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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冕:所謂詩歌,歸結到一點就是愛

謝冕:所謂詩歌,歸結到一點就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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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冕:所謂詩歌,歸結到一點就是愛

謝冕:所謂詩歌,歸結到一點就是愛

謝冕 VS 舒晉瑜

很多知識分子的習慣,在這段時間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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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晉瑜:可否追溯一下,您對詩歌的興趣來自什麼?

謝冕:我喜歡詩,夢想過做詩人。開始不是喜歡新詩,而是古體詩。小時候家裡很窮,學生假期都要郊遊。我交不起錢,衣服很破,也沒有路費,又不能和家裡說,就借口生病不去。我讀白居易的詩,忘記外面的痛苦,詩歌給我最初的安慰就是這樣,讓我在痛苦的時候很富有。

我在學校成績平平,數理化都不好,就是偏向文學,作文經常得到表揚,喜歡寫詩,學何其芳、林庚、徐志摩、戴望舒,和同學們你寫一句我寫一句唱和詩歌。功課沒學太好,詩歌的愛好與日俱增,1948年底就開始發表作品。

舒晉瑜:走進軍隊是什麼原因?

謝冕:我前面沒有路了,教會學校學費很高,要交百十斤大米。我的學費靠兩個人,一個是我的小學老師李兆雄,他哥哥是三一學校的校董,在他的幫助下我可以被減免三分之一的大米;一個是姐姐,變賣嫁妝和首飾資助我。我讀完高一,再開學快到十八歲了,怎麼辦?

那年暑假,福州解放,部隊進來了。8月的福州有多熱,又是雨季,可是這些士兵攜帶著自己全部的行囊和武器,也攜帶著泥濘和汗水,甚至還有血跡,就這樣和衣睡在大街上。我被感動了,先前所知道的光明也好,理想也好,希望也好,都是抽象的,都不及我在福州街頭親眼目睹的這一幕。我跟著學校帶著水慰問部隊。後來部隊到學校動員,希望知識分子能加入進來,我也沒有徵求父母意見,下定決心從軍。

舒晉瑜:您在部隊待了六年,這六年您做過什麼?部隊生活帶給您怎樣的影響?

謝冕:在部隊的幾年,行軍、訓練、守備、修工事、備戰,都是生死交關的,我也害怕,但是沒有退路。有一些和我一道參軍的朋友,因為受不了部隊的嚴格紀律開小差走了,我暗下決心,無論如何不能違背初衷,我要堅持下來。當然,軍隊有的工農幹部很粗暴,不了解知識分子很細微的想法。後來慢慢也知道了,我和戰士們也相處得很好。我在軍隊的最高級別是副排級。現在看副排級不算什麼,但在連隊是很大的官,讓很多連隊幹部戰士看了眼紅。一些參加過上海戰役、淮海戰役的戰士連班長都沒能當上。

我做過文藝工作,當過文化教員,做過武裝的土改隊員,還臨時做過軍報的記者。我在部隊的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基層連隊,而且都在海島駐防。我的很多知識分子的習慣,在這段時間改掉了。

舒晉瑜:哪些知識分子的習慣?

謝冕:我很敏感地覺得我的自由寫作受到損害。詩歌本來是表達自由的情感和思想的,我喜歡詩歌,卻不能表達自我,所以我告別了寫作。我在部隊也寫演齣節目,有數來寶和快板等,但是和我的追求格格不入。所謂知識分子的想要表達自由的思想受到抑制。

舒晉瑜:同時部隊也帶給您一些影響?後來離開是為什麼?

謝冕:部隊生活使我保持了一些軍人品質,使我性格上得到堅強的鍛煉,這就很重要。我有毅力戰勝生活的困難,在艱苦的時候不屈服不畏懼。只要真下了決心,我什麼事都能做好。守時,守紀律,不拖拉,能嚴格按著自己的要求做下來,多大的痛苦自己承受。我教育我的學生也要守紀律。

在正式實行軍銜制之前,我奉命複員。因為我有「海外關係」。我的二哥1945年去了台灣就業。他也不是政界,只是個記者——時隔四十多年後,我曾經和二哥在20世紀80年代首次見面。當時還不能直飛台灣,他繞道韓國,轉到香港和我見面。我哥哥給我帶了一萬美金,讓我在福州買房,好讓親戚朋友去時有個落腳的地方。他對我說:「我的每一塊錢都是乾淨的。」我特別感動——我哥哥是這樣的,但是軍隊認為我有海外關係,並因此讓我複員。

舒晉瑜:正是離開部隊,才有機會去北京大學讀書?

謝冕:在等待民政局分配工作的時候,我複習了高中的全部功課。因為我覺得自己充其量當個小學老師,或政府某個機構的小職員,前途很黯淡,還不如上學。當時張炯還在福州第十兵團,看到我打算參加考試,也想報考。我們倆借了高中的課本,在我家自學。前後只學了三四個月時間,7月高考之後考上了北大。三個志願中,我的第一志願是北大,第二志願是北大,第三志願還是北大。

我是綜合的一個人,交往很放得開,但做學問我是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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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晉瑜:在北大中文系,您應該也是活躍分子吧?1957年《是時候了》引發的大論爭,您一定很了解。

謝冕:我參加了北大詩社,後來編《紅樓》,是詩歌組組長。1957年5月19日,北大的大飯廳舉行全校大會,散會時大家爭看剛貼出的大字報,有一份是詩:《是時候了》。作者是我同系的同學沈澤宜和張元勛。這首詩引發了大論爭,贊成和反對的都有。對這首詩,我也是充滿了矛盾的心情,由於謹慎,也由於膽怯,當年我的態度是曖昧的。這是關於詩歌的一場悲劇……《是時候了》被當作「反面教材」廣為轉載和批判。《紅樓》改組,隨後被改編成《北大青年》,那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另一類刊物了。

舒晉瑜:您曾在《新詩的搖籃和故鄉》中反思「以自己的謹慎和怯懦而躲過了這番劫難」。

謝冕:我一直沒有忘記那些走在思想解放前列的時代先驅者的敏銳和鋒芒。那些受難的靈魂一直照亮我的內心,我不能忘卻。我為什麼倖存,是因為我有部隊的經驗,懂得政治,知道什麼場合下不該說什麼,能保護自己。

1996年我出任《 中國新文學大系( 1949-1976 )詩歌卷 》的主編,在考慮選目時,首先想到的就是將《是時候了》正式入選。這在我,是想通過我的工作為這首詩正名,其次,也是將我自己對於歷史的反思公之於世,也是對當年遺憾的一個補償。

舒晉瑜:大三時您就開始和孫紹振等一起寫作《中國新詩發展概況》,能具體談談當時的情況嗎?

謝冕:此前我們年級還集中編輯過《中國文學史》。至於合寫《中國新詩發展概況 》,是我從魯莽幼稚的詩歌愛好者,進入到一個研究者的重要轉折。當時,從北大圖書館拉了一麵包車的書集中地閱讀,我們通過閱讀這些原始材料,為寫作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基礎,也培養了閱讀興趣。在這之前,不僅是我自己對新詩的認識是局部的、碎片化的,就是學術界也沒有一部新詩的歷史。我們想通過自己的努力,通過大量史料的閱讀,從整體上進行一次歷史的梳理。

舒晉瑜:1980年5月7日,您在《 光明日報 》發表《 在新的崛起面前 》,在詩歌界引起很大反響。當時您承擔了很大的壓力,也受到了一些批判。

謝冕:1978年三中全會以後,我看了北京的西單民主牆以後寫了《 在新的崛起面前 》 —— 也沒多了不起。我有切實體會,覺得詩歌不能那麼下去,否則沒有前途。我看了年輕人的詩歌,滿心歡喜。我知道這是詩歌的希望。詩歌的泰斗人物,包括艾青、臧克家、綠原都反對,但我是按自己的感覺說話,認為應該寫這樣的文章。這也和北大有關,本來講究學術的獨立,不受任何影響。有多大膽量我不敢說,但判斷肯定是有的。朦朧詩從地下發展到表面,很多人認為是古怪詩。我也是不贊成詩不讓人懂的,但我主張應當允許有一部分詩讓人看不太懂。世界是多樣的,藝術世界更是複雜的。即使是不好的藝術,也應當允許探索。風潮過去後,大家都說朦朧詩是好的,而且朦朧詩推動了我們現在詩歌的發展,改變了原來詩歌的格局。

舒晉瑜:所以您對詩歌發展是有貢獻的,因為推動了詩歌格局的改變。您對詩歌秉持的觀點有過變化嗎?

謝冕:文學的愛好寫作是多元的,應尊重各種寫作、各種流派、各種主義,只要是對文學作出了貢獻的,都應尊重,不應固守一隅。另外,文學工作者應尊重作家和詩人自由表達自己的願望和感情,自由地選擇寫作方式。這是非常重要的,也是我鼓吹的,是作為北大教育始終秉承的學術自由、思想獨立。自由地表達對時代的反思和批判的精神。我在從事詩歌批評或文學批評中,表達意見或寫文章都是這樣,我尊重每一個作家的自由創作,不因為我個人喜歡什麼或不喜歡什麼影響判斷。我主張寬容。文學是自由競爭的,不是行政規定,規定是絕路,自由競爭才是活路。

舒晉瑜:20世紀80年代您創辦了《詩探索》,藉助這一平台推廣詩歌理論的探索。在您的批評風格中,反思是特別重要也是特別令人尊重的一個特點。

謝冕:我系統地整體回顧從胡適開始到現在的詩歌道路,反思詩歌的歷史,寫了很多文章。我認為對自己應該不斷地反思和自省,對於自己的過錯,都應該承擔;對別人,我是寬容的。所以我的寬容就是包容別人的缺點,寬恕別人做錯的事情。

舒晉瑜:您現在如何看待自己在詩歌進程中那些引起爭論的發聲?

謝冕:只要是經過自己思考的發聲,我就不計後果了。在當時可能有一些非議,時間久了也許我是對的。我曾寫過一篇文章《 奇蹟沒有發生 》。我列舉了很多詩人,那些偉大的心靈,如同百花趕赴春天的約會,紛紛選擇20世紀初的前後時光來到世界:艾略特是1888年,阿赫瑪托娃是1889年……聶魯達是1904年,奧登是1907年,艾青最晚,是1910年,距今也整一百年了。21世紀我滿懷希望,然而奇蹟沒有發生。

我對詩歌現狀不滿。在武夷山參加現代漢詩國際研討會時我說有些詩正離我們遠去,不對現實說話,沒有思想,沒有境界。詩人們都竊竊私語,自我撫摸,我不滿意和我們無關的,和社會進步、人心向上無關的詩歌。當時有學者指責我,說我離詩歌越來越遠。後來我說,也許他們正在路上走著。

現在看我說得也沒錯。我一直在做一些簡單的判斷,別人是否贊成我不在乎。有些人看我的表面,以為我憑著熱情說話,是個充滿激情的人,沒有看到我冷靜的一面、我認真思考的一面。我是綜合的一個人,交往很放得開,喝酒吃肉美食美景,但做學問我是認真的。沒有讀過的書,沒有考慮過的問題,不亂說。在新詩上之所以敢「胡說八道」,是因為我讀過。其他的不敢說。小說我要發表意見,也要看一下。乏善可陳就是乏善可陳,對當代文學我很少唱讚歌。

我在新詩的角落裡讀了不少東西,我的發言權就在這裡。學者也要自愛,不懂的東西不能亂講。我也有學問不足的地方,別人指出來,我也很感謝。不懂不能裝懂。遇到古典文學我也不敢說。不敢說是對的,亂說是學者的大忌。

幾十年過去了,我只做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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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晉瑜:據說您講課特別肯下功夫備課?

謝冕:很多人不知道「老師」有多苦。和古代漢語不同,教當代文學,為了講一堂課,看材料,寫稿子,單備課內容就是一萬多字。當代文學日新月異,是一門不斷「生長」的學科,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之後,創作自由度增大,有關出版物和文學資料「泛濫成災」。我特別苦惱,也做不過來,就不做了。文學史研究和文學批評的開展,其基本法則是「減法」而不是「加法」。必須不斷地從那些混合狀態中選擇有價值的東西。這些工作的難度,不身臨其境往往難知其艱苦。

詩歌評論一直在做。我精力比較好的時候,一年寫一篇綜合的評論。我一路跟蹤,和新詩創作保持親密的接觸和聯繫,不離不棄,在詩歌現場隨時進行歸納和總結,用了很多力量。我是詩歌的義工。在一路跟蹤的同時,對年輕的詩人詩歌推薦、評論,有的沒太多意義,但耗費了不少精力。

一個詩歌批評家對一年的詩歌發展有把握。現在很多批評家讓我失望,今年的問題是什麼,主抓什麼?看不到這樣的文章。

舒晉瑜:您在詩歌理論上投入的精力最多,也最有成就。

謝冕:這是我悟出來的:一個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傑出的人例外,比如王國維和聞一多。他們做的學問太大了,王國維從甲骨文一路研究下來。聞一多從《詩經》《楚辭》《莊子》到圖章、畫畫都很精通,太了不起了。一般的人只能做一件事。我一輩子只做文學,文學只做了詩歌,詩歌只做了新詩,新詩只做當代詩。我的才華可能在別的方面,我對園林、對服裝、對飲食等都有興趣。幾十年過去了,我只做了一件事。

舒晉瑜:您後來主持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叢書》( 十卷 ),《百年中國文學總系》(十一卷),並主編了《中國百年文學經典文庫 》(十卷),《 百年中國文學經典》(八卷)等。是否由於「寬容」,在選擇優秀的詩人和詩歌上,很難取捨?您認為好詩的標準是什麼?

謝冕:必須寫出好詩來才選。有些詩人,儘管私交好,沒有好詩也不選。我在選詩上不徵求別人的意見,推薦或被推薦概不受理。我不因寬容而放鬆對詩歌美學的要求。好詩的標準說不清楚,但首要的一條是你要被感動。

我的人生有兩個「成就」。一是選擇了北大,二是沒有敵人。我不樹敵。即使有傷害,通過時間我也能化敵為友。魯迅活著一定不滿意,一定會批評我「庸俗」。我做不到魯迅那樣的嚴厲和尖銳,但我對善惡的判斷很清晰。

舒晉瑜:2012年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 謝冕編年文集 》,您有一個堅持就是「一字不改」。為什麼?

謝冕:原來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寫了就是歷史。我是一個被時代塑造的普通人,時代的一切都在我的身上留下了痕迹,我為什麼要去掉它呢?誰也改不了時代。我願意把歷史和自己的本來面目呈現出來,我在文字上不隱瞞我做過的任何事情,這是我對自己的態度,也是我對歷史的態度。

舒晉瑜:您到北大建立新詩研究所和中國詩歌研究院,也做了很多頗具規模和體系的梳理工作。

謝冕:除了日常工作,還開展對百年新詩的總結性的工作,北大中文系建系一百周年的時候拿出了《中國新詩總系》(十卷),北大建校一百二十周年時準備拿出《中國新詩總論》(五卷),以及《中國新詩珍本文庫》(影印本)。做完這些工作,我個人要隱退,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給自己留一點時間喝酒吃肉,有空寫一點小文章。

舒晉瑜:您對詩歌現狀不滿,能具體說說嗎?

謝冕:現在的詩歌創作取得進步,詩人創作熱情高,這是肯定的。有好詩,不多;有優秀詩人,也不多。有這麼多詩人寫作,寫了這麼多,可以傳誦一時的名篇寥若晨星。但是詩人自我感覺好,認為自己寫得好得不得了。我們說來說去,還是海子的《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舒婷的《 致橡樹 》,北島的《 回答 》。以後呢?幾乎沒有。這個現狀能滿意呢?所謂詩歌朗誦會,很多詩幾乎不能誦。不能流傳開來,寫那麼多幹嗎?這讓我憂心。

我們不能一概唱讚歌。我說,寫得慢一點,少一點,精一點。李白被大家傳頌的也就二三十首,艾青被傳頌的也就是五六首,戴望舒也就五六首,舒婷也就三四首。當然杜甫多一點。詩歌對語言的要求是非常高的,必須經過錘鍊和選擇,寫得那麼快,每篇能那麼好嗎?詩人下筆的時候要覺得自己是在進行創造。讓人覺得文字非常漂亮精緻,這應該是起碼的要求。大家很有才華,文思如泉。如果寫慢一點可能會更好。

「批評家周末」是一種時間和心態上的「現在進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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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晉瑜:您主持的「批評家周末」曾在學界引起較大反響。

謝冕:「批評家周末」是一種學術沙龍的方式,是學生在老師的指導下進行學術交流與學術研究的方式:老師指導、策劃、出題目(或學生思考出幾個題目由老師來判斷與決定),給學生指定與選題相關的閱讀材料和範圍。然後,這位指定的學生做主題報告,老師點評、學生討論。沙龍的選題非常重要,我們不是什麼都討論,而是有標準或者說是有「門檻」的。要根據學術的重要程度、學理性的強弱程度,以及與現實的某種關聯程度等來定奪,要根據學生學習、學業發展和成長布局、學術心胸格局的需要來討論。所以老師的指導很重要。這種方式也是一種學生在老師的指導下,獨立承擔學術研究任務的學術訓練,一種科研嘗試。從某種角度說,這也是北大的偉大傳統在我們手上的一種承續和發揚光大。

舒晉瑜:很想知道具體的學術探討是如何繼承並發揚「北大的偉大傳統」?在教學中起到怎樣的作用?

謝冕:北大的精神源於偉大的「五四」,宗旨或精髓就是學術獨立,思想自由,而且勇於吃螃蟹,敢於冒險,致力於創新,就像魯迅先生說的那樣,「北大是常為新的」。

學術的溝通利用這個方式進行,其實更是一種思想的溝通和心靈的溝通。看起來我們談論的是學術問題,實際上更是思想和信念的溝通。在這樣的自由探討的形式下,師生互相增加了解,學生了解了老師,老師也了解了學生。無論是當年我當老師的時候,還是今天是陳旭光當老師。對老師來說,每一次「批評家周末」的聚會都是對學生的近期學習狀況的一次考察,對學生來說幾乎就是一次面對面的考試,但是這個考試非常的輕鬆、非常的自如,是在促膝交談、平等自由、暢所欲言的交流中進行的。在這樣的交流中,我覺得我們的老師和學生之間是不存在什麼障礙的。有的老師可能一個學期都與學生見不上一面,此時學生和老師是分離的,而我們是結合在一起的。在這樣的交流過程中,我可以知道學生在想什麼。

舒晉瑜:這樣密切的交流,師生間的了解應該是最深入最直接的吧?

謝冕:到了最後,我們的學生都可以不用考試。因為我已經知道他的思維特點是什麼,他的學術造詣有多深,他的學習有多用功,他的思想敏銳到什麼程度。這一切,我們老師都可以通過「批評家周末」的現場加以了解。所以這就是一種考試,而且是一種非常好的考試方式,老師對學生可以非常透徹地了解,無論是他的長處還是他的短處,老師都了如指掌。

當然,通過這種方式,老師也可以從同學們這裡學到很多,老師也會在交流的過程中發現自己的不足,發現自己要「惡補」一些作品的「課」,這些作品可能在同學們那裡已經很流行了,老師也要像年輕人一樣學習,才能保持心態的「年輕」和學術的活力。這是一個「反哺」的時代。

此外,這個過程也是同學們互相切磋砥礪的過程。同學們互相知道了大家的學習情況,最近關注思考的問題,近來有什麼好書、好作品、好的電影、好的演出、展覽,等等。這是一種信息、知識、思想、智慧的碰撞和交匯,而這種探討交流更是一種「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談笑晏晏」的境界。

舒晉瑜:能否概括一下,「批評家周末」所秉持的理念或宗旨?聽說要重新啟動「批評家周末」?

謝冕:在我看來,無論是當年的我,或者今天的陳旭光老師在主持這一工作的時候,我們繼承弘揚的都是一個偉大的傳統。我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也相信今天陳旭光老師做這件事情的時候,都抱有著這樣一種信念,即北大的宗旨就是學術獨立,思想自由,不受別的干擾。因此,我們今天要學生來發表學術見解,來進行討論,那就是思想自由的表現。我們進行的工作就是維護學術的尊嚴,就是獨立性不受干擾,不受各方面壓力的干擾。從小的方面講,我覺得就是引導學生學以致用,你想到什麼你閱讀到什麼你觀賞過什麼藝術作品,要馬上發表自己的見解,甚至寫成文章,發出北大青年學子的聲音。陳旭光老師主張重新啟動的「批評家周末」,要現場實時速記,整理髮表,將來還要出書,留下大家思考的蹤跡、研討的成果,這都是很好的。這些討論、這些成果,我相信肯定會在學生成長的道路上,留下難忘的學術記憶和人生記憶。

「批評家周末」引導學生關心文藝發展的現實動向,北大做的是活的學問,不是死的學問,尤其是我們面對今天日新月異、蓬勃發展的文藝現實。我當年研究當代文學也好,今天日新月異的藝術學也好,電影研究的各方面也好,我們都密切關注當前的創作狀態、評論狀態,還有受眾狀態。我們不是把活的東西變成死的學問,而是始終抓住很鮮活的東西,抓住活生生的現實,文藝發展的現實,我們在沙龍現場實踐與保持的,是一種時間和心態上的「現在進行時」。

舒晉瑜:關於「批評家周末」文藝沙龍的研討主題,您有何具體建議嗎?

謝冕:其一,繼續關注文藝發展的現實。大家的專業是影視、藝術理論,但在關心藝術、影視的同時,也應該視野更開闊一些,也關心一下文學,關心一下詩歌,關心一下建築、美術、書法,甚至音樂和舞蹈都關心一下。做學術必須要有大的視野、大的格局,才會有大手筆。將來從北大「批評家周末」走出來的批評家對中國的文藝現狀必須有很多的了解,有很多的深入和很大的推動。

其二,大家要立志於中國文藝批評的發展、拓展和創新。在我的印象當中,中國文學藝術的批評,藝術似乎弱一些,文學批評的隊伍和傳統好像比較雄厚。當然,文學當中小說、詩歌的評論又更強一些,戲劇、散文的評論稍弱,藝術批評、電影批評呢?我不太了解,也不敢妄言。但至少,我認為藝術批評,對於時代應該是有擔當的。因為這是一個藝術大發展大繁榮的時代。也許由於印刷媒介不佔主導性地位了,文學還有點衰退了。而像電影藝術在今天的受眾面是非常大的,觀眾很多,影響力很大。那麼,現在我們北大藝術學院或者說我們的北大影視戲劇研究中心,應該立志於把藝術批評提升到一種什麼樣的高度,達到什麼樣的影響力呢?工作自然是艱巨的。因此,你們是肩負著責任和重擔的,可以說是「任重而道遠」。

總之,在北大,發出我們的聲音,發出我們學者的聲音,尤其是今天我們的這些青年學者、明天的學界中流砥柱,我們應該對當前文藝界的現狀發出聲音,這是我對大家的希望和要求。

新詩是前進的,同時又是建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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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晉瑜:2017年新詩百年紀念活動很多,作為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院長、《新詩評論》主編,您也發表了很多聲音。對於新詩,您是如何界定的?新詩出現的意義是什麼?

謝冕:所謂新詩的百年是說詩歌樣式產生一百年。新詩誕生一百年有各種說法,朱自清先生在《新文學大系·詩集》的導言中講到新詩的歷史,指出胡適是第一個闡述新詩的。胡適先生1916年開始嘗試新詩,新詩的發表是1917年的4月1日;1918年,新詩作者除胡適之外的還有沈尹默、劉半農;但是大家忽略了另外一個時間段,也就是1917年的2月6日,《胡適的白話詩八首》發表。1916、1917、1918這三年,從胡適開始嘗試寫新詩,到胡適發表「詩八首」,應該都算作新詩的誕生期。

舊體詩有幾千年的歷史,而且創造了非常輝煌的詩歌時代。《詩經》以後經歷漢魏六朝到唐詩、到宋詞非常輝煌的詩歌時代,出現那麼多偉大的、傑出的詩人,創造了中國文化一個經典性的頂峰。為什麼我們要用新詩這樣看起來像口語而且很粗糲的語言代替它呢?

公元十八世紀、十九世紀之交,正是中國社會空前危難的的時候,內憂外患,中國陷入生死存亡的掙扎當中,引發中國有識之士不竭餘力地尋求救亡圖存的道路。那時的人們對世界缺少了解,對世界貿易和經濟規律也缺乏了解,他們理所當然地把導致中國貧窮落後的原因歸諸於中國傳統的文明,理所當然地把中國積弱的原因歸結於中國的傳統文化。這種批判是有力的,也無過錯。但事實是,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既有讓國人為之自豪的精華,也存在並影響中國前進的消極成分,問題在於把中國的積弱完全歸咎於傳統,認為這是中國的「病根」,並對之施以討伐和全面否定,此舉難免失之魯莽和輕率。那時候就樹了個假想敵,舊體詩被拿來開刀。

舒晉瑜:有人認為五四新文化或者五四的新詩,造成了與傳統的割裂或者斷裂。

謝冕:事實並非如此。我們用文言寫詩創造了輝煌,新詩代替它,並沒有構成我們新詩和傳統詩歌的兩節,它們仍是一脈相承。怎麼講?第一,用漢語寫作沒有變,只不過所謂白話是現代漢語,所謂古典的詩歌寫作是用古代漢語寫作的。漢語在不斷的歷史變革中慢慢變化,到現在還在變。唐代的語言和明清的語言看上去是一回事,但也有很大的變化。第二,詩歌的使命始終沒有變。中國講「詩言志」,詩歌是有用的,是用來教化民眾的。當然詩歌有很多功能,有欣賞的價值,有知識的價值,也有表達民眾思想情感的價值,特別是意識形態的價值。「興觀群怨」的詩歌功能到現在一直沒有變。詩歌用來教化民眾,改進民智這點沒有變,從語言的角度、從詩歌傳達的作用來看,一直沒有變,所以詩歌是有用的。中國新詩保持這樣的一個傳統。

五四的時候我們重新撿起這個問題,想用新詩來傳達現代人的情感和思想,這一點是和中國的詩歌傳統是一脈相承的。唐代人李白、杜甫、白居易,他們寫詩用的是唐代當時的語言,表達唐代的情感;我們今天用現在的語言,傳達當代人情感,這也是一脈相承。要是說中國詩歌史上有輝煌唐詩的話,也有輝煌的新詩,那就是白話寫作的新詩。這個新詩一個是白話寫作,另外一個破除格律,要自由體。自由體、白話詩,這就是新詩偉大的功績。我們的傳統沒有斷裂,新詩的傳統就是中國詩歌的傳統。

舒晉瑜:那麼對於新詩?您如何歸納?在打破陳規後的新詩如何繼承漢語寫作的傳統方面,您有何看法?

謝冕:我的歸納是,新詩是前進的,同時又是建設的。傳統沒有斷裂,唐代人創造了中國詩歌的輝煌,中國的現代人,現代詩人也創造了中國詩歌的輝煌。那麼當時胡適先生為什麼積極打破新詩的格律呢?因為當時非常明顯的一個問題,現代科技發達了,許多新名詞、新概念、新知識要進到詩裡頭來,但是進不來,五言七言這個門檻非常嚴格。黃遵憲先生想裝但裝不進,結果所謂詩界革命就宣告失敗。到胡適、陳獨秀,把舊的一套打倒,用白話寫作,不要舊形式,要自由體,變動非常大,所以說是驚天動地,翻天覆地。一時守舊的人不接受,認為是異端。胡適他們照樣做了,這樣新思想、新知識、新思維都可以裝進來,在詩歌中,國計民生、時代盛衰、社會進退、民間憂樂都能得到表達,沒有了約束。這是千年詩歌史上最大的詩學挑戰,取得成功,至今100年了,100年來我們享受前輩的衝鋒陷陣、打破一切陳規的戰果,今天大家都能接受新詩,並能得心應手。

我們有美好的願望:像李白那樣寫詩有多好,但是做不到。因為大唐有大唐的氣象,今天的年代不同了,氣象不同了。我們懷念唐詩宋詞,懷念它的美麗,我們擁有豐富的詩歌資源,我們可以欣賞它,可以閱讀它,千秋萬代都可以讀下去。而我們寫的白話新詩,沒有格律的現代口語的詩歌,我們也感覺親切,因為它表達我們現在的感受,和世界沒有距離,和我們的生活沒有距離,和我們現代的生存狀態也沒有距離,這就是我講的第一個問題:百年心結是怎麼解開的。我強調的是中國新詩的傳統,也就是中國詩歌的傳統,它是中國詩歌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它繼承了詩言志的傳統,繼承了用漢語寫作的傳統。

舒晉瑜:但是,新詩怎麼樣寫得無愧於當代,無愧於祖先,是個問題。

謝冕:當前詩歌創作有幾點非常重要,第一,規模太小,格調太低。小悲哀,小歡樂,小境界,而且還相當的自我欣賞。我期待一種詩歌有大氣象,我不反對表現小我,我覺得個人情感非常值得珍惜,而且表現得越細膩越好。但詩人不能老是這樣,杜甫有《春望》,他還有《三吏三別》《北征》,為什麼他能稱為「詩聖」呢?因為他詩歌寫得非常全面,有個人情感,更有家國關懷,我們一些現代詩人只有小趣味。

舒晉瑜:能具體談談嗎?您對當下新詩創作有何建議?

謝冕:我讀鍾嶸的《詩品》,他批評近代有一個叫張華的詩人,他詩寫得不錯,但是美麗的句子太多,又恨其兒女情多,風雲氣少。所以他不把張華評為上品,他認為中品都不夠。我想用藉此來批評當前中國詩人的寫作。兒女之情,我沒有反對,而且我很看重國兒女情,但是兒女情多了,風雲氣少了,這就是詩人的問題。汶川大地震詩人們覺醒了,我寫得很不好,但是我也很真心地寫了。汶川大地震詩人覺醒,寫了很多詩,但是留下來的不多。我現在記的還是手機上傳的,《孩子,快拉住媽媽的手》,這首詩讓讀者非常感動。

我還期待詩人們向古典學一些東西,例如古典詩歌當中的精鍊、含蓄、言外之意,寥寥幾個字,言外有無窮的意蘊。我們今天的詩歌語言太粗糙。漢語寫作可以寫得非常優美,白話可以寫得非常優美,何其芳先生《預言》裡頭句子有多麼美!但現在的詩人不考究。洋洋洒洒,支離破碎,好像講得越不像樣子,越是詩歌,越是詩人的樣子。我非常期待詩人們有一個大的改變。寫得含蓄點,語言精鍊些,意境開拓些,更加優美一些。我們要向古典學習,向傳統學習,用傳統寶貴的東西來滋養今天的新詩。有人說新詩另類,我把它看成像唐詩那樣是一個階段,唐詩是偉大的,新詩也是偉大的,無愧於它的時代,把時代追求和理想表達出來,就是偉大的。

我不主張現代人用舊體詩形式寫作,雖然有些人寫得不錯,但大部分寫得不好。現代人沒有文言寫作的習慣,沒有古典文學的背景和素養,寫成老乾體、民歌體。我也不主張新詩建立新體式,創造新格律體,聞一多、何其芳、臧克家倡導新格律體,沒成功。做試驗不要改變新詩的格局。

新詩用白話寫作後,到現在發展為口語的泛濫,語言非常不講究,口語化使詩意蕩然無存,更談不上反覆體會、咀嚼,一唱三嘆。詩是美麗的,不是醜陋的。格律打破後,重要問題是,詩歌文體特點要不要維護?詩歌文體就是音樂性,詩歌是音樂的文學,音樂性去掉,詩不是詩了,是散文,這條線必須守住。詩歌的語言是精鍊的語言,詩人的寫作不考慮語言、聲音、音樂的效果,連節奏感也沒有,這個問題非常大。

我期待大家保持詩歌的文體特徵。詩歌是文學當中的音樂,是音樂當中的文學,過去詩能夠歌,現在做不到了,詩歌的音樂性非常匱乏,幾乎到零,這點我是非常痛心的。創造一種文體或者恢復到舊體詩上去,寫五言、七言、寫律詩、寫絕句,這都不是問題,新詩可以保持自由的無拘無束的寫作,但是要保持音樂性,保持節奏感。詩就是跳舞,散文才是散步,詩不是散步,詩更不是社論。

春風和煦,萬物復甦,沒有什麼比在春天讀詩更溫暖了。

我們想借著春風,給您帶去一點詩意,也希望您能夠將這一份美好散播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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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溫暖的季節里,希望我們都有詩可讀,有愛可等,有美好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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