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虛構 鬼魚:相見歡
鬼魚
作者簡介
鬼魚,90年生於甘肅甘州。小說見《青年文學》《創作與評論》《江南》等刊物,多篇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目前發表小說約40萬字,獲第六屆黃河文學獎,現居蘭州。
序號
018
微·虛構
相見歡
鬼 魚
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
——魯迅《傷逝》
寒露過後兩天,氣溫才漸漸有些涼起來。晚上睡覺,須得把窗台上的枇杷樹收進屋,前年忘記了一次,三四天後,葉子全部脫落了。為此,我痴痴在院子里坐了一下午,房東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近前來問。我傷心地去指,他反倒很高興,「我早就說過,蘭州不適合種植它!」語氣中透著一股得意的先見之明。阿瞐走後,我一直把這盆枇杷樹與她聯繫在一起,枝葉茂盛,就覺得她一定過得很好,枝葉枯黃,那必然是病情又嚴重了。就在這種明知是無稽之談的關聯論中度過了三年多後,這段日子,它竟然冒出了幾串頗為壯觀的銹色絨毛花苞來。
十來天前早上,有幾顆花苞奓開了,白色的花瓣被簇擁在密密麻麻的絨毛當中。我高興地拍了幾張照片,想把它發給阿瞐,拖進信息框,又拖出來,反反覆復十幾次,直到昨天,終究是猶豫著沒按下發送鍵。三年多來,我們執拗地誰也沒聯繫過誰,就好像擁有著恆久的默契。傍晚時分,我又把枇杷樹抱到屋頂去曬太陽,爬梯子的時候,房東看見了,也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語還是跟我講話,我聽見他又在說「魔怔了。」這是他對我的口頭禪。我裝作沒聽到,爬上去把花盆放在腳邊,然後躺到破舊遮陽傘底下的竹椅上假寐。
我想起了有一年春天,我和阿瞐去郊外踏青,結果迷了路,誤入一個殘破的村莊。那裡幾乎沒什麼人居住,但卻到處都種滿了綠油油的青菜,田壟上,水溝里,坡地中,甚至廁所旁也是。我們循著青菜前行,不知不覺就來到了一處山門是焦黑色木板的荒廟。從頹牆看進去,院子里散亂丟滿了青色的斷碑、瓦當和石條,鵝黃色的草芽從各處的縫隙冒出尖來,就連躺在地面上的佛陀塑像裂紋中也是。荒廟殘敗,但生機盎然,幾隻青雀在瓦楞上跳來跳去,我們推開門走到院子當中,竟還發現了一株盛開的白玉蘭。碑文記載,荒廟始建於清道光二年,民國廿年又修繕了一番。我們把傾倒的佛陀塑像小心翼翼地又扶到蓮花座上。之後,我就在院子里一處草多的地方躺下去曬太陽。
下來的時候,我沒有踩穩,梯子滑了一下,花盆往扶手上磕過去,重心偏離,我急忙去護枇杷樹,自己卻差點摔下來。房東看見了又說,「真是魔怔了。」我同樣不理他,剛走進屋裡,簡訊就響了起來,是阿瞐的,她說,「明天我來蘭州。」我心底登時一顫,愣愣地站在枇杷樹旁不知所措。但卻聽見耳邊始終有個奇怪地聲音在說,「是時候了,是時候了。」
我知道終有這麼一天,但沒想到它來得如此快。五年多前,我們一起種下這棵枇杷樹,到現在,接近兩千個日夜了。兩千個日夜的光陰催使讓我換了六七份工作,體重減少三十斤,近視加深兩百度,出現法令紋。但對於這棵枇杷樹而言,兩千個日夜不過是它從萌芽到首次開花的間隔。
晚飯時,我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一條完全陌生的街。這並不是我的初衷,自打找到現在的這份營生,我一般不出院子,去的最遠的地方是屋頂。最近一次辭職是半年前,似乎在清明,藝術總監把劇本摔在地上讓我滾蛋。他端著保溫杯指我的鼻樑問,「你知道這叫什麼玩意兒嗎?」我不吭氣。他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說,「屎,這是他媽的屎!」我還是不吭氣,然後他就五官擰巴在一起說,「還站著幹什麼?滾蛋去吃屎吧!」我默默地收拾好東西出來,本來想著找個地方透透氣,但卻發現街上到處都是賣菊花的。菊花真素潔,但這滿世界的素潔卻頓時勾起了我遲來的火,於是我捧了一束白菊花,又一氣兒走到藝術總監辦公室,擱在他桌子上說,「節日快樂!」說完,我就辭職滾蛋了。
我不相信寫的劇本真的是屎,轉手把它投給了一家特別敬重的雜誌社,後來,經歷了出行,訪友,求職,賦閑,就在我幾乎都把這檔子事忘記了的時候,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里問我,願不願意為投過稿的那家雜誌社工作,我以為是騙子,沒等說完就掛了。一會兒,電話又打過來,我才知道是真事,他們原先的組稿編輯離職了,看我投稿自帶的簡介,覺得能勝任,便主動發出了邀請。我當然願意,雖然只是兼職編輯,但不坐班,工作量小,報酬尚可,況且我待業待到感覺已經發霉。這件事情的發生,讓我在灰暗世界中看到了一絲曙光,彷彿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後來,我乾脆不再找工作,認真在家做起了自由撰稿人。房東嫌我邋遢,一日三餐兩頓飯叫外賣,我知道他也就是嘴上說說,心還是好的。走這麼遠的路來吃飯,我承認完全是由心中的那份不安所直接導引。阿瞐的這條簡訊,將我這些年來自以為是的平靜,完全打破了。
分開後的三年多來,我從各方打探到她一直生活在成都,似乎是進了銀行系統工作。這也好,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時常攛掇我跟她去成都定居,她說她討厭死了蘭州這座城市,破爛、擁堵,沒有一點兒情調。成都是她母親出生的地方,她父親是蘭州人,離婚後,她母親就又回了成都。但我一點也不想離開蘭州,我說,「失去了黃河穿城而過的這份粗野,我就會活不下去。」阿瞐揶揄我,「可是你性格一點也不像個粗野的漢子啊。」即便如此,我也還是不想離開。為此,我們經常吵架,有時候氣到她哭,我就捫心自問,你是真的舍不下這條渾濁不堪的河嗎?好像也不是,但就是說不出其他的理由來。
我在街尾的一家小麵館坐下來。店是新開的,老闆送了配菜,酸筍黃瓜,簡直難吃極了,和阿瞐做的飯有一拼。大學畢業以後,我們就一起搬進了西郊的這個院子,屬於城中村。工資發下來,前半個月我們頓頓出去吃,後半個月,窘迫到只能把剩下的錢合起來買了鍋碗瓢盆灶,阿瞐自告奮勇當起了廚娘。她只會做西餐,各種沙拉吃得我天天拉肚子,不得已,又買了菜譜學中餐,但每次做出來都驚天地泣鬼神。我假裝好吃,表演出大快朵頤的神情來,阿瞐被逗得哈哈大笑,但笑完了就開始哭。她也知道自己做得難吃。她說,「子眠,我們將來一定要在一起,不然都對不起受的這些苦。」我嘴上答應她,但心裡卻在想,這算什麼苦啊,明明連苦的邊都沾不上。此後,我們開始有計劃地花錢,儘管不能天天吃大餐,但再也沒自己做過飯。阿瞐離開後,有一天,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嘗試著炒了人生第一道菜,但卻驚奇地難看和難吃。在操作中,我切破了手指,還把調味料撒了一地,狼狽極了。鍋里的菜還在刺啦刺啦作響,我一下就明白了阿瞐所說的「受苦」是什麼意思。可是她已經離開了,我難過地走到窗前,望著葉子暗黃的枇杷樹。
走出飯館,天已經黑了,空氣涼涼的的。出門忘記了穿外套,我從胳膊上抹下袖子,剛準備掖掖衣領,阿瞐又發來簡訊,「我明早到。」
晚上洗漱完去倒水,我又聽到隔壁的女生在哭。我見過幾次,沒說過話。她很漂亮,唇紅齒白,穿著考究,甚至可以用驚艷來形容,但卻看上去弱弱的,總是愁眉苦臉。男生像個混混,留著很長的頭髮,額頭有一綹專門染成白色,垂下來蓋住眼睛,時不時就要甩一下,表情冷冷的,自以為酷極了。他們搬來不久,好像是附近師範學院的學生。房東在院子里洗衣服,看見我過去,也不抬頭說話,只是自個兒叨叨,「現在的年輕人啊。」我沉默著,並沒有問他現在的年輕人怎麼了。從他說我「魔怔了」開始,我就知道我們永遠不可能說到一起去。
躺到床上,女生還在哭。我打開手機,把阿瞐的照片翻出來看,都是以前在一起時拍的,一張也沒有捨得刪除。這些照片記錄了我們的足跡,也見證了我們的情感。從門源花海到鎮北堡影視城,從麥積山石窟到太白山大爺海,從布達拉宮到伊犁河……自始至終,我一直沒有走出過西北,照片上的我們,總將胳膊比成心型。我不知道對這片地方愛得有多深,彷彿被看不見的命運牽制,就是離不開。而阿瞐最喜歡的地方是蘇州,她說那裡早春的臘梅能香死人,我故意打岔,「能有蘭州的牛肉麵香?」她就不大理我了,有時候也會反擊一句,「真是無知和自大限制了你對美好世界的認識。」我不言語,但心裡卻在謀劃,到時候結婚照一定要去蘇州拍,嚇你一跳。但還沒有等到談婚論嫁,我們就遠遠地分開了。
零點以後,我還沒有進入睡眠。女生已經不哭了,我起床披著衣服又去看了一眼枇杷樹,剛回到床上,卻猛然意識到阿瞐只說她明早到,卻沒有告訴我具體幾點。我打開手機查了一下,從成都到蘭州的車次,共有十趟,全在早上,最早的是三點四十七,最晚的在十點整。我不確定她上的哪趟車,但也不好意思開口問。畢竟三年多都沒聯繫了,我的心情極度複雜。定了鬧鐘,感覺躺下剛眯了一會兒,鈴聲就響了。我安靜地穿好衣服,出門,走出巷子,路上開闊,寒氣颼颼的,扎得人生疼。等了好半天,才有一輛計程車經過,上了車我說,「去火車站。」司機一路上沒吭聲,走了半個多小時,就快到了時才感慨地說,「這個點來坐火車,不多見啊。」我沒有說話,付了錢,他就掉頭走了。阿瞐離開後,我盡量與這世界保持陌生關係,不說無效的廢話。
站前廣場稀稀拉拉地走著幾個人,都是疾步。走到出站口,待了一小會兒,三點四十七分的車就到了。我想著阿瞐不可能會坐這趟車來,但還是去往人群中仔細找了,果然,等到人全部走光了,我也沒看到她。下一趟是三點五十七分到,沒有,再下一趟是四點十分到,仍然沒有。就這樣一趟一趟等下來,直到天亮,太陽升起來,廣場上變得熙熙攘攘吵鬧不堪,十點整那趟車的人全部都走光了,我還是沒有看到阿瞐。難道是她模樣大變,我沒有認出來?我不相信。即使我們分開三年多,但就算化成了灰,我也有自信辨別出哪一堆是她。
我去找工作人員,向諮詢她關於成都到蘭州的車次的事,她明確地告訴我,已經全部到達了。售票大廳里飄滿了污濁的臭氣,我似乎可以看到它們帶著混沌的顏色在浮游。烏泱泱的人不顧一切地湧來,讓我感到了天旋地轉的窒息和眩暈。耳朵里有一隻蚊子在嗡嗡作響,頭也疼得厲害,黑暗迅速地侵襲了我。這是以前因貧而積下的舊疾,它會在每一個不吃早餐的時刻,狠狠折磨我。我喘息著,扶住牆壁,緩慢地走出來,靠著門口的柱子休息了一小會兒。待一切眼中之物變得明晰之後,我才走到車站邊的飯館要了一碗牛肉粉絲湯。
吃完飯,我又到出站口站著,我也不知道沒有車了我為什麼還要站著,但只有站著,我才覺得是做正確了事。 就像護養那盆枇杷樹,明知道養它與阿瞐沒有任何關係,但只有好好把它養壯碩,我也才覺得是做正確了事。就那樣一直站到中午,我知道阿瞐不可能來了,才疲軟無力地返身往回走。
這種疲軟無力迅速將我拉回了三年多前。那時,阿瞐的病已經到了很嚴重的地步,整晚失眠,一旦睡著,又噩夢連連,時常發出痛苦的駭叫和巨大的呻吟。前半夜,都是她看著我,因為她睡不著。有幾次我在凌晨兩三點醒來,老看見她側對著我,臉枕在手心裡,眼睛忽閃忽閃地眨著,像一隻孱弱的小貓。我迷迷糊糊地說,「快睡吧,再不睡天都亮了。」阿瞐就摸摸我的臉說,「我看著你睡。」五六點的時候,我又總能被她發出的叫聲震醒,是那種面臨山崩地裂時的呼喊,並夾雜著方言很重的罵聲,充滿了粗口。像個剽悍的潑婦。我們的生日不同年,但同月同日,都是雙子座。一開始,我以為這是我們的星座共性,因為有時候我就覺得自己體內住著兩個角色。但有一次,我陪她去理髮,髮型師做不出她描述的那種效果,交涉了幾次都達成統一,她就從凳子上彈跳起來,拎起面前的吹風機往鏡子上砸去。鏡子嘩啦嘩啦掉下來,摔了一地。事情發生得猝不及防,一瞬間,我們全都懵了。然而就在空氣凝固的時候,阿瞐卻沖著那位髮型師咆哮了起來,手裡拎著剪刀張牙舞爪地比劃著,就像被魔鬼附了體。我嚇壞了,一個箭步上去抱住了她。她掙扎了幾次沒掙扎開,就踢著腳下的碎玻璃朝那個髮型師揮舞著剪刀喊,「我他媽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阿瞐這麼一喊,那個髮型師才反應過來,也撲著要過來打阿瞐,但所幸被其他的人拉住了。我一邊護住阿瞐,一邊朝髮型師道歉,就在這分神的空隙,阿瞐沖開我的胳膊,跑掉了。她在街上不停地奔跑,邊跑邊哭,還去踢路邊攤的架子和商鋪的門,甚至把一個手機貼膜的攤位扯翻了。我追上她後,把她緊緊地抱住,她就坐倒在地上,頭放在膝蓋間開始嚎啕大哭了。周圍圍了一圈人,那個手機貼膜的也追上來,氣勢洶洶地走到我們面前叫囂著要賠錢,還揚言要報警。我不理他,蹲下來安慰阿瞐,但阿瞐並不理我。那人還在嚷嚷,我取出錢包問他,「該賠多少錢?」他說,「不知道,要你跟我回去數數損壞了多少東西。」我說,「不行,我得陪著我女朋友。你回去數,損壞多少我就賠你多少。」他問我,「萬一你們跑了呢?」我看他眼中深深地流淌著質疑和戾氣,就知道再與他交涉多少遍也不會取得信任,但我又想不出別的什麼辦法來,就無力地跟他走了。錢不多,就幾十塊,但陪完了錢回來,阿瞐卻不見了。打電話,也不接,再打,還不接。我急匆匆回到屋裡,發現她已經和衣睡著了,臉上的淚痕清楚可見,彷彿兩團疲軟無力的蔫花瓣。
那時候,阿瞐已被辭退在家待業兩個多月,我以為她只是因為焦慮而導致精神不佳,完全沒有往其他方面想。九月份的時候,她在一家西餐店找到了服務生的工作,主要是給客人們端盤子,我不願讓她去,覺得多少有點兒委屈。她畢業於服裝設計專業,夢想是設計世界上最漂亮的婚紗。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回來,阿瞐不在,我問她在哪裡,她告訴我,有一個男生請她看電影,我問是誰,她說是一個顧客。那晚,她被那個男生送回來已經是凌晨一點了,為此,我們發生了爭吵。吵到後來,她動手摔了我的眼鏡,我俯身去撿,她又摔了我的手機和電腦。我把她推到了床上,她哭喊著跳下床,從籃子里翻出菜刀割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所幸那是把鈍刀,並沒有傷及要害。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她絕不可能是焦慮導致的精神不佳。第二天,我們去醫院檢查,做完了一套測試卷後,醫生告訴我們,阿瞐的抑鬱症已經非常嚴重了。
從那天起,阿瞐的神情就恍惚了起來,但有時候還是很暴躁。一點兒小事,就能非常容易地讓她發起火,我們去吃飯,聚會,看電影,甚至走路,她都可能會跟陌生人發生激烈的衝突。十月份的一天,我下班回來,發現她已經拿剪刀把自己的頭髮和枇杷樹的枝葉絞得七零八碎。而她,正坐在地上哭,看見我,她衝上來抱住我害怕地問,「子眠,你說我會不會被精神病院抓走?」
進門時,那個愛哭的女生和她混混一樣的男朋友出去了,我們打了照面,但照例沒有打招呼。女生有氣無力地背著一個白色的兔子包,耳朵長長地耷拉下來,男生拉著她,也像拉著一隻兔子。房東不在,可能是去廣場上跳舞了,他經常如此。這也可能是賦予他經常數落我「魔怔了」的底氣,很明顯啊,他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尚且每天活躍在盛大的廣場上,擁抱生活,迎接未來。而我,還未而立,竟就整日消沉地守著一顆枇杷樹默不作聲地過日子。
我抱出枇杷樹,上到屋頂,又躺在了遮陽傘下。短時間的睡眠加上長時間的站立和行走,已讓我身心俱疲。本計劃在竹椅上睡一覺,醒來剛好到晚飯時節,但卻怎麼也睡不著。難道阿瞐又對我撒謊了嗎?她這麼做的目的又是什麼呢?我想起來我們確定戀愛關係之前,都是校《紅樓夢》研究社的成員,又都特別喜歡妙玉,所以關係比別人更近一層,話也說得多。有一年春末,社裡組織爬山,那正是四月下旬,山上的桃花剛開不久,有的甚至含苞待放,泥土也馨香,我們彷彿進入時光逆流的世界,不一會兒就與大家走散了。後來,我們來到一處疑似棄用的私人別墅,但奇怪的是它們明明是西式建築,卻偏偏掏在山坡中,彷彿豪華的窯洞。也有院子,長著一片茂盛的竹子,一樹桃花從裡面冒出頭來,星星點點的粉紅配上滿眼的翠綠,別緻極了。阿瞐走過去踩在腳邊的石頭上去拍照,沒想到石頭打了滑,她沒防備,一下子扭傷了腳脖。我攙著她下山,卻怎麼也找不到熟悉的路,拐來拐去,就誤入了山上的村落。我們摸索著出來,在經過一戶人家後院的小路時,突然傳來了巨大的惡犬狂吠聲,一隻看不清是什麼品種的狗,將長長的嘴巴從門檻與門之間的縫隙見伸出來,齜著尖尖的黃牙往外鑽,震得整個門都在劇烈搖動,彷彿稍一用力,它就會一個猛子跳出來,將我們撲倒在地,簡直可怖極了。就在這種懼怕當中,我一把扯起阿瞐的胳膊,將她背起來逃跑了。一直跑到再也聽不到狗叫,才將她放心地放下來。由於負重奔跑,我不停地張嘴喘息,那模樣,在阿瞐眼中,也像極了一隻狗。她看著我哈哈大笑起來,我也不明就裡地笑起來,分別忘記了腳傷的疼痛和逃跑的緊張。那天,從山上回來後,阿瞐就開始有事沒事約我吃飯、散步,時間久了,就確定了男女朋友關係。大概在一起兩年多吧,有一次外出我們又迷了路,當我回憶往事談及初識游山迷路的狼狽逃跑經歷時,阿瞐卻告訴我,其實她並不喜歡妙玉,甚至不喜歡《紅樓夢》,因為它太過於雞零狗碎與消極悲傷;至於扭腳,那也並不嚴重,在我們遇見惡犬之前,就已經恢復了。我驚詫地問她,「那你為什麼要撒謊?」她卻毫不羞恥地化用了巴勃羅·聶魯達的詩句來回答,「因為我想要你在我身上做,春天對櫻桃樹做的事。」
就這樣一直躺到黃昏,太陽快要下去的時候,我又抱著枇杷樹從屋頂上下來了。甫一落地,卻又剛好碰上回來的那對小情侶,男生還是端著,走一步甩一次頭髮,冷酷冷酷的;女生依舊弱弱的,眼窩飛紅。男生走在前面,女生跟著,她都已經走過我了,卻又折回我的面前來問,「在哪裡買的?」聲音軟軟的,像是南方人。起初,我並沒有聽明白她的意思,看見我一臉疑惑的樣子,她伸手指了指枇杷樹說,「它。」原來是問這個,我恍然大悟道,「不是買的。種的。」她輕輕「哦」了一聲,眉角上挑,又問,「幾年了?」我說,「五年多吧。」她說,「這樣養在盆里是結不了果的。」我又一臉疑惑,從鼻子里哼哼著表示發問,「嗯?」這時,那個男生停下來看著她,雙手叉在胸前,眼睛裡放出不友好的光,不耐煩級了。她看到了,急匆匆向我解釋,「我家有很大一片枇杷林,起初的幾年只開花,到第八年才結出第一個果來,不過後來就好了,現在每年結的果子多到賣都賣不完。」男生大聲呵斥她,「有完沒完?」聲音中滿是暴戾,讓我想起了找我們賠錢的被阿瞐扯翻的手機貼膜攤位的那個人。女生趕緊小跑著迎上去,仰著頭,雙手拉住他的指頭,輕輕地搖來搖去,做出刻意討好的表情來。我沒有再說什麼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枇杷樹抱在懷裡似乎一團寒鐵,我第一次感覺它是這樣的冰涼和沉重,失落地木獃獃朝屋中走去,鞋子磕在地面上,一步一步,發出悶悶的橐橐之音。
晚飯也沒有吃,把枇杷樹搬進屋裡後,我腦子裡亂亂的,女生的那句「這樣養在盆里是結不了果的」,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久久不肯散去。搬到這個院子里的那年五月,我忽然整日價咳嗽起來。屋子裡陰寒,我以為是受了涼引起的,吃了中藥喝西藥,總不見效。有一天早上起來去洗漱,感覺嗓子里有一團濃痰,使勁咯出來後,發現帶著深紅的血絲。我便立刻想到了咯血而死的黛玉,又不敢告訴阿瞐,過了幾天,竟然連日發燒,打了吊針也不見好,便瞞著她,偷偷一個人跑去醫院檢查。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要是患了不治之症,就離家出走,找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自生自滅。忐忑地驗血、驗尿、拍片子、做CT,查了一早上,終於查出來是肺炎。醫生說病根其實在支氣管上,不很嚴重,住了幾天院,燒退了,就出院了。阿瞐又從學中醫藥的同學那裡得來方子,每日吃五顆枇杷,可潤肺祛痰,止咳平喘。我不信中醫,覺得是瞎貓撞死耗子,但她信,網購了幾筐過來,天天逼著我吃。中醫我不信,但水果是無辜的,於是歡天喜地地吃起來。吃了一個多月還沒吃完,就發明了其他的食用方法,泡枇杷果酒,做枇杷罐頭,熬制枇杷膏,那一段時間,我感覺整個人就是一棵會走路的枇杷樹。阿瞐叫我不要亂說,她指出,「會走路的枇杷樹可不就是植物人么?不吉利的。」我一想也是,立即佩服起她的想法來。到九月份,房東買了幾棵桂花苗回來,敲門問我們要花盆,說是以前我們屋裡枯死過一株茉莉,盆就在門背後的角落。我去翻找,果然發現了一個碩大的紅陶盆,拉過來一看,裡面居然長出了一株十厘米高的綠苗。我以為是枯死的茉莉又發芽了,嘖嘖稱奇,阿瞐走近了觀察,卻識別出那明明是一株枇杷。可我們並沒有種植過它呀,但想到那幾筐吃不完的枇杷,又看到掛在門背後濕漉漉的毛巾,我們便猜測出了它的前世今生。阿瞐高興極了,說這是無心插柳柳成蔭,把花盆抱到院子里擦洗,硬是自己掏錢買了一個花盆給房東,把這個換了回來。這是屋子裡唯一的植物,我和阿瞐像養寵物一樣養著她,早上上班將它抱到窗台上,下午下班又將它收回屋,若是遇上颳風下雨,便打電話給房東,請他幫忙照理。次數多了,房東也和我們開玩笑,「你們這哪裡是養了盆花,簡直就是供了尊神啊。」我和阿瞐都笑而不語。有時候我也想,也許它真是老天感應,賜予我們的神奇禮物,倘若那次我真的查出來患了不治之症,它也不可能來到這個世界,來到我們身邊。
阿瞐離開後,在某種意義上,我就是靠它而活著的。精心照料它,既是我的責任,也是庸常。開了花,我是滿心期盼著它可以碩果累累的,怎麼會不呢?我從未奢望過能與阿瞐破鏡重圓,但卻時刻願望她的病可以痊癒,開心快樂地活在這世間一輩子。它要結果,我便以為阿毛的病痊癒了,哪怕是假的,我也願意活在這樣一種自欺欺人的美好願景中,但剛才,那個女生告訴我,「這樣養在盆里是結不了果的。」結不了果,那就意味著我連活在假象中的機會也被剝奪了。我寧願她是開玩笑的,寧願她家沒有一片很大的枇杷林,寧願她把這棵枇杷樹誤當成了別的什麼樹。
就在這種巨大的打擊和失落中,阿瞐又發來了簡訊,「飛機延誤了。現在剛又登機,大概一個半小時後到。我們見一見。」
我又在夜裡坐上了去機場的車。
這些年,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孤身生活在外星上。阿瞐走後,我基本不外出蘭州,除了回家。和枇杷樹生活一起,習性也越來越像植物,偏執地安靜。每次回家,也都是坐夜裡的車,只有這樣,才能確保讓我孤獨,確保我與這世界的相對陌生。
倘不是父母年邁,家也是不必回的,我甚至討厭回那裡去。一群明明是跟你三觀不合、志趣不同又不能理解你的人,只仗著存在些血緣關係,就大肆對你的人生指手劃腳。真是不能接受他們的存在。要不是他們,我想,我和阿瞐也不可能被分開。
那一年,阿瞐被診斷出患有重度抑鬱症的時候,正逢表弟結婚。我帶她去參加婚禮,也是第一次見親戚們,計劃路過青海,在那裡玩幾天。醫生囑咐阿瞐,要學會駕馭自己的情緒,按時服藥,多吃水果,天天鍛煉,經常旅行。本來一切都挺順利的,但在酒席之後面對某個親戚刨根問底的調查式聊天時,阿毛突然奔潰了——我們誰都能從那個親戚的語氣中聽出他對單親家庭出身的阿瞐的嫌棄和輕視。在那天,阿瞐又一次失控,她站起來,將眼前的一杯茶水潑向那個親戚的臉後,又把水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親戚們都認為我帶去了一個神經病,母親和父親來問,我只能如實回答。他們倒是沒幹涉,但回到蘭州,一給我打電話就哭,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哭,哭到掛斷為止。
夾在中間,做人好難啊。
從那以後,我和阿瞐就過了每天爭吵不斷的日子。吵得最凶的一次,她扳倒三個書架直接離家出走了。我也氣得要命,並沒有追出去。後來,她一連打來十個電話,我都沒有接,再後來,我就出門遊盪去了。天黑的時候,下起了雨,我在路邊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阿瞐說,「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我沒有理,繼續在路邊遊盪,剛走到師範學院裡面,陌生電話又打來了,一個焦急的男聲在喊,「你快來啊,你女朋友剛借了我電話打給你,現在她要跳黃河,我攔不住了!」我在雨夜中攔了一輛計程車,陌生的電話每隔半分鐘就打過來一次,聲音一次比一次焦急,我近乎是哭著乞求他一定要救下阿瞐的命。但一路上偏偏紅燈不斷,還有路面在搶修,當我趕到電話里所說的地點時,阿瞐正被一個陌生的阿姨和那個打電話的男生攔腰抱住,而她,騎跨在河邊的石欄上,歇斯底里地哭喊著,絕大部分的身體都已經凌空橫架在滔滔黃河之上了。看見我之後,阿瞐哭得更厲害了,邊哭邊向我喊,「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一同濕淋淋地回到屋裡,我愈發感覺了生而為人的艱難。我心軟了,給阿瞐跪下道歉。我發誓,「哪怕我們吵架吵死了,以後也絕不分開。吵死總比孤獨死好。」阿瞐也答應我,「我也一定好好活著,絕不再自殺。哪怕真的分開了,我們想一想彼此都在遙遠的地方活著,就是很美好的事。」
那一夜,我們做愛做了很久,恨不能永遠地合二為一。我甚至想好了,一直不結婚。要拖住時光,耗著自己的青春,等到父母和親戚們全都向歲月妥協了,我就娶了阿瞐。但在第二天醒來後,阿瞐卻不見了。她留了紙條,叫我不要找她,找不到的。她會在這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努力活著,像那棵枇杷樹,四季常青。
風塵和飛蟲迎著車燈不時朝車窗湧來,走在夜裡,就彷彿走在時光穿梭機器里。車走了好久才到機場,我以為時間已經遠遠超過了,但雙腳站定在航站樓出口,我才發現離阿瞐所說的一個半小時還有十分鐘。十分鐘能幹什麼呢?我不知道。曾經,我們有過無數個十分鐘,但似乎只有這個十分鐘,才最讓我感到面對未知的慌亂。一會兒見了阿瞐,我該怎麼表現?是相逢一笑,抑或握手和擁抱?我完全不知道。出站口並沒有多少接機的人,有的舉著牌子,有的舉著旗子,但多數是和我一樣,什麼都不舉,只是滿眼期待。
我想起了在某本影視劇研究雜誌上讀到的關於電影《霸王別姬》的另一個版本結局:多年以後,程蝶衣和段小樓在香港的一個公共澡堂再見,就在那好似近鄉情怯的慌亂中各自看了一眼,便宛若路人甲乙,相繼掩面轉身離開,從此天涯杳無音訊。
人陸陸續續走出站口,雖然不多,但我依然沒看到阿瞐。我又去諮詢,工作人員告訴我,這個點的航班就這一趟。究竟在搞什麼鬼!我氣呼呼地打電話給阿瞐,都折騰一天了,還有完沒完。電話里是個女聲,但絕不是阿瞐,我說過,就算阿瞐化成灰,我也有自信分別出她是哪一堆。我問,「你是誰?」女聲說,「你抬頭看。」我下意識地抬頭,一眼就看見一個與阿瞐像極了的中年婦女在不遠不近地招手。我一臉疑惑地看著她,而她卻慢慢地走過來靠近我說,「我是阿瞐的母親。」
「嗯?」我沒明白。
她看著我,又一遍解釋給我聽,「我是阿瞐的母親。昨天的簡訊,也是我發給你的。」
「那您?」我本來想問她阿瞐在哪裡,但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這兩個字。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吐出的會是「您」字,從小到大,我沒對任何人稱呼過「您」。這跟對別人是否尊重、禮貌無關,我想,即便說一輩子「你」,我也自認是個謙卑的人。
她沒有回答我。黑夜中,我們肩並肩走出航站大樓,頭頂上沒有一顆星星,天空的顏色並不是深邃高遠的蔚藍,而是近乎橘色的渾黃。就這樣安靜地走了很遠一截路,快到坐車的地方時,她才說,「我來看看那棵枇杷樹。」她的表情平靜極了,不像是人,倒像是一株植物。極端地平靜,沒有絲毫克制出來的成分。
我好想猜到了什麼,但忍住了沒問。我是一早就知道的,有些事情,如果還不具備承受它所帶來的結果的強大力量,就最好不要知道。
我們一路上也再沒說什麼話。到院子里,門已經上了鎖。我打電話讓房東來開門,一會兒,他嘟嘟囔囔的聲音在院子里響起來,開了門看見阿瞐的母親,又一臉驚愕地閉了嘴。她站在院子里仰頭朝四周看了看,又回頭看我問道,「你們一直都住在這裡?」我知道她問的是我和阿瞐,但聽到「你們」二字時,心底還是有不小的震顫——三年多來,我已經習慣了被別人稱作「你」。
我淡淡地說,「嗯。開始只能租得起這裡,後來就慢慢喜歡上了,不想再離開。」
走到屋裡,我沒有來得及開燈,也並沒有指給她看枇杷樹的位置,但她卻挑過門帘徑直走向了書桌邊,彷彿未卜先知。打開燈後,我看見她正抱著枇杷樹,把臉貼在樹枝上,彷彿抱著一個孩子。我的心底又震顫了一下。隔著兩米多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就這麼靜靜地站了一分多鐘,她又把枇杷樹放在書桌上,然後解開肩上的軍綠色布包。剛才怎麼沒發現她還挎著一個包呢?就在這樣的疑惑中,我看見她又從包中取出了一個暗紅色的盒子。嘴巴蠕動了好幾次,我想問她是不是阿瞐的骨灰,但終究沒有問出口。而她,似乎明白我的心,邊把那盒子揭開蓋子,邊說,「她留下遺言,把自己分成兩份,一份埋進這盆枇杷樹下,一份拋進黃河裡。」
有眼淚滾進嘴裡來,但我卻感到莫大的心安,彷彿懸在心尖的那塊石頭,終於平安著陸了。我問,「多會兒的事?」
「兩周前,」她說,「走得很安靜,說下輩子還做我女兒。」我暗自推算了一下,正是枇杷樹開花的時候。如果當初我毫不猶豫地把照片發給她,結果又會不會另一番光景?
「對不起。」我失聲哽咽著。
她轉過臉說,「不怪你。阿瞐上初中的時候,我就覺察出了她的怪異,那時我和她父親關係不睦,她都看在眼裡,但我以為她只是鬧情緒,從未正視過她的心裡健康問題……」骨灰正被她一小撮一小撮地放進花盆裡,我不確定地想,阿瞐現在真的化成了灰,可那些灰白色的粉末,真的就是阿瞐嗎?
極度的安靜中,隔壁又傳來了那個女生的哭聲,伴著粗勵的罵聲。像炸開了的夜。去機場之前,我在院子里聽到了關於她的一些傳言,似乎涉及了某網路平台裸貸,視頻及照片遭泄露後被人肉搜索。
一瞬間,腦子裡有片龐大的枇杷林掠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屋裡飄蕩,「阿瞐說她最喜歡的地方是蘇州。」
「她從未去過蘇州。」
「我最喜歡的地方也是蘇州。我想把這棵枇杷樹還有阿瞐的骨灰都帶到那裡去,那裡早春的臘梅能香死人。」
「都行」
「我打算到那裡定居,種植一大片枇杷林。」
「你自己做主。」
「那我們現在去黃河邊吧。」
「走吧,雖然我發過誓這輩子再也不到蘭州這座城市來。」
(文內圖片若未標明均來自互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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