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讀《詩經》，與君談情——《宛丘》里的愛而不可得
流船
沉夢
七修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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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來兮！卉木莩甲之際，枝頭百花奼紫嫣紅，偶有黃鳥迤邐，漫藏春之妙趣。春意萌動，亦使得情思萌動，柔風與微瀾，只消一點春色，便可暈開滿心情思。於此春時，賞花觀景處，宜讀詩，尤其關於愛情的詩。而關於愛情的詩，追溯去，浩渺歲月里唯見《詩經》葳蕤生光於文苑，療愈著每一顆因愛情悲喜離合的靈魂。
《詩經》凡三百餘篇，千年來為讀書人必學之經典，孔子曾說：「不學詩，無以言。」但我此刻想關注的，只關乎《詩經》中由愛情自然生髮而吟詠出的那些詩，那些因為愛情而流淌出的真切、質樸、熱烈的文字。《詩經》六義：「風、雅、頌、賦、比、興」，其中「風、雅、頌」乃詩之題材分類，「賦、比、興」乃詩之表現手法，其中「風」的吸引力最大，「風」即「國風」，即「風土之音」，所作者絕大多數為民間歌手，也就是像我們一樣的普通人，所以「風」尤其吸引我。因為它所表達的主題、抒發的情感，更因為書寫下它們的，是許許多多姓名早已佚失的普通人，而正因為是普通人，「風」的情感才更加真實、更加素樸、更加動人。
李劼在《唐詩宋詞解》中說：「寫作的真實與否的前提在於：必須是個人的情感，方為真實；詩作詞作的審美價值則在於，必須是個人的親歷、個人的感懷，才是意境的由來，才是審美的底蘊所在。」而《詩經》中對愛情的表達，就是個人情感的凝結，是個人親歷與感懷的凝結，因此這份情是真的，而唯有真實，才能穿越千年歲月依舊直擊內心。
這次我想分享這首《宛丘》，一個在短暫生命中對愛情漫長相望的人，對於這樣一個人，其對愛情的吟詠會是如何值得體味深思。我遇見《宛丘》這首詩，是近來的事了，但當我一氣讀完這首小詩，心中湧出如火山噴發遮天蔽日的悵然之感。這首詩讓我俯拾起曩昔之事，讓我恍然又瞥見了十年前的那個少年，由是甫一讀完，即就悵然。全詩如下：
國風·陳風·宛丘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坎其擊缶，宛丘之道。無冬無夏，值其鷺翿。
倘若詩中並無明確的性別劃分，我一般亦是不會去深究詩中的主人公到底是男是女，有人說《子衿》是描寫同性之情，但不論性別為何，都與愛情本身無關，比如這首《宛丘》即可把性別模糊化。當我們真正理解並充分享受愛情為何時，我們又何必介懷我們所愛的是怎樣的人，甚至我們所愛的是怎樣的一件事物。兩千多年前的人們在這一點上，或許比現在的人，懂得更多。
《宛丘》起句「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兩句直接交代了人物和地點，一位在宛丘上曼舞的人，而「洵有情兮，而無望兮」則交代了起因與結果，起因便是「有情」而結果卻是「無望」。四句話，概括了整個故事，作者瞧見了宛丘上跳舞的人，不知是一見鍾情還是日久生情，總之是深深愛上了那個舞者（陳國巫舞盛行，大概是個巫覡），但卻自知無法得到而深嘆「無望」。再來看這個故事的時間與經過是怎樣的，全在其餘兩段，時間貫穿了生命能經歷的剩餘所有時間，而經過則亦貫穿了生命能經歷的所有經過。於是整首詩的故事變清晰明了，作者深深愛上了一個舞者但永不可得（或兩個人彼此相愛，卻無法執手偕老）。
作者之情深，單就第一段便可歷歷在目。「兮」作為語氣助詞，可以用來舒緩語氣，而此處四個「兮」字連用，一唱三嘆，令情感往複回蕩，字字遞增。從見到了「子」在宛丘上跳舞開始詠嘆，到了「有情」而愈發激烈，又疾速轉入「無望」的苦痛，強烈的反差對比中，對真摯愛情的詠嘆達到了它的巔峰！觸手可及卻永遠也無法可及，這是多麼幸運卻也是不幸的一件事。心上人就近在眼前，卻永遠也無法和這個人白頭到老，命運於作者，壓得著實有些重了。
但作者放棄了嗎，沒有。並且作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都陪在舞者的身旁，默默地領受著被愛情之箭射中的奇蹟。舞者從「宛丘之上」，舞到「宛丘之下」又舞到「宛丘之道」，從擊鼓值羽舞到擊缶值翿，空間與時間在不斷變換、不斷交替，但唯有作者愛舞者之心，永恆無變。作者為什麼知道舞者在哪裡舞蹈，又怎樣舞蹈，因為作者始終都靜默地守候著這位舞者。若舞者於丘上，作者亦於丘上，若舞者於丘下，作者亦於丘下。我從不認為用一生愛一個無法得到的人有何不妥，畢竟愛情只關乎陷於愛情的人。
這首詩的作者儘管用情極深，但也愛得理智。既然無法抑制住心中噴薄而出的感情，那就放開去愛、盡情去愛，把我的愛寫進詩里，把我的愛唱進歌里，把我的愛化作「無冬無夏」的長久陪伴，雖然無法抑制，但亦深知不可得到，因此作者將這份深情止於寫進詩里、唱進歌里，止於那份「無冬無夏」的長久陪伴。雖然深知「無望」但因為「有情」，所以愛得真實、愛得奔放、愛得熱烈，又愛得極度克制、愛得體面、愛得適度，作者沒有因為狂熱的愛而迷失、喪失了自我，相反，愛得極其自知、自明。
我得不到你，可是我愛你，就讓我用我一生的須臾光陰來陪伴你，你無需知曉我是誰，你甚至無需知曉我的存在，但我愛你雙眸里青春的爛漫光華，更愛你眼角被歲月雕出的紋路，我愛你的美貌、愛你樂舞時的翩躚，但我似乎更愛你對舞蹈的全情投入與畢生執著，愛你華服里深藏的澄澈魂靈。上天賜予我愛的奇蹟，我又怎能說出我愛你的確切理由，我愛你的全部，甚至愛愛你的「無望」。若是浮生若夢，便讓我至死都做著愛你的大美夢。
或許，這首詩里的舞者也曾對作者心動，或許，舞者與作者本就兩情相悅，但這都不重要，愛情最不可思議處，便是讓愛情中的人感受到時光的永恆，而感受到時光永恆，生命也即於此刻體驗到了永恆。用一輩子的時間愛一個不可能得到的人，這首詩的作者傻嗎？或許，愛情里的人都是傻子，但這首詩的作者卻於愛情中體驗到了永恆，在永恆的守候中，他/她是真正將命運踩在腳下、悟得愛情真諦的勝者！
或許，當我們愛一個愛而不可得之人的時候，我們捧起《詩經》，於夜色下讀一讀《宛丘》，我們便會明白，兩千多年前的先祖，也曾有人愛過一個愛而不可得的人，並且用一生去愛、去真實地愛、去熱烈而剋制地愛，並且這位先祖將這份感情流傳至今，撫慰著後世每一位在愛情里遇見相似情境的人。所以，不必害怕，若是你正愛著一個愛而不可得的人，《宛丘》將給你內心最溫柔、最堅實也最永恆的力量。
文中照片作者均為南宮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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