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讀書筆記愛與被愛：生命的功課——我看惜春

一、「孤兒」惜春

惜春，是賈家姑娘「元迎探惜」中最小的一個。她是寧國府賈珍的親妹妹，按身份，她是賈家正經的尊貴小姐，可是，在書中，她的存在感非常弱，給人留下的印象甚至還不如薛寶琴邢岫煙這些客人。

惜春在書中的出場是林黛玉進賈府的時候，三位姑娘一起出來，曹雪芹在描寫了迎春的相貌和探春那讓「見之忘俗」的風采之後，只對惜春寫了一句「年齡形容尚小」。

那時的惜春，還是個孩子。是個什麼樣的孩子呢？

王熙鳳的小廝興兒曾經非常到位地評價過府中的各位姑娘們，說到惜春的時候，他說：「四姑娘小，他正緊是珍大爺親妹子，因自幼無母，老太太命太太抱過來，養這麼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

惜春的至親——母親早逝，父親賈敬在書中一開始就只在道觀修仙，什麼都不管，一直到自己暴亡，都沒有回過家。哥哥賈珍簡直要把寧府「翻了過來」，根本無暇理會自己的小妹妹。

儘管有賈母最疼愛孫女們，都帶在身邊，可是我們在書中很少有看到賈母關於惜春的特別關注和疼愛——相比於對林黛玉和賈寶玉的疼愛，賈母好像忽略自己最小的孫女。

可以說，在家庭親情方面，小小的惜春，幾乎是個孤兒——這是一個缺愛的孩子，她在成長的過程中，沒有跟親人有過親密的、深層的情感關係。

其他人，除了書中很早一次周瑞送宮花看到她跟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兒關係不錯外，沒有看到誰跟惜春玩在一處。

她跟姑娘姐妹間的關係都極其淡漠。寶玉過生日，「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連李紈、寶琴都在邀請之列，可是，居然沒有人想到去請惜春。

二、沒有才情的惜春

在賈母身邊長大，這位自己深具藝術修養的老太太也很重視孫女們的才情培養的，這點，我們可以從元春和探春身上看到。

在大觀園裡眾多才情出色的女孩子中間，惜春可以說是非常平庸的一個，比很多丫鬟姑娘都差得遠。

她不會作詩，不會聯句。書中她唯一的一首詩作於元妃省親當晚——貴妃規定，每位姑娘都要現場做，她實在推不掉。

她只寫了一首「文章造化」：

山水橫拖千里外，樓台高起五雲中。

園修日月光輝里，景奪文章造化功。

這首詩的水平，幾乎可以算是全書中最差的一首——毫無才情可言。大觀園起詩社，她也只能做點服務的事情——監場，燃香計時。書中那麼多聚會場合，惜春沒有行過一次酒令，沒有一次參與聯句——沒有文采，沒有口才。

曹公筆下，大觀園的姑娘們都有自己的藝術才能，惜春其實也有，畫畫。

她的作畫水平如何呢？

劉姥姥嬉遊大觀園，賈母一時興起隨口說要惜春把這園子給畫下來。結果，這幅畫的任務給惜春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她要在詩社裡「要告一年的假」。她自己說自己的畫畫水平：「原說只畫這園子的，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園子成了個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圖似的才好。我又不會這上細畫樓台，又不會花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

說是會畫，可她連基本的畫畫工具都沒有：「我何從有這些畫器，不過寫字的筆畫畫罷了。就是顏色，只有……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枝著色筆就完了。」

——可見，惜春的畫畫才能，是很拿不出手的。可能，連入門都沒有。

最重要的是，在她身上，我們並沒有看到她對畫畫的喜歡。相比於探春對書法、湘雲對作詩和香菱對學詩的真誠熱愛，惜春對於畫畫，可能只是學了幾筆給人看而已，要不然，她怎麼連嘗試的願望都沒有，連準備工具的熱情都沒有。

熱愛是才華得以生長的土壤。惜春，沒有才情。

三、冷漠孤絕的惜春

從小缺愛，沒有正常的親情，長大後的惜春，是一副冷漠孤絕的性格——他人的冷暖甚至生死，都與自己毫無關聯。

惜春對待自己的貼身丫鬟入畫的態度，可以明顯看到。

抄撿大觀園的時候，發現惜春自小的丫鬟入畫收著自己哥哥的東西。這並不是多大的錯誤，而且可以理解——入畫的哥哥也給賈珍當差，那些東西也經過檢查，來路很正。尤氏和鳳姐都不願意因為這個小問題處理入畫，可是她們沒有想到的是，鐵著心腸一定要趕走入畫的，是惜春——這個主子，對待從小就貼身服侍她、形影不離地跟她一起長大的入畫，是這樣不依不饒地冷麵絕情：「你們管教不嚴，反罵丫頭。這些姊妹，獨我的丫頭這樣沒臉，我如何去見人！昨兒我立逼著鳳姐姐帶了他去，他只不肯。……嫂子來的恰好，快帶了他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這話，一字字，一句句，都像鋒利的冰刀，嗖嗖嗖，直刺人心。

入畫苦苦哀求，「只求姑娘看從小兒的情常」，尤氏好說歹勸，「天生成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的惜春姑娘，任人怎說，「只以為丟了他的體面，咬定牙，斷乎不肯」。

這是對待自己身邊幾乎是最近的人的態度啊！太讓人心寒齒冷！惜春對入畫的絕情，與面臨抄撿時探春護著自己丫鬟的擔當，形成了多麼鮮明的對比啊！

惜春的世界裡，只有她自己。趕走入畫後，她為了「保持自己的名聲清白」，更要跟哥嫂斷絕關係，免得自己被「帶累壞了」。

「……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去。從此以後，你們有事別連累我。」「古人也曾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叫你們帶累壞了我？」

這番「無原無故，又不知好歹，沒個輕重」的「年輕糊塗」話，讓她的嫂子尤氏徹底寒了心——對惜春，尤氏評價得好：「心冷口冷、心狠意狠。」

後來，惜春出家了。

這也許是個註定的結局。她從小就跟小尼姑智能兒玩到一處，早早地就開玩笑說自己要「剪了頭髮當姑子去」。元春省親剛過，她作的燈謎就流露了她的這種傾向：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謎底是佛前的海燈。

這就是惜春的故事。這是一個讓人感到可惜的生命。請注意，是可惜，不是憐惜。因為讓人「憐」的，是可愛的，但是惜春不可愛。

小小年紀，心如死灰。她在自己的生命還沒有展開的時候，就走向了消沉。她的心田，是一片荒涼的不毛之地。

平庸，孤介，冷漠，貧瘠。她的生命，沒有活力。

為什麼？她沒有真正得到過溫暖生命的愛，她不知道被愛的滋味，她更不會去愛。

四、愛與被愛，是一生的功課

愛是什麼？

愛是讓人成長的強大動力和豐厚土壤，是賦予生命的陽光，是滋養生命的雨露。一個人，在生命的初期童年時代，需要人來好好地愛。成長過程中不缺愛的孩子，才能在個性中生長出健康的愛的能力。

愛的能力，是你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的能力，是你的真正生命和人格生長的能力——它就是你的生命力。

惜春從小几乎沒有得到過愛，所以，她的性格中也長不出愛的能力。看起來，小姐惜春從小錦衣玉食，僕役環繞，生活無憂，可是，她作為一個人，沒有生命力——她沒有熱愛的投入其中的事情，沒有讓她真正欣喜快樂的東西，沒有讓她牽掛關心注入感情的人。沒有愛。這對於一個人來說，是最可怕的狀態。《窗邊的小豆豆》里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有眼睛卻發現不了美，有耳朵卻不會欣賞音樂，有心靈卻無法理解什麼是真。不會感動，也不會充滿激情……」——這句話，完全可以用來形容惜春的生命狀態。

學會愛與被愛，是一生的功課。

村上春樹在《1Q84》中說：「孤獨一人也沒關係，只要能發自內心地愛著一個人，人生就會有救。」

因為，發自內心的愛，是一個人保持生命力，保持活力和青春狀態的動力源泉。

怎麼去愛？敞開心懷，伸出雙手，勇敢的去給。

給，是愛的境界。

給什麼？

哲學家、心理學家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說：「一個人究竟能給予別人什麼呢？他可以把他擁有的最寶貴的東西，他的生命的一部分給予別人。但這並不一定意味著他一定要為別人獻出自己的生命，而是他應該把他內心有生命力的東西給予別人。他應該同別人分享他的歡樂、興趣、理解力、知識、幽默和悲傷——簡而言之一切在他身上有生命力的東西。」

把生命力分享給別人吧，你的生命不會因給而減少半分，反而會像有魔力一樣指數性增長——在這個過程中，你會創造一個新的自己。

「雙方都會因為喚醒了某種生命力而充滿快樂。在給的行為中誕生了新的東西，給和得的人都會感謝這新的力量。」

通過給，生命的本質得以展開，得以發揮。通過給，一個人才能真正體驗到他自己的生命力，他的「富裕」，他的「活力」。通過給，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生命力的升華，才會感覺到自己生氣勃勃，才會收穫真正的幸福和快樂。

愛與被愛，哪個幸福些？其實，當真正的愛發生的時候，這是渾然一體的兩個方面、是同一件事情——生命互給，光彩互現，相互滋養，能量互相傳遞流通，境界互相提升成全。成全，一定是相互的——愛與被愛，就是互相成全。

生命力在愛中蓬勃，創造力在愛中生髮，愛的力量，推動生命的展開，打開全新的境界。在愛中生長出來的人格，才有幸福可言。

想起了《長腿叔叔》中小姑娘朱蒂寫給叔叔那充滿深情的話：「我很高興我可以開始回報您的恩情……請您不要不屑於接受它，因為可以回報您讓我感覺很快樂。」

朱蒂在對愛的回報中，發現了自己，綻放了自己——她創造了一個全新的、更好的自己。

朱蒂是最幸運的姑娘，她是真正的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可她遇上自己最愛的「長腿叔叔」。從小錦衣玉食的惜春，沒有這份幸運。她的人格和靈魂，在開始生長之前，就被封閉、悶死了。

願我們，這一生，能遇到愛的人，做著愛著的事業，終生都擁有愛的能力——讓自己的生命力和青春成為超越時間的存在，恆久地煥發光彩。

願我們每個人，都能在愛與被愛中健康繁茂地活著——活成深植大地，直立挺拔、冠蓋飛揚的大樹，活成源遠流長、奔騰澎湃、遼闊平靜的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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