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死了一個秦香蓮》

《死了一個秦香蓮》

call

 breath

yutaka hirasaka 

00:00/03:15

王?棵:一九七二年出生,作家、編劇,出生於江蘇南通。著有小說集《守礁關鍵詞》等。現居成都。

死了一個秦香蓮

原載於本刊2018年第1期

他是一個爺們兒。很尋常的某晚,一個整形失敗的殭屍臉姑娘假裝把自己喝大了,在一個寬闊的KTV包間里用一種嬌嗔所允許的最大聲音扮演華妃娘娘,她脫下一隻Christian Louboutin紅底高跟鞋,舉成小手旗揮舞著大喊大叫:我需要一個糙爺們兒跟我談一場不分手的戀愛,是糙爺們兒的站出來。包間里的男人們,帶女朋友來的和沒帶女朋友來的,喝了酒的沒喝酒的,對那姑娘有興趣的沒興趣的,對姑娘這個種類有興趣的沒興趣的,他們一邊交頭接耳地討論她的鞋到底是正品還是高仿貨,一邊出於應景的需要把手舉過他們想像中的天際線大聲起鬨:我是糙爺們兒,選我,選我。姑娘就用紅鞋跟一個男人一個男人地點過去,點一個搖一下頭,不行,嘁!你不行!末了,她的鞋跟指著他的光頭固定住:就是你了,本宮今晚翻你的牌子,還不快快滾到我的碗里來。

那個晚上他跟沒跟那姑娘回家,那姑娘跟沒跟他回家,不值一談。人類已經奔跑到了一個說翻牌就翻牌的時代,哪些事值得作為談資哪些不值得,那得拎得清啊,不然我們就會被人暗中譏諷為是從刀耕火種的年代裡穿越過來的陳年低級貨。那個夜晚勉強可以被當成談資的,是他被陌生姑娘選中這件事情說明了他的身高、長相和氣質加在一起就是一個爺們兒的範本,就這麼一點點而已。是喲!他就是一個一目了然的爺們兒喲。至少,在姑娘們眼裡是。可這種認證不就是姑娘們說了算嗎?

很多姑娘在跟他談過一場戀愛後都說,哥們兒,你的心跟外表一樣爺們兒啊。她們的評判標準簡單得令人肅然起敬:她們以前經歷過、以後要經歷的男人,在順利泡到她們之後,都會把這個事拿出來當談資,彷彿那才是他們的真正目的,她們是怎麼變成八卦的呢?還不就是因為跟她好過的那些個男人拿她作為他獵艷生涯的戰果四處宣揚了嘛!他,在這方面很不一樣,是斷然不會幹這種事的。這真是一個要求低到塵埃里的時代啊,衡量好人的標準居然變成了被人泡了、耍了只要他不說出去。這個時代到底會走到哪裡去啊?阿爾法狗都已經隆重出場了,下一個時代好像也不能讓人輕鬆到哪兒去,姑娘們用大笑掩飾著心裡的憂慮,趴在他的懷裡哭。你還好,你勉強還稱得上有創意,你的創意或許能幫你活著擠入即將到來的全面人工智慧時代。也不知道她們這句話的邏輯點在哪裡。她們引以為創意的例證是他是一個養刺蝟的人。不說她們了,反正這個時代你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也沒人會真的在意你說了什麼,就說刺蝟好了。現在,他的一隻刺蝟死了。

不是他養了兩年的那隻母刺蝟,是他的母刺蝟剛剛生下的兩隻小刺蝟中的一隻。母刺蝟叫嫦娥,死的這隻小刺蝟是兩隻當中稍後出生的,叫秦香蓮,先出生的叫潘金蓮。

他剛發現秦香蓮去世的時候,電話響了。是一個來找他吐槽的人。在一個你吐槽我、我吐槽你,不會吐槽、不願意跟風吐槽很可能會被視作裝×犯甚至因此變成最佳吐槽對象的大吐槽時代,來吐槽的人是誰、是男是女都無關緊要。這就是一次例行公事的正常吐槽而已。他一邊按照往日的習慣跟電話里的人吐槽,一邊走到秦香蓮身邊。嫦娥和潘金蓮正圍著秦香蓮嗚咽。他一邊打電話,一邊蹲下來,撫摸冰冷的秦香蓮。這個時候,他的胸口裡面被什麼東西扎了一下,痛喲。他想掛了這個電話,理由是十分正當的:他的寵物死了,他現在難過了。可如果把這個理由說出來,電話對面的那個人一定會取笑他的吧,下一次,就成了這人跟別人吐槽他的理由。他把秦香蓮抱在懷裡,一邊繼續接電話一邊想,要是現在死的是一個人就好了。

這一天才剛開始,他還有很多的疑似朋友要見,就像往日里的每一天一樣,為了活路,這兒那兒地去串個場子。他的活路也沒什麼特別,就是靠微信粉絲量賣產品,只不過他賣的產品稍有點特別,他賣的是整形美容醫院的手術套餐。他一個糙爺們兒做著賣整形美容套餐的活路,聽起來真是違和。可這種違和就是他的特色。但是,光有特色卻不懂得經營自己的特色,是抓不住活路的。他很懂得經營自己的特色。他的方式,就是不遺餘力地調侃自己的特色,讓人們覺得他是一個特別可愛的人。他就這樣,可愛地鞏固著自己的活路,活得還不錯呢,月入緊逼時髦的「10萬+」,比當文人好多了,他的另一個身份,是一個民間作家。

他現在要去參加的正是文學圈裡的一次聚會。現在他在一張特大型號的餐桌上坐下了。他坐的位置,離主賓位是非常遠的,如果把坐在主賓位上的那個中年男人比作太陽系中的太陽,那麼他就是圍繞地球轉的一顆人造衛星。他往往是自己主動坐到那種遠離中心的位置的,這樣一般不會坐錯。他又不喜歡這個圈子,他任何圈子都不喜歡,他只是個過來攢粉絲量的路人甲,因為坐錯位置被人拉入黑名單就有違他強迫自己參加這種聚會的初衷。好啦!作為一個以粉絲收割機為己任的整形美容機構中間商,他現在要開始吸粉啦。他的方式,是用與眾不同的說話方式,把注意力吸到他這邊來。

我今天死了一隻刺蝟。他高亢有力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其實他不完全是那樣說的,如果把語氣助詞也算進去的話,他應該是這樣說的——

我今天死了一隻刺蝟,哈哈哈哈!

千真萬確,不是「哈哈」,也不是「哈哈哈」,而是「哈哈哈哈」。「哈」這種語氣助詞,多一個少一個,效果和意義全不一樣。超過三個,那是笑。四個以上,那可以稱之為狂笑。如果某天某個人一口氣用了十個以上的「哈」,很可能是他的神經出了點問題。

這句話說完之後,他看看大家。如他所願,大家的注意力成功被他吸引過來了。美中不足的是,座中人都沒有接他的話。怎麼接他的話呢?明明「我死了一隻刺蝟」是一個偏嚴肅性質的陳述句,他卻在後面加上了四個「哈」,這樣一來,嚴肅一下子就顯得有點不正經了。連嚴肅都不正經了,這世上還有什麼正經事?你叫人怎麼正經接這個話?

他其實是有意為之。他死了一隻刺蝟嘛,今天於他是個晦氣日子,他除了需要迅速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來之外,眼下還有與他人進行情感互動的需要。但流露真情實感這個事情,是需要拿捏的,露出來幾分,藏幾分,都需要有一個科學的估算。現在,他是想先用這句加上了笑聲的話,來做一個試探:今天死了一隻刺蝟,我心裡挺難過的,如果現在我來表達這個難過,你們會不會取笑我?如果你們不取笑,我就好好把心裡的難過宣洩一把。

他之所以有這樣的心理活動是有原因的,座中有個人就在微信上轉過一篇長文,長文里,作者對一條寵物狗受到的愛與關懷遠遠超過了街上的流浪漢這樣的社會現象進行了嘲諷和抨擊。用表達憤怒來換取聲名,也算是一條文人活路,這個相對劍走偏鋒的套路他看得明白。他可不想變成某個工於心計的文人通往功名的一次舉例說明。

問題在於,此刻人們都沒有著他的道。他們交付給他的,就只有沉默。人們的沉默讓他的試探變得沒有意義。這樣一來,他居然完全不知道怎麼辦好了。看來是難過影響了他的發揮,往常在這種情況下,他馬上知道下一步該如何維繫別人的注意力的。他摸了摸光腦袋,乾笑一聲,為自己打圓場:

喝酒。來!喝酒!

大家就都喝了一口。馬上有人甩出了一個新話題。他也跟著這個話題胡說八道起來。幾分鐘後,坐在他下首的那個人,把手機舉到他眼前:是哪只刺蝟啊?

這個人在社會上的位置是很低的,這也是此人把他剛才那句帶了笑聲的話牢牢記在心裡,並用心思考如何接住這個話的原因。

他也是從最底層爬上來的,看到這個人像看到了從前的自己,於是他心裡感激著這個人的好意,熱情地摟住這個人的肩膀,頭靠頭地看人家手機屏幕上他昨天發的那條朋友圈。他黯然望著這條朋友圈裡秦香蓮的照片說:就是它。奶奶的,今天早上剛死。早不死晚不死,我早上正要出門,它死了。這是個什麼事兒嘛。

這一次,他用了一個由好幾個短句組成的長句子。那麼長,他也沒有加一個「哈」字,這樣嚴肅就真的是嚴肅了。在座的人這才注意到他的表情,其實是有點落寞的。馬上,全體人都覺得,不把焦點轉移到他的刺蝟這兒,是違反社交規則的。

你死的刺蝟有名字嗎?

有啊,秦香蓮。

好熟悉的名字啊,好像在哪兒聽過。哈哈哈!

有人被戳中了笑筋。

我有三隻刺蝟,最初的一隻叫嫦娥,我養它兩年了。嫦娥被我找了一隻公刺蝟配種,大前天生了兩隻小刺蝟,一公一母;公的一隻是老大,叫潘金蓮,母的那只是老二,叫秦香蓮。

他這一段話里有太多笑點。好不容易捉住的嚴肅一下子就逃走了。滿桌子是哈哈大笑的聲音。他習慣了大家被他逗笑,但這次還是有點愕然,怎麼就下意識地把大家逗得笑成這樣了呢?

就在他發怔的這段時間裡,大家開始推而廣之地把話題延伸到了整個寵物圈。沒有人養刺蝟,養狗養貓的人還是有,這幾人就開始搶著說他的貓狗。座中有一多半人是不養寵物的,不過他們中卻有個別人,對貓啊狗啊這些知識有些研究,到底是文人,他們便賣弄起自己的博學來。有一個人,知道很多貓和狗的段子,他說了一個讓人能夠假裝被逗笑的段子。一時間包間里蕩漾起一種熱烈的討論氛圍。這樣的熱鬧,是此類活動最華彩的篇章。他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聲音里,暗暗嘆了一口氣,思念起秦香蓮來。

你在想什麼呢?

剛才討好他的那個人,又來討好他了。他有點責怪自己的黯然和落寞逼得一個處於最低位的人不得不表現出關心他的樣子。他是個賣整容和美容套餐的人,他最容易看得到一個人為了得到表面的美感、為了維持表面的美感而付出的努力。他敏銳地窺視著這個人的心理,感到特別的不好意思。

喝酒喝酒。來!咱倆喝一個!他端起酒杯,站起來,說,奶奶的,我一聽到這些刺蝟啊貓啊狗的就來氣,都別說這些煩人的寵物了。誰再說我跟誰急。

他幾乎是用一種大發雷霆的語氣說完了這番話,逃跑似的離開了這個他不喜歡的場子,去趕赴另一個他同樣不喜歡的場子了。

現在他要去的這個場子是另一個圈子的,到那兒開車要二十來分鐘。開車去往那個場子的途中,他又想起了秦香蓮。真是奇怪,他居然產生了一種掉頭回家的衝動。但很快心裡冒出一個聲音制止了他——

就是死了一隻刺蝟而已,又不是死了一個人。每一天有每一天的活動,該幹嗎還是幹嗎,犯不著為了一隻刺蝟改變行程。你是一個糙爺們兒啊,又不是個偽娘。糙老爺們有糙老爺們兒的要求,一個糙老爺們兒,親人死了都得忍住悲傷把眼淚往肚子里咽呢,何況是一隻刺蝟,何況,還有那麼多的場合要去應對。

他進行著這樣的自我說服,鬥志昂揚地來到了這一天他的第二個人間歡場。這是一個露天的網紅火鍋店。這裡人氣爆棚,火鍋味和咀嚼的聲音讓他不好意思再想他的秦香蓮。他在火鍋味的包圍下,主動向別人敬酒,也讓自己喝得很多。他在這方面是經過了充分歷練的,就算喝得多,他也清醒。現在他清醒地感到,他心裡的那種難過又開始發酵了,他的心間,還出現了一個叱罵的聲音:秦香蓮死了,你怎麼還能這麼歡騰地在這兒那兒喝來喝去?

這個叱罵,有點矯情吧?我是個爺們兒啊,前妻跟我離婚的時候,都沒有難過過一次。那些跟我曾經迸發過熊熊烈火的姑娘離開的時候,也沒有難過過一次。前幾年,查出自己得了抑鬱症,也沒有難過過一下。怎麼現在竟然難過起來了呢?

他被心裡的質問喊醒。那種難過的感覺就此被踢開了。可很快它又跑過來了。他再次憤怒地踢開了它。下一次它卻回來得更快。它就這樣越來越頻繁地來到他的心裡,打擾他,讓他無法順利地裝傻充愣了。突然地,所有人都發現他站在餐桌邊,瞪著一雙嚇人的酒眼,動不了了。這簡直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時刻。他就那個樣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用力地驅逐著心裡的難過,因為難過而自責,因為自責而自責,胸膛裡面整個兒翻江倒海成一片。

你怎麼了?

旁邊一個人拍拍他的肩膀,把酒杯舉到他面前,跟他碰到了一下。

沒事沒事。喝酒喝酒。哈哈哈!他跟那個人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喝完,一個重心不穩,摔到桌子底下去了。

他是個大家眼中的糙爺們兒,摔一下是常事,何況他是一個扁平足,摔摔是本分,不摔才不正常,更何況,他這一次摔得不比往常任何一次重。大家就先把他拉起來,嘻嘻哈哈地取笑他。他自如地應付著大家的取笑,就此打敗了那個叫作難過的小鬼。

結束了這一場,路燈全部亮起來了。這個城市的午夜生活全面開啟。在那些個活色生香的夜場里,充斥著他愛過的沒愛過的打算愛的不打算愛的姑娘們。她們都比較可愛,喜歡自由奔放的男人。他就是個糙爺們兒啊,不用演就是。那麼,撲面而來的午夜場才是他真正的舞台。現在,他要上場啦。

我死了一隻刺蝟!

他一邊發著酒瘋,一邊大聲對兩個正在玩「社會搖」的姑娘這樣說。他的聲音里有一種撕心裂肺的質感,那是因為他今天喝了太多的酒,此刻是酒把他的嗓子傷到不成體統的時候。

我死了一隻刺蝟,我死了一隻刺蝟啊!

他重複地吼叫著,一邊象徵性地像那些個姑娘那樣,扭一扭自己粗壯的腰,拍拍自己蓬勃的腹部,她們今晚都莫名其妙地愛死了這種叫作「社會搖」的舞。這真是一個娛樂至死的時代,每天都冒出來新的好玩的東西,讓每一場聚會都有新花樣可以玩。今天大家就「社會搖」啦。社會我×哥,人狠話不多。大家喊著這樣的網路熱話,搖啊搖啊搖。昏暗是這些午夜場的標配,臉不再能夠看得清楚,一切都變得模糊,這個模糊感正好被他利用,是哦,他在音樂聲、假意叫床般的人聲和搖動的人體之間,大聲地哭了起來。前幾天他查出他的抑鬱症變重了,他都沒有這麼哭過啊。只有在某一個晚上,他為自己對好幾個人做了足夠的暗示而他們卻依然不知道他查出了抑鬱症而輕輕地惆悵了一下,就是那次,他也沒到難過這個程度,更不曾哭。可現在,他哭啦哭啦哭啦。

我死了一隻刺蝟啊!

他感覺到眼淚從眼睛裡面迸了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流,流啊流,他用舌尖舔了一下,居然舔到了淚水的味道。他是個糙爺們兒啊,哎呀!卻這個樣子地把自己弄得稀里嘩啦了,而且是為了一隻刺蝟啊,一隻不過是養了三天的刺蝟,他要是死了親娘,不知道會哭成什麼樣子,哎呀他簡直不能接受自己現在的軟弱。

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心軟了呢?這真是太奇怪了。他小的時候是個壞孩子,貓見貓躲狗見狗跑的啊,他還殺過刺蝟,二十來歲的時候,在那些個場子里,有人因為離別或者什麼的抱頭痛哭,別的人就跟著哭啊哭的,全場皆哭,那個時候,他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另類,趕緊在心裡醞釀痛苦,眼淚卻就是下不來,他怎麼用力擠都沒有用,只好趁別人不注意趕緊往眼皮下面抹了點口水。真是沒想到,現在的他卻成了一個因為一隻刺蝟的死而流淚不止的人。

沒有人發現他其實現在是在傷心當中的,就算是看到他流淚的人,也不認為他真的在哭。還以為他在表演哭呢。他平時就是這麼演來演去的。

不知道哪個鳥人把開關打開了。模糊的感覺頃刻間不復存在。刺目的燈光下,有人立即看到了他臉上的淚水。

你怎麼哭了?

我怎麼可能哭?我又不是傻×。

他吹鬍子瞪眼地叱責那個說話的人。他是個糙爺們兒,開什麼玩笑,他怎麼可能哭?

你剛才一直說,你死了一隻刺蝟,那是真的嗎?

那還能是假的?你假一個給我看看?我死了一隻刺蝟我容易嗎?

那你剛才就是哭了,你為你死去的刺蝟哭了。

一隻傻刺蝟,我沒叫它死,它就死,這不是亂死嗎?為它哭個二姑奶奶家的笨驢的大腚。

沒看出來,你是一個這麼有感情的人呢。

我總是很有感情啊,哪像你們這些人,每天都泡在虛情假意當中。你們大概被虛情假意泡得連腦門都禿了吧?他故意說著醜陋不堪的胡話。

得了吧,你也就今天這麼真情實意一回吧。說說,死了一隻刺蝟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他冷靜了片刻,默默地把所有人都打量了一次。他是個兜售整容和美容套餐的人,每天與真與假的本質打交道,他太有能力分辨真假。現在他發現,人們其實是真的被他的哭打動了的。總有那麼一個時刻,人們會被某一種真實的東西打動,表達對秦香蓮思念的珍貴時刻終於來到了。他跑了一整天,終於等到了這樣的時刻,他該好好把握。

他開始用一種正正經經的語氣,向人們講述他從養那隻母刺蝟起的這兩年來的心路歷程。他一邊講著,一邊鼓勵自己講下去,不要懷疑自己,不要讓自己有任何害怕講下去的理由。

在這個虛情假意的世界裡,他一個糙爺們兒,能為一隻死去的刺蝟真心誠意地痛苦和悲傷,那不是一樁應該羞恥的事啊。誰敢懷疑這樣的痛苦和悲傷,誰敢笑話這樣的悲傷,誰敢說這樣他就不是一個爺們兒了,那是他們的問題,不是他的問題,該羞恥的是他們,不是他。

他在心裡用這樣的話,鼓勵著自己,直到把他心裡的真情實感統統地講完。在此期間,他放棄了剋制和壓抑的想法,狠狠地體會著心裡那種死了一隻刺蝟帶給他的真實痛感。在這個人人曲意承歡的世界裡,這樣一種真實的痛感多麼的來之不易啊,他該好好享受這難得悲痛的一刻不是嗎?

我雖然叫它嫦娥,但在我心裡,其實是把它當成女兒的。真的,它是我女兒啊。

他這麼說那隻母刺蝟。說這個話的時候,他已經沒有考慮這樣說會不會捅中別人的笑穴了。人們開玩笑地把自己的愛寵喊成兒子女兒,但其實喊的人和聽的人大多不是真的那樣定義那個關係的,但是現在他居然要說成這是他與他的刺蝟之間的真實關係,這怎能不讓人的笑穴發顛?可是,經歷了這一整天的被難過折磨卻不敢真實表達難過的痛苦,他真的不怕被笑話了。再說了,笑過了就笑過了,過了今晚,明天就是人們都奔赴了別的社會場,誰還記得昨晚為著什麼事取笑過什麼人啊,不記得的,都不會記得。

秦香蓮是我女兒的女兒,如今死了,我作為外公,我真的很難過啊。

他又說道。

這句話一出來,就真的越來越像是他在說笑話了。

那種人們容易被任意打動的時刻,就這樣因為他疑似玩笑的一句話灰飛煙滅啦。立即有人開始賣弄他的嘲諷能力了。

你剛才說「女兒」的時候我就要吐了。你說到「女兒的女兒」的時候,我胃裡的東西就升到嗓子眼兒上了。你說到「外公」,我不得不趕緊去吐了。哈哈哈哈!

這終究就是個午夜場嘛。午夜場有午夜場的潛在原則。一切都是那麼的模糊和不確定啊,那些個一天不嘴狠幾次不行的人,還不趕緊趁機利用這樣的感覺讓心裡的刻薄有所釋放啊?

那個人便裝作要嘔吐的樣子,往外跑。其實他就只是在表演,哪會真的吐。吐不吐不重要,在這樣的時候表演一下才重要。

他有點生氣,衝過去把那個人拉過來,用兩個指頭捏住對方的兩腮,迫使這人的嘴大大地張開。他又把手機里的手電筒設置打開,對準了,照亮了這個濕漉漉的口腔。

他把嘴對準這個口腔,漂亮地往裡面吐了一口唾沫。

眾人發出一聲驚呼!

現在你必須吐了。吐!把老子的唾液給我吐出來!

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里,他高聲提醒這個人。

對這個人來說,這當然是必須真的吐一下的時刻。他就真的趴下來啦,真真切切地乾嘔起來。人們都笑得身體大幅度搖擺。搖啊搖,這才是今晚的最高潮。他這一口唾沫,可真是神來之筆,夠大家樂好幾頓飯的工夫了。

我女兒的女兒死了。我就這麼說怎麼了?我女兒的女兒死了。

他大喊著,把那個趴著的人從地上拉起來,甩開粗壯的膀子,「叭叭」給那個人來了兩個大嘴巴子。那個人站起來,二話不說,也給他來了兩個大嘴巴子。接下來就是你揍我我揍你啦。然後兩個人都蒙了,靜靜地站在那兒對視。莫名其妙,他們就抱頭痛哭起來了。

你哭什麼?我死了一隻刺蝟,我要哭。你為什麼要哭呢?他抽抽搭搭地問。

我比你還慘啊,你死掉的是你女兒的女兒,隔了一代呢,我死掉的是我女兒啊,我的iPhone X啊,我的乖女兒,嫡親的女兒啊,親閨女啊,不,其實是兒子,我親生的兒子啊,我的娃,我的寶貝,我還沒用上你半天,你就壽終正寢了呀,白髮人送黑髮人,悲劇啊。哈哈哈!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想活啦,送我去見我那iPhone X的冤魂吧……

這個人就這麼沒皮沒臉地扯起了犢子。如果要在全世界範圍內評選本晚最佳演藝之星,魁首非他莫屬。

我老娘三年前死了。

有個人突然這樣說了。

這個不會有假。要不是真的死了爹娘,誰會說爹娘死了呢?那不是詛咒二老嘛。所有人都沉默了,怔怔地望著這個新說話的人。

我啊,一直在找機會哭一下的,今天這個氛圍太合適了。都別攔我,我要號啕大哭。

這個人還沒真的開始哭,所有人就突然都陷進了無邊邊際的鬱悶里,任憑那黑壓壓的鬱悶遮天蔽日地覆蓋著自己的肉身和心了。

總是平白無故地難過起來,然而大夥都在,笑話正是精彩,怎好一個人走開……突然就有個人唱起李宗盛的歌來了。

真是應景的歌啊。

都會唱嗎?會唱的一起唱。那個人號召。

獨唱就變成合唱啦。

當所有的獨唱,都變成合唱,這是夜晚看似光輝實質上最可怕的時刻,他帶著足夠的警惕跳上了他的越野車,風馳電掣地離開了這一天他最後一場社會場。

封面圖轉自網路,侵刪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青年文學雜誌社 的精彩文章:

TAG:青年文學雜誌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