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宋事:吳江莫宰鴨
北宋熙寧三年,尚書屯田郎中林肇自請任吳江縣知縣。
一日,林肇到了縣中松陵鎮一處臨江的所在,極目向水邊天邊望去,當著江面上秋風拂來,驀地思緒一動,不覺想起了仁宗朝宰相陳堯佐的一首詩,復因此詩想起了一個人,又因此人想到可做一件事。
陳堯佐嘗過吳江縣,賦〈吳江〉詩一首,以為留念,詩云:
平波渺渺煙蒼蒼,菰蒲纔熟楊柳黃;
扁舟繫岸不忍去,秋風斜日鱸魚鄉。
詩中的菰、蒲、鱸魚,所用的是西晉名士張翰的典故,張翰即是吳江人。張翰本有志做番事業,離開家鄉到了京師洛陽,得為齊王司馬冏的東曹掾。司馬冏時為大司馬,權傾朝野,不可一世,但張翰以晉王室同室操戈,骨肉相殘,勢不可已,司馬冏一時得意,不久福盡災生,託身在他幕下,恐亦不能免禍,就在秋風吹起的時節,張翰憶起故鄉菰菜、蓴羹、鱸魚膾的滋味,向朋友道:"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 於是也不向上司辭職,逕自命駕而歸。未幾,司馬冏果以兵敗,身首異處。
既想到張翰,林肇略一忖度,又想到一樣是吳江人,也一樣自名利場上飄然而退,歸隱江湖,明哲保身的,還有春秋時的范蠡。向前追溯已了,再向後推究,張翰以下,唐時,吳江則有陸龜蒙,一樣是以僚佐之身拂衣而去,飛遯離俗,不屑與世偃仰,而終老林下,也清節可欽。春秋范蠡,西晉張翰,唐朝陸龜蒙,知機見機,急流勇退,澹泊明志,寧靜致遠,真可謂吳江三賢了。
言念及此,九九歸原,林肇遂將自己的處境琢磨了一番。去歲王安石拜參知政事,始行新法,朝中有識之士爭之不果,罷的罷,調的調,走的走,今歲情勢不見和緩,甚而愈演愈烈,亂局已成,山雨欲來風滿樓,自己也申請來此吳江縣勾當,冀得苟全,然而來日大難,真不知如何是個了結!
沉吟些時,林肇已有計較,當即微微一笑,四下裡顧盼一遭,慢慢走了。頃之,林肇便督率工役,就這回駐足覽景之地,建了一座亭台,繪范蠡、張翰、陸龜蒙吳江三賢像於亭中,以供瞻仰,而以陳堯佐〈吳江〉詩落句的 "鱸魚鄉",將此亭名之為 "鱸鄉亭"。鱸鄉亭落成後,林肇也即辭官引退了。
隔年,也就是熙寧四年,蘇軾因在朝中惡了王安石,被迫調到杭州任通判,到杭州兩年有餘,熙寧七年,蘇軾以賑災路經吳江縣,見得鱸鄉亭裡的三賢畫像,突地玩心頓起,為三賢各戲作七絕一首,打諢則個,其中書陸龜蒙者,詩云:
千首文章二頃田,囊中未有一錢看;
卻因養得能言鴨,驚破王孫金彈丸。
此詩前二句道的是陸龜蒙隱居在吳江縣的生活概況,後二句的 "能言鴨" 與 "金彈丸",即是有趣之處了。
傳說,陸龜蒙在家旁的水邊圍了一欄養鬥鴨,一天一名官員路過,取出彈弓射了一彈,一隻鬥鴨當場中彈而亡,不合這隻鬥鴨乃是鴨中最聽人使喚、最矯健的佼佼者,陸龜蒙大駭,哀號道:"卻是苦也!這隻鴨能說人話呀!"
官員正納悶之際,陸龜蒙則急急走進家裡,頃刻間寫了篇表章,揣著奔出來道:"官人請看,這隻鴨我已稟報了蘇州刺史,請刺史進獻朝廷,以求賞賜,表章都寫好了在此,而今官人把牠打死了,卻怎生是好?"
官員見說,嚇得慌了,只有將隨身攜帶的金銀悉數將來認賠,買得陸龜蒙消氣,解此一厄。陸龜蒙收了金銀,燒了表章,又將官員讓入家中,款待酒食。官員窺得陸龜蒙神色稍悅,方緩緩詢問鴨子是怎樣能說人話。
"牠呀,牠能自呼稱號。"
官員一怔,霎時間但覺又好氣又好笑,酒也不喝了,金銀也不討還了,轉身便出門上馬,陸龜蒙追上來將金銀交回,笑道:"開個玩笑罷了!"
這則能言鴨的趣聞,既見於錢易所撰的《南部新書》,也見於楊億的《楊文公談苑》,錢易、楊億是北宋初同時代人,故不易斷定傳說源於何者,而錢易為十國吳越國王室之後,楊億籍貫福建浦城,可能唐末以來,能言鴨是流傳在江南的傳說,兩人各有所聞,而各有所述,也說不定。
蘇軾為陸龜蒙的畫像題詩,別事不提,單表這樁能言鴨的趣談,可見他十分欣賞這分無傷大雅的幽默感,至於傳說真假,則不放在心上,但是換作他人,可就不作如是想了。
繼林肇創建鱸鄉亭,繪三賢像後,元祐年間,來吳江做官的人,有立祠的,元符間又有塑像的,三賢也改稱三高,鱸鄉亭與三高祠便成為吳江的名勝,往來參謁者絡繹不絕,題詠者更不少,如南宋有葉茵作〈吳江三高祠〉詩,其中歌頌陸龜蒙者,道是:
江湖蕭散樂平生,夜課圖書日課耕;
一段高風猶凜凜,逢人肯說鴨呼名?
葉茵詩與蘇軾詩結構大致相同,前兩句說陸龜蒙隱居的情態,後兩句說能言鴨的傳說,只是葉茵與蘇軾有不同處,在於葉茵質疑能言鴨的真偽,而大有為賢者辨誣之概。
依葉茵為這首詩所作的自注可知,他以《苕溪漁隱叢話》或《類說》所言傳說本自《楊文公談苑》,進行考查,一就陸龜蒙的傳記、詩作,下工夫著實探究,揣摩其為人,以為他不應脫略形跡,輕浮佻達到會開鴨子的玩笑,再者他又搜檢歷史文獻,得悉陸龜蒙隱居期間,並無如《楊文公談苑》說的,朝廷曾遣宦官來吳江附近地區的記錄,最後他尚祭出田野調查,謂是自己的家去陸龜蒙的隱居處不出三十里,因曉該地荒僻,杳無人煙,距離一般使者所行的驛程更遠,絕不致有使者路過。結論是,能言鴨的傳說齊東野語,虛妄不實。
葉茵如此認真,教人不得不服,但是這樣一來,能言鴨的笑話不僅不好說,一個有趣的典故也就硬生生晾在那裡,使用不得,勉強使用也教人彆扭,難道不可惜嗎?!
§清光緒初移建之三高祠和鱸鄉亭,今已不存。照片攝於民國二十七年(1938),蘇州市吳江區檔案館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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