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瀟湘竹石圖》,北宋蘇軾,絹本中國畫,28厘米*105.6厘米,藏於中國美術館。)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蘇軾《惠崇春江晚景》)
人應該怎樣地生長呢?自然地像植物吧。
自打魏晉風流竹林七賢在竹林中亦歌亦癲起,竹子便成了中國文人不二的選擇。它是我們生存的空氣,它是我們活著的氣息,它猶如我們每一個人的夢想,由里而外,自由飄逸而又堅忍不拔。
倘若沒有竹子,哪有中國獨有的竹筏,又哪有曬布岩下青山綠水間的行雲流水;倘若沒有竹子,哪有奏響天外之音的笛笙箏簫,又哪有年少風流杜牧之的二十四橋明月夜;倘若沒有竹子,哪有「與可畫竹時,胸中有成竹」的笑笑居士文與可,又哪有我們的「胸有成竹」呢。
「與可,文翁之後也。蜀人,猶以石室名其家,而與可自謂笑笑先生,蓋可謂與道,皆逝不留於物者也。顧嘗好畫竹,客有贊之者曰:『先生閑居,獨笑不已。問安所笑?笑我非爾,物之相物,我、爾一也。』先生又笑笑,所笑者,笑笑之餘,以竹發妙竹,亦得風夭然而笑。」(蘇軾《石室先生畫竹贊並敘》)
文同,文與可,人稱石室先生,自號笑笑先生。文與可用一生賞竹畫竹。數十年間,與竹子朝朝暮暮,無論風霜雨雪,置身竹林而全然忘我。
蘇轍在《墨竹賦》中說,「與可以墨為竹,視之良竹也。客見而驚焉。」驚的是筆下竹子萬千姿態,全然造物主的萬千生命。
然而蘇軾知道,文與可那支筆下的濃淡交錯枝葉搖曳,畫的哪裡是竹子;那分明是自己,是那永遠留駐在竹里的靈魂--「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蘇軾《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
文同是蘇軾的遠房表哥。蘇軾畫竹便是跟文同學的。這倆人一道畫竹子,畫出了中國的湖州竹派。
就像王徽之不知道自己身後的眾星擁簇一般,那時的文同蘇軾也不知湖州竹派,更不知頭頂著祖師爺的名號,身後的追隨者之眾。到元代,湖州竹派的知名畫家已達二十五人,其中就有書畫大家趙孟頫。
湖州竹派因文同與蘇軾都曾被任命為湖州太守而名之。然而,後人顯然忽略了命運的諷刺意味—文同尚未到任湖州,身先死;蘇軾到湖州,剛遞上到任謝表,就被下了御史台的大牢。
2.
「濃墨為面,淡墨為背「,是文同竹畫的獨創;「以書入畫」,蘇軾在這條道路上愈走愈遠。中國書法的無盡意象與深厚內涵一旦注入繪畫中,便徹底地告別了傳統的工筆設色花鳥畫。
方寸之間,不再僅僅是工匠眼手的絲絲寫實,它聚集著文人胸中涌動的千萬山水重重詩意。
「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蘇軾《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
一千年前的蘇軾說出了「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這樣的話。
哪裡不是呢,僅以形似而論好壞,那麼當代的相機何嘗不是完勝任何一幅名畫。
文同的篔簹谷偃竹數尺高而有萬丈之勢;蘇軾的朱竹更是舉世無雙--
「世間無墨竹,既可以用墨畫,何嘗不可以用朱畫!」
從此,中國畫卷上添上了一棵棵一叢叢火紅的竹子。
「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何如此兩幅,疏淡含精勻!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蘇軾《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
「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詩書畫本一家,審美盡皆相通—那是仿若天工的神韻加上發自肺腑的真誠,才有了觸動人心的共鳴。
3.
「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接到蘇軾的信時,文同和妻子正在」燒筍晚食「。
」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剛吃下了一肚子筍乾的饞太守文同登時笑噴了一桌。
隔著那麼遠,走了那麼久,一封信,卻真真切切地合著眼前的此時此景,怎能不讓人拍岸叫絕。
與可畫竹,初不自貴重,四方之人持縑素而請者,足相躡於其門。與可厭之,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為襪材。」士大夫傳之,以為口實。及與可自洋州還,而余為徐州。與可以書遺余曰:「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襪材當萃於子矣。」書尾複寫一詩,其略云:「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予謂與可,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於筆硯,願得此絹而已。與可無以答,則曰:「吾言妄矣,世豈有萬尺竹哉!」余因而實之,答其詩曰:「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與可笑曰:「蘇子辯則辯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將買田而歸老焉。」(蘇軾《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
文同畫竹,士大夫們紛紛登門以絲絹求畫。文同卻煩地不得了,他不僅把絹扔地上還要罵道:我要拿它們來做襪子。
等到蘇軾到了徐州,文同就寫信給他:我跟他們說了啊,要墨竹就上你那裡要去。順帶還不無譏諷地說道:很快,你就會有一堆做襪子的材料啦。
信末附上了一首詩,其中有一句「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這句話讓蘇軾嗅到了可為之戲謔的氣味。他立即回信調侃:」畫萬尺長的竹子,不得要上絲絹兩百五十匹啦?!「,「我知道你是懶得畫畫的,不過是想要那些絹罷了!「
兩百五十匹絹是什麼概念呢,就是可以」買田而歸老「了。
文同被他堵地詞窮,嘟囔道:「世間哪有萬尺高的竹子啊。「
可他面對的那個人,是多麼狡黠而雄辯地啊;他怎麼會如此輕易地放過呢--「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
—怎麼會沒有呢?你說。
哎,憑你碰上這麼一個既聰明又愛耍聰明還不要太聰明的人,除了心底暗自叫一聲老天太不公外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當年應考,東坡寫《刑賞忠厚之至論》:「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主考官歐陽修曾就此句出處問蘇東坡,蘇東坡答曰:「何須出處。」
杜撰典故這種為人不恥的行徑,大約唯有在蘇軾身上,可以如此君子坦蕩蕩了。
羞愧難擋的默默被鄙視,撒個彌天大謊的心虛地一塌糊塗,厲聲厲色的不過是企圖蒙天過海,那些才不是這個天才蘇軾呢。
面對主考官,大宋第一文學大拿歐陽修的追問,他坦然作答:何須出處。
我就是出處。
他就是不正經。這不,佛家至上的獅吼功都被吼出來了。從此,人間不知河東柳氏柳月娥,卻盡道河東獅吼。
龍邱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蘇軾《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
柳月娥是陳慥的妻子。陳慥,字季常,自號龍邱居士,人稱方山子。
「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落難黃州的蘇軾飽嘗人間冷暖;不過,命運還是給他布下了蜜糖--隱居此間的舊友陳慥和他相遇了。
余謫居於黃,過岐亭,適見焉。曰:「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蘇軾《方山子傳》)
陳慥的父親陳希亮曾是剛踏上仕途的蘇軾的頂頭上司。當日里,蘇軾對陳希亮的嚴苛與刻意打壓氣憤不已。他的一篇《凌虛台記》為慶陳希亮新建凌虛台而做,卻全然尖酸刻薄的氣息。想不到,陳希亮竟一字不改地讓人刻字立碑於凌虛台旁。
「面目嚴冷,語言確訒「的陳希亮是一代清官,其一身的凜然正氣嫉惡如仇堪比同時代的包拯。
多年後,蘇軾終於了解陳希亮栽培後生的用心良苦,更醒悟自己「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至形於言色,已而悔之「。自稱平生不為人作行狀墓碑的他,為已逝的陳希亮寫下了」欲私記其行事,而恨不能詳「的《陳公弼傳》。
雖然和上司陳希亮相處地並不愉快,不過,他卻和嗜酒弄劍行俠仗義揮金似土的四公子陳慥私交甚好。
只是萬萬沒想到今日再相見的四公子已然「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
不過,最讓蘇軾想不到的還是陳慥和他的妻子。
「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秉燭夜談,聽著公子哥談佛論道,雲山霧繞,正大侃特侃,唾沫橫飛呢,不料柳氏一聲吼,眼見人兒手杖驚地落了地,就這麼丟了魂。
這一瞬間的人間喜劇,滑稽的模樣,足夠落魄黃州三年的蘇軾捧腹大笑,從深夜一路樂到天光樂到正午樂進了又一個黑夜裡—
「龍邱居士亦可憐」。
唉!哎!哎呀呀呀呀。
4.
子瞻畫叢竹怪石,伯時增前坡牧兒騎牛,甚有意態,戲詠。
野次小崢嶸,幽篁相倚綠。阿童三尺棰,御此老觳觫。石吾甚愛之,勿遣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斗殘我竹。(黃庭堅《題竹石牧牛》)
蘇軾和李公麟在一起畫了幅竹石牧牛畫。蘇軾畫竹子怪石,李公麟畫牧童和老牛。黃庭堅為之題詩—
我好愛這石頭啊,牛兒,你不要在這石頭上磨角啊。就算磨角,也罷了,可千萬別傷著了我的竹子啊啊啊。
「水石潺湲,風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於此。」(米芾《西園雅集圖記》)
西園中的蘇軾王詵與眾人正徜徉於微風中的水石竹木間,香氣四溢,草木芬芳。李公麟以一幅西園雅集圖記下了這人間曾有過的最美好時光。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竹修林。」
徘徊蘭亭,眼前只見竹葉婆娑。王羲之與謝安在此推杯換盞,大醉而歡。在那半醉半醒的天人合一之間,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誕生了。
他走後,他的五子王徽之王子猷在天地間拋下了一句話:何可一日無此君!
嘯詠良久,直指竹。
他的身後是愈來愈多的再不能有的高逸之士傾心追隨。
"寧可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蘇軾《於潛僧綠筠軒》)
夜靜時分,有人「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那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摩詰王維。竹林中的一個冥想,便出詩入畫了。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又一個追隨著王徽之腳步的仙人,李白自九天而下,帶來雲端唯有的浪漫無邪。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可不是你我他?
五月竹葉飄香,汨羅江中香草蘭芳。老家的小巷中,掛滿了竹笠竹籃竹筐,雙腳夾著竹篾的指間是上下飛舞的編織,編織出一街的清幽,落盡月下的芬香。
牧笛一聲響,巷外的河岸上來了一頭老牛,背上搖搖晃晃的牧童,朝著煙雨中的杏花村去了。
坡在玉堂,一日,讀杜牧之《阿房宮賦》,幾數遍,每讀徹一遍,即再三咨嗟嘆息。有二老兵,坐久,甚苦之。。。一人作冤苦聲,另一人卻說,「也有兩句好。」其人大怒曰:「你又理會得甚底?」對曰:「我愛他道: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叔黨卧而聞之,明日以告東坡,大笑曰:「這漢子也有鑒識。」(《五雜俎卷十六·事部四》)
穿行林中的東坡先生剛剛自那黃州歸來,「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揮揮手,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不帶走一片雲彩。
也無風雨也無晴。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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