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的這本新書,看點在哪兒
導讀:那些習慣於在小說中找尋重大題材或戲劇性高潮的人,對《刺殺騎士團長》就只能失望。
作者:張定浩,現為《上海文化》雜誌編輯,業餘寫詩和文章。著有隨筆集《既見君子:過去時代的詩與人》、《傾蓋集》等。
現代小說中有一支是以藝術家作為主人公的,寫藝術家的創作生涯、變化以及對於創造這件事情的認知,倘若這個藝術家恰好是小說家,或者有時候又被稱作「元小說」,也就是有關小說的小說。
這種小說時常被視為後現代寫作的一種花樣,在一眼可以辨認出來的技巧層面被初學者模仿,但在最樸素的內在層面,這種小說可以用詹姆斯·喬伊斯上世紀初的一部小說名字來形容,即「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如果說古典傳奇中的主角往往是英雄,寫一個普通人如何慢慢長成為除暴安良仗劍天涯的英雄,那麼,現代社會裡的英雄,如波德萊爾很久之前就意識到的,這生活在現代社會尤其是所謂太平盛世里的英雄,只能是藝術家,所以波德萊爾才會用劍術來隱喻創造:
我獨自去練習我奇異的劍術,
向四面八方嗅尋偶然的韻律,
絆在字眼上,像絆在石子路上
有時碰見了長久夢想的詩行。(錢春綺譯)
如同《笑傲江湖》里的「傳劍」一節可以視為證道之言,很多以藝術家為主題的現代小說也可視為寫作者對於「創造」這件事情的體認和證悟,它像禪門問答一般無法弄虛作假,你到達什麼程度,你就只能講述什麼程度的言語。
我在第二次閱讀村上春樹《刺殺騎士團長》的時候,才意識到它也是屬於這一類小說的。借用傳奇故事的外殼,《刺殺騎士團長》集聚了一個孜孜不倦的小說寫作者在耳順之後對於「藝術創造」這件一生懸命之事的自我總結,如果說到所謂《刺殺騎士團長》是村上的集大成之作,或許應當是在這個層面上。
村上為小說上下冊分別起了兩個副標題,「理念顯形篇」和「流變隱喻篇」,有人因此攀附上柏拉圖,而這種望文生義的攀附只能造成兩傷,村上這裡以騎士團長面目顯形的「理念」,與柏拉圖的理念毫無關係。村上要說的是「理念」反哲學的一面,即它並非超乎個體之上的、和個人無關的純粹和絕對之抽象存在,用騎士團長的話說,「理念通過被他者認識才得以作為理念成立」,「理念是一個中立性觀念,使之變好變壞完全取決於人」,「在宇宙之中,一切都是『買方責任』,交到人手裡的東西如何利用,那不是賣方所能左右的」,如同相對論催生了原子彈落在廣島長崎但同時也催生無數好的東西。
也就是說,理念存在於每個人自己的認識中——你如何認識世界,世界就呈現出何種理念給你,因此,沒有所謂脫離於個體存在的「平庸的惡」或「絕對之善」,時代或世界看上去越荒謬不經,個體越要背負起相應的善惡之責。而一個藝術家,按照村上的理解,他要做的工作可以分成兩部分,一是理念顯形,即培養自身觀看和賦形的能力,令理念顯形,讓普通人看見他們原本無力分辨或不願面對之物;二是隱喻流變,即用隱喻的方式記錄這一切已顯形的,讓萬事萬物就此發生關聯,並通過這樣的關聯所構成的宏大整體來重新認識自身,下冊中出現的「長面人」就代表一種低級隱喻,他顯示給「我」一條黑暗、狹窄和艱難的「隱喻通道」,但每個人必須憑藉自身的力量穿過它。
既然這本小說是村上對於寫作藝術的認識之書,那麼村上小說的優點和缺點,在這本小說中也就呈現得特別明顯。
下冊穿越「隱喻通道」的部分,其中幽暗的森林,擺渡人,引領向上的少女,顯然借鑒了但丁的《神曲》,但正如村上先前小說中對於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的汲取一樣,這種借鑒或隱喻始終只停留在表面,我們每每彷彿置身一台正蓄勢待發準備騰空的火箭艙,在一陣劇烈晃動的暈眩之後,定睛一看,發現依舊還在原地。村上本質上並非哲人式的小說家,當然原本小說也並非只有深邃一途。但對於此類深邃作者的執拗偏愛,倒是令村上的小說世界常常得以在各種突如其來的抽象和具象之間快速自由地切換,這可能是村上這些年長盛不衰且可以吸引各類讀者的關鍵。
我很喜歡這本小說里的兩段話,覺得是村上身為小說家最為獨特的創作體會。一是身為畫家的「我」對少女模特真理惠說的,
這天歸終我一次也沒拿畫筆,只是在明亮的畫室中同秋川真理惠兩人漫無邊際地交談。我邊談邊把她表情的變化和種種樣樣的動作一個個打入腦海。不妨說,如此記憶的累積將成為我應該畫的畫的骨肉。
「今天老師什麼也沒畫。」真理惠說。
「這樣的日子也是有的。」我說,「既有時間奪走的東西,又有時間給予的東西。把時間拉向自己這邊是一項重要工作。」
《刺殺騎士團長》中的肖像畫家,背負人生種種挫敗,在空蕩山谷的房間中每天面對空空的畫布,躺在地板上聽各種音樂唱片,或睡或醒,外面斗轉星移,季節變化。這種將孤獨和失敗具象化為真切可觸的情境,是村上的擅長,而它之所以迷人,是因為這種孤獨失敗往往是創造的前提。
在這樣的情境中,人不再是歷史或時代的傳聲筒或論據,不再亦步亦趨地按照歷史教科書或社論新聞的時間點來變化發展,相反,時間在自己這邊,按照自己的心意運轉,與此同時,就會有一些新的東西在誕生,雖然此刻還不知道是什麼,但因此就有繼續生活下去的決心。「把時間拉向自己這邊」,用自己的方式填滿時間,這正是屬於現代藝術家的生活,如同古典英雄一般。
具體而言,這種填滿時間的方式,在這本小說里也有暗示。那就是我很喜歡的另一句話,來自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勞斯,小說中曾數次引用:
「即使一把掃帚,我也能用聲音描述出來。」
時間在自己這邊的小說家,他感興趣的不光是重大事件,而是一切事物,是生活里的每一件事。戰爭、暴行、重大歷史事件,在身為小說家的村上這裡,是和襯衫顏色、唱片種類、跑車性能、鯛魚做法乃至性愛姿勢混融在一起的,具有同等的分量,被同等關切的目光所注視。正如在理查德·施特勞斯那裡,他關心的不是音樂主題的高低輕重,不是在一次大革命或一把掃帚之間的取捨,而是關心自己有無準確將之描述出來的能力。任何事件都是平等的,在時間面前,或者,在藝術家面前。這種不被習俗規訓捆綁的、赤子般的平等心,也是藝術能夠帶給我們的、最重要的道德訓練。
於是,那些習慣於在小說中找尋重大題材或戲劇性高潮的人,對《刺殺騎士團長》就只能失望,或是因為五十萬字中的千餘字關於南京大屠殺的敘述,就手舞足蹈。但更為耐心的讀者,在把數小時的時間不報懷疑地交付給小說家之後,或許會慢慢找到一點把時間拉向自己這邊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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