孟老師,等我長大好不好?
文/南在南方
桃花開時,老孟回來了
一直記得那個春日,當一樹樹的桃花像海一樣把小小的桃花鎮淹沒著的時候,老孟帶著他的妻子回到了鎮上。
彼時,十歲的我喜歡跟同伴們在那一地厚厚的花瓣上跳來蹦去的,玩著各種遊戲。
那天,當我們玩得正歡的時候,看到老孟撿起一些乾淨的沒被我們踩過的花瓣回去了。我們紛紛猜測他要那麼多花瓣有什麼用,想來想去,大家一致認為,老孟撿花瓣是給他的妻子治病。因為他的妻子病了,才從繁華的武漢回到偏僻的桃花鎮來。
我爬上樹摘了許多新鮮的桃花送給老孟。
老孟的妻子把那些花瓣捧在手心,口裡念著: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就喜歡上了這個漂亮的女老師。
於是,我就成了老孟夫妻的小尾巴,我也知道老孟不是拿花瓣給妻子熬藥,那花是給她看的。
其實老孟並不老,三十來歲,鎮上的人都叫他孟老師,他和他的妻子關老師都是省城一所中學裡的語文老師。
只因為關老師每次老孟老孟的叫著,某一天,我也學著她叫了一聲老孟,他竟也答應了。然後我們三個人一起大笑起來。我把他們的笑當了讚許,從那以後也一直跟著關老師叫他老孟。
老孟剛搬回來時,我就聽到大人們說起老孟和他的妻子。老孟當年大學畢業留在城裡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呢,後來他們一家人都去了武漢,再後來兩位老人相繼離世,老孟就再也沒回來過。老孟和關老師是同學,婚後沒幾年,關老師患了一種怪病,她突然四肢無力,甚至連說話都費勁,老孟帶她去看了許多醫院,專家們說這種病在醫學上叫做肌無力,還說這病國內外都無能為力。
後來老孟辭職了,帶著妻子回來,說是老家的環境好,適合養病。
老孟也有眼淚
老孟家的院里有一株葡萄,葡萄藤像一張網罩著半邊院子,老孟就在葡萄架下放了一張躺椅,每天他都要把妻子抱到那張椅子上安頓好後,自己坐在一旁給她讀書,有時候老孟也讓我讀,我學著老孟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讀給他們聽,老孟教我不認識的字,關老師則不時糾正我發音的錯誤。
快樂的時光就這樣悄悄的從我們手指縫間遠去了。等到滿院的葡萄變紫的時候,我已經能用很流利的普通話完整的讀完一本書了,雖然那些書的內容我還不懂。
老孟有時候會用輪椅推著妻子去鎮前的那條河邊坐坐。老孟淌過淺淺的河水,到河對岸采來野花,編成花環,一大一小兩個,我幫關老師戴到頭上,自己頭上也頂一個,快樂得像一隻蝴蝶,在他們身邊繞來繞去。
一直等到夕陽西下了,身後的山沉醉在暮色中,我們才推著關老師慢慢的回家。
那樣的時刻,很快樂,很美好。但,並不多。
因為關老師的病情在日漸加劇,她已經連手都舉不起來了。她的心情很是低落,脾氣也越來越壞。每次朝老孟發脾氣的時候,老孟總是不作聲,只是等她平靜下來後,再給她說著笑話,安慰她。
鎮上人都說老孟人真好。沒有人知道,老孟也有眼淚的,只是他的眼淚屬於晚上。某一天晚上,當我推開他的院門時,我看到他的臉在月色下,有晶瑩的東西閃過。
後來的日子,我才想到,那一定是老孟的眼淚,是一個男人的委屈和傷痛欲絕得無處可放的眼淚。
生死朗讀
關老師離世時,也是桃花開滿枝頭的春天。
她終是不能忍受病痛的折磨,在她回到桃花鎮的第四年,選擇了輕生。
關老師自己逃離了苦海,卻把那些痛苦都拋給了老孟。
聽人說,那段日子,老孟消瘦得不成人樣,卻還是每天跑到關老師的墓前,默默的坐著。
而我,正上初三,也無法回來送關老師最後一程。中考過後,我回家了,終於見到形銷骨立的老孟,他整日就坐在關老師的墓前。
我從別處挖來半人高的桃樹,跟老孟花了半天時間栽在關老師的墓地四周。桃樹是極易存活的,用不了三五年,關老師的身旁就能開滿她喜歡的桃花了。
老孟做完這一切後,就坐到墓前的石板上,從口袋裡掏出一本書,又開始給關老師朗讀。老孟那日漸蒼白的頭髮被曠野的風吹得亂七八糟的,他不管不顧。只是用心的地讀著文章。
淚水漸漸朦朧了我的雙眼,我情願老孟撲倒在地號淘大哭一場,而不是這樣把一切悲痛埋在心裡,任由它們蠶蝕著自己的心。
老孟的聲音慢慢哽咽起來,終於泣不成聲。我接過他手中的書,咽下心底的淚,一字一句的替他讀完那篇文章。
於是那個暑假,跟著老孟去陪關老師,是我每天必做的事。我不去理會身後那些複雜的目光。只想以自己的方式來懷念遠去的關老師。
等下一個春天再去看關老師的時候,她墓前的那些樹上,粉粉的花朵盛開著,地上也落滿了花瓣。老孟的臉上漸漸也有些顏色了,不再只是蒼白和消瘦著。
或許時間真的可以帶走一切快樂的,悲傷的,過往。
我也流了眼淚
老孟是在我念高一的下學期回武漢的。因為我是住校,一個月才回家一次。所以他走的時候我不知道。
老孟給我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說關老師一定不希望看到他如此消沉下去,說關老師不在了,他要更好的生活著才能對得起她,說他要回去工作了,她還是那麼喜歡講台啊。老孟說,水果,你下次回去時,去看關老師吧……老孟還說,水果,你要好好學習,考到武漢來……
他把老家的鑰匙放在我家,托我的父母幫他照看房子。
打開老孟家的院門,坐在空曠的葡萄架下,我用滄桑的眼打量這個地方,時光依舊,安靜依舊,只是,只是不見了夢中的那個人。
確定這裡沒有人看得到我的悲痛,我才敢任心情泛濫,讓眼淚肆意橫流。
看著眼前熟悉的一切,我無法把自己從那些記憶中拔出來,也做不到。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我一直記得關老師教我的這首詩,只是時至今日,真正的明白這詩的意思。
我躲在回憶里
老孟走了,我的世界,似乎也趨於了平靜。包括那顆裝滿了他的心。
除了努力的讀書,我別無選擇。因為我知道,只有好好學習,考上大學,我才能離得他更近。
只是,每一次回家,看到滿街的桃樹時,我的心裡,就會有疼痛的感覺。而這感覺,一次比一次深,一年比一年重。
我確信,我也患上了一種特別的病,這種病叫做相思。
那一年高考完,我填的所有志願都是武漢的幾所大學,沒有人能懂我的心情,我只想離老孟近一些,再近一些。再一次見到老孟,是我站在武漢大學的門前。
老孟來的時候,給我帶了一隻大大的布狗熊,說是給我的獎勵。
三年不見老孟,他依然憔悴著。他拖著我的行李,走在前邊,我看著他清瘦的背影,還有兩鬢的星星白髮,心酸得無法釋懷。只好抱著那隻狗熊,任眼淚滾滾如潮地奔了一地。
每年的四月間,有許多的人都莫名來武大觀看櫻花。而老孟看著如潮的人流和美麗的櫻花時,感嘆說,真懷念我們老家的桃花啊。
我收回看櫻花的目光,看著他。他的眼裡有一層薄霧似的東西升起。我的心突然就難過起來,我知道,那是因為在老孟在想念著另一個人。
其實我何嘗不想念,那些與桃花有關的記憶,一直在心底深藏。縱是與他的距離這般近著,但我還是願意躲在回憶里,想念一切。
我說,老孟,你該回去看看關老師了。
還有什麼等不起呢
老孟要回桃花鎮。我有課,不能同行。只是陪他去車站。
他問我有什麼要從老家帶的沒。我說有。他等我說話。我咬咬牙,對他說,你回去跟關老師說,讓她把你交給我。老孟嚇了一跳,他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板著臉說,水果,不許你開這種玩笑的。
我雙手壓在胸口,認真的說,老孟,我沒有開玩笑,你知道嗎?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你,我看過一句話叫喜歡是淺淺的愛,而愛是深深的喜歡……
我看見老孟的臉色在變,由紅到青,又成蒼白。
我不管不顧了,老孟,我知道我無法跟關老師比,可是她已經離開我們這麼多年了,我想,如果她地下有知,是不會忍心讓你痛到如今的。
老孟喃喃地說,水果,你真是瘋了,你沒見我都成老頭了嗎?
我突然想到小的時候,有一次我跟老孟說,你不要一個人老,可要等著我啊。老孟則一本正經的回答我,好的,我等你。
老孟說,那不是你還小,哄你玩的嗎?我說,可我沒有當它是一句兒戲,我一直裝在心裡。
老孟說不過我了。我看到他額頭的汗都滲出來了。我就不說話了,看著他。
老孟最後說,好吧,水果,我先不答應你,也不拒絕你。只是要等你完成學業後我們再談這事好嗎?
離畢業,也只有短短的兩年時間,還有什麼等不起的呢。
親愛的老孟
那個暑假裡,我跟一幫同學去南方玩了一趟,等開學時我再去找老孟,他卻辭職離開了學校。
老孟就這樣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四處尋找,也沒他的音訊。我知道,一定是他叮囑過所有人,不讓他們告訴我他的下落。
但是老孟離開後,並沒有換手機號,我每天換了不同的電話給他打,他的電話任何時候都是通的,但他就是不接。我想,他一定另有一個電話跟別人聯繫,而這個號是留給我的。這樣想著,就試著給他發信息。開始是一天發許多條,慢慢的,一天一條了。因為我真的不確定,那些簡訊,他到底有沒有看。
而那些簡訊的內容有時候是學習或生活中的苦悶,有時候是對他的想念,有時候只是一些笑話。原來人的一些習慣是堅持下來的。這樣想著,就更想念老孟了。
我不記得到底給老孟發了多少信息。但是我一直沒有放棄對老孟的等待。我感覺他看過我發的每一條信息。
我說,老孟,天冷了,記得多加件衣服。
我說,老孟,桃花又開了。
我說,老孟,你以為我會在乎你臉上的皺紋,在乎你不再挺拔的身材,在乎你那蒼白的頭髮嗎。這一切,不過只是時間在人的身體上留下的痕迹,他年,我也終會被歲月催殘成那樣的。老孟,我想陪著你一起老。
某天,我又給他發了一首改過的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漸老,縱不生同時,也願伴君老。
發完後,跟平日里一樣,我依然沒有作任何指望。
只是過了沒多大一會兒,我的手機響了,我拿過手機一看,眼淚就洶湧而出,因為我手機的來電顯示是:親愛的老孟。這排字就那樣閃著,就像是撲過來的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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