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喪著反戰的內容，電影和書都是獨一份

前言：

知道這部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是因為兩個名詞：李安，120幀。

這兩個名詞足夠說明問題。我當機立斷買了巨幕廳的場次，並慶幸我在上海，上海能看到120幀。

我被電影鎮住了。畫面的信息量巨大，並且事實上言之有物。技術加成效果顯著，而且我感覺，這並沒有使故事單薄。

電影很棒。

後來知道這部電影有原著，就找來看了。看了以後才發現，李安改變了書中敘述的視角，內容有刪減但更為集中，主題沒變。

這種區別與聯繫，非常有趣。於是就有了這篇。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這部電影，在剛有消息出來的時候，像有光環。

電影由成績卓著的李安導演，他彼時最新的作品是拿下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電影將採用新技術，可能像3D電影《阿凡達》一樣，開啟影史新篇章；電影原著還和伊拉克戰爭有關，戰爭片嘛，吸引眼球。

結果，電影北美上映，口碑慘烈，票房慘淡。

各種評論聽得我擔心無法引進。還好引進了。

我光速刷了這部電影（擔心沒排片），然後把心放回了肚子里。電影還是好電影，李安還是那個李安。

電影以男主角比利·林恩的視角，描述伊拉克戰爭中，一個被授予榮譽勳章、被稱為「英雄」的班級，怎樣參與了全美橄欖球聯賽(NFL)（超級碗）中場秀表演的故事。世界沒變，美國沒變，但是從伊拉克回來的他突然發現，經過伊拉克的洗禮，世界和美國在他眼中變了。

電影描畫了比利的姐姐，記者，電影製片人，球迷，球隊老闆，中場秀，還有各種人。幾乎所有人都愛他們，稱讚他們為了國家浴血奮戰，但那種去伊拉克之前恰到好處的禮貌和熱情，在經歷了戰爭洗禮的比利眼中，是那麼得虛偽與不合時宜。唯一真心愛他的姐姐，憐惜因為幫自己出氣才「被迫」參軍的弟弟，想把弟弟留在美國；但弟弟發現，只有和戰友一起，他才能覺得真實。

於是，他和他的戰友，回到了伊拉克。電影到此結束。

李安的鏡頭仍然細緻美好，配上120幀和4K畫面，視覺衝擊力驚人。剛開始覺得大腦一片混沌，感官過載，但過一會兒就好了。感謝我時不時一天四部大屏幕電影的「訓練」，在餘下的時間，我接收信息無礙，更感覺到了「爽」。

這部電影里的戰場鏡頭有一些（畢竟要說明怎麼成為「英雄」的），但場景不大；若要看陣地戰全景，推薦《血戰鋼鋸嶺》，最好能包個小廳。戰爭場面，主要是B班組成小隊，試圖攻下一個有機槍守衛的房子，很符合伊拉克戰爭在最開始「Iraq Freedom」行動以後的作戰情況。整個小隊，指揮和行動一板一眼，足以唬住我這個外行。

作戰部分，是這部電影正常時間線的插敘；有的時候，故事處理成了Bill不受控制地記憶閃回（PTSD典型癥狀）。部分參軍之前與家人的相處，還有在營地的談話和訓練，也被處理成了插敘。而在電影的順序時間，B班榮耀回國，倖存的士兵被裝在加長林肯豪車裡，先被送回家和家人相聚，然後又因「命令」參加各種活動，最後到超級碗現場看球賽，被指揮參與中場秀。

整部電影里，無論順序還是插敘，敘事的時候多用中景，抒情的時候多用近景或者特寫。在4K+120幀的情況下用特寫，畫面對視網膜的衝擊難以形容，這種清晰程度已經遠遠超過了肉眼在生活中能夠直接獲取的精度。據相關採訪，演員的表演方式因此有較大改動；因為特別清晰，所以表演時演員要調整自己的表情變化，放小表演的度，否則大屏幕上就會特別誇張。但是這樣的方式，讓「隱忍」更加可能呈現，也凸顯了男主姐姐的扮演者克里斯汀·斯圖爾特的表演：本來她有個綽號「面癱」，但在這部影片中，觀眾能很清晰地看到她表演出得層次。

（男主角Billy的姐姐）

這種景別選擇的不同，體現了導演的思路，還有導演的傾向。在4K+120幀的加成下，近景或特寫部分的情感表達被大幅度放大。觀眾可以清晰看到男主Billy的迷茫，困惑，掙扎，難以置信。他不知道他怎麼了，或者世界怎麼了；是他經過戰爭洗禮看到了原來被蒙蔽的真相？還是他為戰爭所苦，一切的一切都是想太多？

隨著故事的發展，Billy和B班決定重回伊拉克。他們做了判斷，也做了選擇。

這個決定順理成章。電影通過Billy的視角，看似客觀冷靜地講述了「曾經相信的，成為荒誕，只能回到不需要去想的情境中」的故事。但導演的鏡頭和故事的內容都清楚地表明：反戰。夸夸其談的「愛國主義」，說著「愛國」卻只會攫取利益，對於「英雄」符號化的迷戀，對於其他國家的事情漠不關心。這些交織在一起，讓這部電影壓抑至極，卻又能帶起非常高的共鳴。

看完電影，我對原著起了興趣。找到了原著，隨便看了起來。

看了幾頁，發現沒法隨便。

這本書太「喪」了。本來以為電影已經夠壓抑了，結果跟書比，那是小巫見大巫。書里的描寫非常細膩生動，作為一隻社畜，即使我的生活沒Billy那麼糟糕我也知道這個世界沒那麼糟糕，我還是被書中的詞句帶得情緒糟糕。看完半本以後，我鼓起勇氣，抵抗著十幾頁就要發作一次的「喪」感，把書硬生生啃完了。

電影是通過男主Billy的視角看世界，體現Billy有多壓抑，借而表現整個世界光怪陸離，但重點還是在人物內心上。而書里，正好反過來，還是Billy視角，但重點是這世界，是那麼得荒誕不經；Billy的吐槽，他自身的糟糕狀況，都是對這個糟糕世界的註解。

也就是說，原著用Billy的視角，還原了伊戰之後，整個美國在「反恐」情緒及「愛國」口號裹挾下全民的狂熱狀態。在作者的筆下，美國民眾對於「愛國」的熱愛和對於「英雄」的熱愛是一回事，但是對於活生生的士兵，民眾抱有強烈的、深沉的恐懼。而商人和政客，一方面把戰爭英雄推上神壇，一方面漠視他們作為「人」的存在。嘴裡稱讚著，卻把他們當做談資和資產，炫耀完了，用過了，就再也提不起興趣。

而士兵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們見過人間地獄，也了解最真誠的戰友之情。他們看的清清楚楚，卻說不出來。因為他們知道對方聽不懂，所以就不說了，還很願意把他們以外的人嚇跑。這種反差，分外悲涼。

他們活過了戰場，卻已經不屬於這虛妄的世界了。

所以他們又回去了。

（超級碗中場秀的觀眾視角）

現在分析一下啦啦隊女孩和中場秀這兩處。這兩處，電影和原著都非常精彩，視角的差別卻不太大，都偏重於男主Billy自己的精神世界。

超級碗中場秀是B班一直心心念念的。他們被告知他們會到中場秀的台上，能看到「真命天女」。他們插科打諢，用士兵的方式互相關心和嘲諷，期待著那個時刻，那是他們認為的對自己的犒賞。

B班在暢想得時候並不清楚他們參加超級碗中場秀的方式；結果，主辦方，球場老闆，等等等等，居然讓一群對爆炸聲極其敏感的戰場士兵，一群PTSD或准PTSD患者，在中場秀的禮花聲中，在台上當背景板。

（B班視角的超級碗中場秀）

看電影以及看書的時候，無論是畫面聲音還是文字，都讓我無法呼吸，瑟瑟發抖。

禮花炸開，轟隆作響，Billy閃回戰場。荒誕和虛偽，在此處的表達，到了極致。

最盛大的體育項目，最賣座的娛樂節目，B班湮沒在紙醉金迷的光影里，受著折磨卻無力表露。

對一個全民狂歡的體育及娛樂節目的嚮往，是B班「英雄」作為普通人類的一個側面。還有一個側面，被放到了Billy身上，即戀愛。

帶著英雄光環，Billy得到了啦啦隊女孩的青睞。她看起來那麼溫柔那麼善解人意，又那麼喜歡他。書里提到了幾個大兵結伴在街上走（沒人介紹）結果女孩子避之不及的部分，但是電影里省略了。作為一個純情的沒有談過戀愛的男性，Billy已經想好了他們結婚生子的未來，他怕自己回去沒法活著回來，也怕只能郵件聯繫會讓這樣的關係冷卻。當他表露出「要不我和你在一起我不回去了」，女孩子卻非常驚訝：你是英雄，怎麼可以這麼想呢？Billy瞬間明白了，女孩子愛上的是他的光環而不是他自己，但他也說不出什麼。

書里，兩個人親熱地告別，互留郵箱，但Billy知道，自己很可能回不來了。可能在那時，他覺得他被世界拋棄了，希望破滅還不如沒有希望來得安慰。

在這裡說明一下，無論因為什麼原因，PTSD不是「脆弱」才得的病。而且，伊拉克戰爭的性質，還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等一系列事情，以為自己參軍是去保家衛國的士兵動搖了也很正常。不要拿這部電影/原著和國產戰爭片/飛機片/軍旅戀愛片比較。

就我個人而言，這部電影是部好電影。書也是好書。

這部電影對於原著的處理也是必要及正確的。書中大段大段描寫Billy眼中的世界，非常細膩，但電影無法那麼表現。即使電影用鏡頭描畫了書中描寫的內容：人群，建築，店鋪，服飾，等等，事無巨細，分毫不差，觀眾也不可能在觀影的時候理解電影想要表達的點。文字本身就是文字的註解，但影像對於「混亂」的表達，與文字相比，更加狹窄也更困難。因此，視角的選取、表達的重心，電影取其精髓，但換了一種方式。

（李安導演本人）

視覺效果的科技進步，一般會直接用到「大片」上。那是最直接的感官刺激，能夠充分拉高觀眾的興奮閾值。但李安導演，卻選擇了這麼一個劇本來給4K/120幀試刀。畢竟看起來，這部電影甚至都不需要用到視效。但從影片最終效果來看，4K/120幀用在這部電影上，非常有用。

無論原著還是電影，這部的劇情都很「平」。不是說沒有劇情衝突和故事開始、發展、結局，而是說，這其實屬於「茶杯里起風浪」。但用4K/120幀，細化了人物表演， 強化了情感波動，「茶杯里的風浪」也能直觀地表現為「驚濤駭浪」。再加上這部電影的主題，直接和人還有人心相關，引起共鳴、引人啟發，非常容易。

但是，這種「共鳴」和「啟發」需要共情的能力。也就是說，與更加簡單粗暴的「視覺刺激」式電影相比，這部電影的門檻相對高一些。而且李安導演他本人有態度有想法，但影片中沒有直接說明自己的態度和想法，直接導致國內某有較高知名度的影評節目評論說「李安這部電影不反戰」，實在令人驚詫，只能苦笑了。

這部電影，會讓觀眾覺得不舒服。本質上，這部電影就是把這麼一件事情鋪開、講述，開篇沒有大衝突，全篇沒有解決問題，很容易讓習慣了商業電影模式的觀眾反感，或者根本無感。但這部電影的主題並不罕見，也並不深刻，按照文藝片的標準又入不了影評人的法眼。我個人認為，這是一部彰顯技術力量在情感表達上的效果的片子，也很好地完成了任務；但有可能，觀眾還沒準備好，或者說，電影這種藝術形式，還沒有被認為可以這樣講故事。

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看到這部電影的4K/120幀版本了。

很想再看一遍。

作者：無角獬豸

編輯：小甜餅好吃

校對：無角獬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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