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橫跨六千里,縱貫大水網西部調水狂想六十年

橫跨六千里,縱貫大水網西部調水狂想六十年

雅魯藏布江是中國最長的高原河流,水量豐富,被多個西部調水方案視為調水的源頭。(視覺中國/圖)

(本文首發於2018年3月29日《南方周末》)

有了水,西北地區就能得以新生,這是所有方案的邏輯起點。

朔天運河、海水西調……類似方案已不止十種。但那些叱吒一時的方案從未實現過,有的被擱置,有的在蟄伏。他們仍堅信,「我們不做,子孫後代也會做。」

「像這樣的大調水,對生態環境的影響估計嚴重不足。這種影響要上百年才能顯現出來。發展權利要多留給子孫後代,不要總把問題留給後代。」

2017年底,一個「紅旗河」西部調水方案橫空出世。與該方案的宏大構想相比,世界上幾乎所有水利工程都是小巫見大巫。

全長6188公里,只稍遜於長江;預計年調水量600億立方米,超過黃河徑流量;開拓出一片20萬平方公里的綠洲……如果建成,這將會是一條人力修築的中國第二大河。

紅旗河調水方案幹流起點為雅魯藏布江大峽谷以上,中間取瀾滄江、怒江、金沙江等西南大河之水,途經河西走廊,終點為新疆喀什。此外還有三條支線:通向延安方向的「紅延河」,通向內蒙古、北京方向的「漠北河」,以及通向吐哈盆地的「春風河」。

這並非巨型調水狂想第一次出現在公共視野。事實上,自1950年代南水北調考察啟動以來,天馬行空的巨型調水思潮像一座活火山,周期性地噴發:朔天運河、海水西調……據南方周末記者不完全統計,類似方案已不止十種。

南方周末記者試圖尋找各種方案的制定者們。數十年過去,他們大多垂垂老矣,有的已經離世。那些叱吒一時的方案從未實現過,有的被擱置,有的在蟄伏。他們仍堅信,「我們不做,子孫後代也會做。」

而在反對者眼中,這些方案仍是遙遠的幻想。


「紅旗河課題組」稱,方案尚處於項目研討階段。一名水利部規劃司規劃處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尚不了解這一方案是否已報送水利部。

但高調宣傳已經大範圍展開,宣傳文章強調,紅旗河方案有6名院士、12名教授參與。

不過,課題組負責人、紅旗河構想的提出者高淦並非相關方面專業人士,而是國家高端智庫「國家創新與發展戰略研究會」的前常務理事。

「古有大禹治水、京杭大運河,現在我們有南水北調,為京津冀等北方缺水地區提供了水的支撐。紅旗河也一樣,改革開放40年,土地和城市發展的矛盾凸顯。怎麼解決這個矛盾,還是空間的問題,還是土地和水的問題。」高淦在紅旗河宣傳視頻中說。

目前已知的進展是,這一民間調水方案已經進行了第二次專家研討會,開展了生態和環境影響研究分析,但環評尚未進行。

一些生態、水利界人士認為,該方案還需要長期、謹慎論證,不宜過早宣傳。

四川省地礦局高工范曉提醒南方周末記者,川西、藏東南的橫斷山區,是中國地質最不穩定的地區,施工和運行都會付出非常高的成本。如果工程坍塌釀成洪澇災害,「這種風險就不是實施者所能承擔的,而是要由全社會,甚至下游國家共同承擔的。」

南方科技大學環境科學與工程學院教授李錦超擔憂,紅旗河等藏水北調方案涉及雅魯藏布江、怒江、瀾滄江間的跨流域調水,「流域不同,水化學組分和水生生物群落類型都不相同,跨流域調水要把這些問題搞清楚,否則會出現嚴重的生態失衡問題。」

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水力學所原總工程師劉樹坤認為,「水送到新疆以後就用掉了,相當於內陸河流。會不會像銀川、內蒙古等地的灌區一樣,水蒸發後鹽分日積月累,引起土地鹽鹼化?」

爭議尚存,但支持者有之。

2017年11月,一家互聯網金融公司「善林金融」通過多個渠道稱,全力支持紅旗河調水工程,並提到「由善林金融全力支持成立S4679課題研究組(即「紅旗河課題組」)」,引發外界各種猜想。

課題組核心成員、水科院水資源所副所長趙勇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善林金融「不能說沒有任何聯繫,他們就想了解一下,關心這個事兒」。

而一名善林金融工作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公司也不讓我們高調宣揚。」其並未透露雙方的具體聯繫事宜。

在紅旗河之前,其他調水方案早已有之。有了水,西北地區就能得以新生,這是所有方案的邏輯起點,包括官方的南水北調工程。

和已開始運行的南水北調中線和東線不同,南水北調西線並不為人熟知,在規劃的圖紙上,南水北調西線從西南地區調水入黃河,以解決黃河上游水資源之困。

據記載,早在1958年,水利部黃河委就開始在中科院協助下進行西線查勘工作,曾提出「開河十萬里,調水五千億」的目標。後來黃河委屢次修改調水線路,將水源暫定為距離黃河較近的通天河、雅礱江和大渡河,將規劃調水量一再下調,方案卻始終未落地。

多位學者表示,南水北調西線的源頭恰恰都是長江上游,長江中下游經濟發達,需水量與日俱增,長江上游水不堪遠調。

官方路線難產,學界先著急起來,紛紛建言獻策,乃至提出自己的方案,方案滾雪球般越來越龐大——水源地瞄向了水量豐沛的西南諸河甚至大海;受水地也從黃河流域變為新疆。

在1980年代,中科院自然資源綜合考察委員會研究員陳傳友提出了「藏水北調」,這可能是最早一波的民間方案。他曾在一篇論文中提到,「西南是中國富水區,開發利用率低,是中國地表水開發潛力最大的地區。」

此後,更多的民間人士方案走上舞台。其中最受關注的,是1990年代郭開的「朔天運河」方案和霍有光的「海水西調」方案。

原二炮政治部文藝創作室主任李伶長期跟蹤早些年的「朔天運河」(後稱「大西線」)方案,並出版了《西藏之水救中國》。2018年3月26日,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已近耄耋之年的郭開患了帕金森症,手抖,耳朵也不好使了,南方周末記者聯繫了郭開,他確實聽力不佳。

據李伶轉述,郭開曾是入藏解放軍的宣傳幹事,「親眼看見西藏河流的豐沛」。郭覺得每年西藏有相當於12條黃河的水白白流出國境,如能截取部分水資源,則可「永解黃河斷流之困」。

「這是一種廣泛流行的邏輯。」武漢大學教授、前水利部水工程生態研究所所長常劍波對南方周末記者指出,「但是國家有邊界,生態系統卻沒有。」

據李伶介紹,退休回家後,郭開琢磨出了一條線路:引雅魯藏布江水,串怒江、瀾滄江、金沙江、雅礱江、大渡河,過阿壩分水嶺入黃河,再從黃河分兩路進入新疆、華北。

1990年,郭開正式提出該設想。這條線路的取水點是郭開曾隨部隊到過的西藏朔瑪灘,終點為天津,遂定名為「朔天運河」,後改稱「大西線」。在許多人看來,「大西線」是天方夜譚:設計年調水量2006億立方米,相當於4條黃河,所有方案中無出其右者。

同樣在1990年代,在西安交通大學科學哲學教授霍有光看來,黃河委南水北調西線的「格局」還太小——西線的意義不僅是要解決黃河斷流問題,還有中國西北的開發。霍有光把目光轉向東邊的大海。他想出了一條全長兩千餘公里,跨越中國二三級階梯,從天津將渤海水引入新疆的線路,他期待用海水恢復已經成為「死亡之海」的羅布泊。

「還要依靠羅布泊發展一個百萬人口的城市。」2018年3月15日,霍有光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在他設想中,這座沙漠中的新城將圍繞海水,發展旅遊業、海水養殖業、風電、太陽能、煤化工,甚至還能在當地淡化調來的海水供給人口所需。


巨型調水方案常會遭受不解,提出者們四處推廣,以獲得支持。

陳傳友在一篇訪談中稱,他的方案被外界質疑為某種科幻,「水利部專家譏諷我重複『永動機』原理,要我說是他們根本聽不懂我的觀點。」

根據十多年前的報道記載,從1981年開始,陳傳友不停地給上級部門寫信。1993年,一篇人民日報的內參將陳傳友方案提交到了國務院,一位高層領導批轉當時的國家科委,陳傳友因而出了大名。

李伶回憶,郭開於方案提出之初也面臨過困境。他進行路線考察的錢是從退休金里出的,「有時錢不夠,還得找老婆借」。他稱,「水利部有人說郭開是騙子,不斷給他製造小麻煩,考察時好多地方招待所不接待他,只能去住兵站。」

郭開也有自己的捷徑。他退休前所在的國家原第四機械部,有許多軍隊轉業人員,他不厭其煩地聯繫這些人、做彙報,該方案便在軍隊內部逐漸流傳開來。

據此前媒體報道,極盛時,郭開方案獲得過118名將軍的支持。李伶歸之于軍人情結:「老將軍們對邊疆有感情,也為同是軍人的郭開抱不平。」

1998年,人民日報內參發表了郭開方案。1999年,各單位組成了考察隊。

這段時期堪稱郭開方案的巔峰。2006年,李伶跟蹤郭開17年寫就的《西藏之水救中國》,在中央各部委廣泛流傳。那一年,郭開上了鳳凰衛視、到中國人民大學開講座,還曾成為中央政策研究室的座上賓,與有關負責人商討「大西線」問題。

霍有光方案也得到了老將軍的支持。其主要推動者是中國高科技產業化研究會海洋分會,以一些海洋方面專家和海軍將領為主要成員,主要活動涉及海水綜合利用等。「海水西調」方案外線創始人、不久前去世的原地礦部堪技處處長陳昌禮也在這個組織中。

「海洋分會的每次年會都讓我做報告。」霍有光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海水西調」方案曾多次形成全國兩會提案或議案,也得到媒體關注。

霍有光等「海水西調」方案制定者一直將此當作學術設想,沒承想,2010年「引渤濟錫」工程讓他們看到了一線上馬的希望。

「引渤濟錫」是「海水西調」的微縮版。一家煤化工企業老闆看中了錫林郭勒盟豐富的褐煤資源,卻苦惱該地缺乏開採、利用煤炭所必需的水資源。海洋分會得知該項目後,將他與霍等相關人士牽上線,最終形成一個方案:利用封閉的地下管道和渠道,將海水從遼寧葫蘆島輸送至內蒙古的錫林浩特市,終點在勝利煤田。

霍有光對此充滿期待。畢竟,這是距離夢想成真最近的一次。其高潮是2008年錫盟行政公署和海洋分會聯合主辦的「陸海統籌與引渤濟錫發展戰略研討會」。霍有光記憶猶新,「會議規格很高,是在人民大會堂開的」。

(梁淑怡/圖)

儘管各大方案風生水起,但無論是官方還是環保組織,質疑就未從間斷。

2011年,環保組織綠家園曾為「大西線」方案召開過沙龍。會上,多名專家對郭開進行了當面質疑。綠家園召集人汪永晨仍然記得郭開當時的反應:「氣急敗壞」。對於當下的紅旗河,汪永晨也在微信群里轉發了質疑。

李伶回憶,1999年的那次考察結果最終無聲無息。「瞧不上民間方案。」他憤然道。

郭開曾自稱,非專業人士的身份使得他擁有「突破性思維」,從而能提出專業人士想不到的方案。不過,他最終仍受困於自己的非專業身份。水利部前部長汪恕誠對大西線看法鮮明:「大西線」中錯誤的概念太多,「缺乏科學知識」。

2000年,中國工程院院士錢正英等人向國務院和有關部委作了彙報,認為各種「大西線」方案「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沒有現實的技術可行性,也沒有現實必要性」。

也有專家對郭開感到惋惜,「心繫國家,想造福子孫後代,也很有膽識。但是對科技細節了解比較少。」

巧合抑或必然,「海水西調」方案,也在錢正英等專家的否定下,從頂峰跌落回谷底。

前述「引渤濟錫」商業項目,轉折點是2010年底,於新疆烏魯木齊召開的「陸海統籌、海水西調高峰論壇」。此次論壇的一個目的是,在內蒙古錫盟進行海水西調工程後,進一步將線路延伸到新疆,最好列入國家「十二五」規劃。

沒承想,論壇引起了公眾長達數日的討論,批評之聲逐漸佔據上風。

數天後,錢正英等專家牽頭的「新疆可持續發展中有關水資源的戰略研究」項目組在北京召開成果發布會。在記者們的追問下,項目組回應,解決新疆水資源問題,根本出路是進行經濟結構調整。而對「海水入疆」的態度則是「該方案純粹是建立在幻想的基礎上,科學上根本不可行。」回頭來看,這句話幾乎是一錘定音。

目前,「引渤濟錫」項目仍未見國家發改委批複。


除了「紅旗河」的出現勾起一些回憶外,「大西線」方案似乎已經歸於平靜。

鼎盛時期的「朔天運河籌委會」,成員顯赫。如今,李伶坦言,「大家都老了,籌委會已經星散。」

據媒體報道,郭開另一個身份是北京朔天諮詢開發公司董事長。根據App「天眼查」,以「朔天運河」為名的公司在海南、武漢、天津乃至香港都有分布,企業類型則有水利水電、文化傳播、生態農業科技等。但許多企業查不到聯繫方式和地址,也看不出郭的信息。

李伶後來聽說,「大西線」起點朔瑪灘上游建起了一座水電站,意味著朔瑪灘已經不適合作為調水起點了。李伶怕刺激執著的郭開,選擇不告訴他這一消息。

「郭開還是很遺憾,沒有見到大西線上馬。我只能寬慰他,後人會比我們做得好。」李伶說。

2015年,霍有光從西安交大退休,要「以民間身份繼續推動海水西調」。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以前他曾為學生講過多次海水西調構想,退休前還希望給全校科技人員講最後一次,但學校未予安排。

「引渤濟錫」項目的擱淺讓他感到無奈。在2010年那場記者會上,專家直言,「海水西調,只能論證其不可行性,而不是可行性。」讓他深感不平。

「後來鳳凰衛視也想舉辦一次面對面的交流,可是沒有下文。對他們的疑問,我們有答案,卻沒有機會介紹。」霍有光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這八年來,我們一直在蟄伏。」

輿論壓力迫使他換一種手段推進自己的方案。海水西調改叫「綠水西調」了——不再謀求直接調海水入疆,而是強調將淡化的海水西調。「從推廣沿海地區的海水淡化利用戰略,到近海(北京、錫林郭勒盟),再到遠海(巴丹吉林沙漠、羅布泊)」。霍有光認為,方案遭遇困境,「首先要讓大家接受,海水可以用」,然後由近及遠,各個擊破。

如今,搜索關鍵詞,「朔天運河秘密實施」「藏水入疆國家批准」等條目仍然頻出。聊到生平的願望,李伶堅信:「這個工程一定會完成的。不在乎用哪個方案,誰把事情做成了,我都舉雙手贊成,也包括紅旗河。」

「從我個人來說,有個哲學問題:人類能不能這樣大規模、無限制地改造自然?」劉樹坤反問道,「像這樣的大調水,有的專家可能看到的是對工農業發展帶來的經濟效益,但對生態環境的影響估計嚴重不足。這種影響要上百年才能顯現出來。發展權利要多留給子孫後代,不要總把問題留給後代。」

(南方周末實習生羅逸爵亦有貢獻)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南方周末 的精彩文章:

「內容管理進化」?全球視頻直播巨頭直擊審核難
「看一幅畫能解脫,是最環保的」

TAG:南方周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