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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人都是一盞燈

執燈的人

文/路北

我醒來的時候四周還是漆黑一片。夜裡氣溫似乎降了很多,我只覺得渾身發冷。我大概就是這樣被凍醒的。我抖抖索索地在桌子上摸索著手機,想看看時間,順便借點光,結果摸了半天卻什麼也沒摸到。

我只好憑著記憶在床腳摸索外套,也沒找到。我撇撇嘴,有些氣惱。總是這樣,我從小就是這個毛病,總是想找什麼東西的時候總也找不到,好像那些東西都在故意開我的玩笑,躲起來不讓我找到一樣。

算了,不找了,它們自己會跑出來的。

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口。一輪又大又亮的月亮掛在天上。今天晚上的月亮比我以前見過的都要更大更亮。我直愣愣地盯著它,它的清輝傾瀉下來,灑在我的臉上,我竟莫名其妙地覺得有了點暖意。我回頭看了看屋裡,不知道為什麼月光好像沒照進屋子裡面,還是一片漆黑。

我又看了看屋外,大概是街道兩旁的樹木過於密集了,月光竟穿不透那密密匝匝的枝葉,以至於街上也是一片漆黑。可是路燈哪裡去了呢?

我有個好習慣,就是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去想它了。我又忍不住盯著那月亮看,我心裡突然在想:是我該走的時候了。

於是我決定下樓,卻完全沒有去想「要去哪裡」這個問題。也許是因為我心裡知道這又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我走出房間的時候,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下我的房間,卻忘記了屋裡太黑,什麼都看不見。

樓下那片黑暗在召喚我。是我該走的時候了。

我踏進黑暗,從一個黑暗踏進另外一個,從一個未知踏進另一個。街上一片黑暗,一點聲響都沒有。沒有蟬鳴,沒有車開過的引擎聲,沒有貓狗打架的聲音,好像那無盡的黑暗把所有的聲音都吸走了,連我的呼吸聲都不例外。

我有點恍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沒睡醒呢。我抬起頭依然能看見那巨大的、明亮的月亮,低下頭卻連自己的腳都看不見。

大概是因為我盯著月亮的光看太久,突然看暗的地方便什麼都看不見吧。我想起來我是光著腳出門的。這可不行,倒不是著涼不著涼的問題,我現在擔心的是被人當瘋子抓起來。大晚上不睡覺亂走就已經夠瘋了,還光著腳,這不是更瘋了嗎?我站住腳,一時倒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回去穿上鞋再出來。算了,走都走到這兒了,不去管它了。

起風了。我展開雙臂,張開雙手,讓風從我的指尖穿過去,不知道想要徒勞地抓住什麼。最後,連它們也消失在黑暗裡了。遠處亮起了一點光。一開始這點光是這樣的微弱,以至於我以為是我自己眼冒金星了。

但是這點光卻一點點更加明亮起來。這點昏黃而微弱的光似乎被夏夜的水氣暈染開了,顯得更加的朦朧和搖擺不定。但是,它確實越來越明亮了。我著了迷一般地看著,心裡升起一種異樣的平和。我這一顆躁動不安的心多年不曾有過這樣的平和了吧。

我看著,看著,過了好一陣我才明白,這搖搖擺擺的光不是越來越亮,而是離我越來越近。

不知為什麼,我沒來由的覺得安心,好像多年前在一個秋天的午後,一隻飛鳥突然停歇在我的扶手椅上。我那時沒有任何的驚慌,恰恰相反,我是那樣的安心,好像我用一個午後的時光坐在扶手椅上,就是為了等待那隻飛鳥一樣。

那燈更加近了。我先看見的是那盞燈。那種老式的手提燈我只在電影裡面看過。又近一些,近得我可以看清執燈的人的臉了。

那是一張滄桑的臉,看上去很老了。我確信這個人我完全不認識,我卻不能肯定我完全沒見過,因為雖然這張臉完全陌生,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我在腦海里仔仔細細搜尋,想要找到點蛛絲馬跡,卻毫無所獲。算了,又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罷了。

他停下來,看著我,什麼也沒說,之後便又自顧自地提著那盞燈朝前走。

他什麼也不用說。我跟上他的腳步。他提的那盞燈,幫我照著我的路。

突然,死寂的黑暗裡突然傳來一聲急促而凄厲的鳥叫,緊接著是一陣狂風。我嚇了一大跳,在黑暗裡左顧右盼。這一聲鳥叫實在是叫我心驚膽戰。它如同一塊投進我記憶的一塊石頭,激起一片水花,那層層的漣漪不休不止,無窮盡地在我腦海中延伸開去。我一生的所有記憶就在那麼一瞬間洶湧而至,我一生所有的醜陋一下子出現在我眼前。

我看見自己還是母親懷抱里的嬰兒的時候一邊假哭一邊斜著眼睛看不遠處我母親的反應;我看見我尚未學會走路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嫉恨之心;我看見我在夕陽下跌跌撞撞地奔跑就是為了追逐一隻蝴蝶,拽去它的翅膀;我看見我的怒氣如同利刃,直直刺入周圍的人的心裡;我看見我自己的傲慢、嫉妒、憤怒、怠惰、貪婪、暴食和色慾……我看見我一生的惡與罪,看見那些從不知道自己記得的事情。

我看見我生而為人,便是我最大的罪惡。它們本不應該出現的,它們本應該如同下水道的老鼠,永遠地藏在黑暗裡面,在潮濕里一點點腐爛。

可現在,一盞照明燈突然掉進了下水道,這些老鼠驚慌失措、四散奔逃,他們相互推搡著,撕咬著,顧頭不顧腚地跑出了下水道。

現在,這些老鼠撕咬著我。我的愧疚隨著我的淚水滾滾而出。我沒法再走一步路,突如其來的、密不透風的記憶之牆將我四麵糰團圍住。我的大腦里有千百個聲音在說話,在哭泣,在嘶喊。我跪下來,幾乎要癱倒在地上。

狂風還在呼嘯著,樹葉刷刷作響,好像千百個靈魂在哭訴著。我費勁地支撐著自己,拚命想要集中注意力。

那盞燈的光芒越來越恍惚——那執燈的人正在離我而去。我想要張嘴呼喊他,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我淹沒在往事的漩渦里——我的大腦正在試圖淹死我的身體。

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就在這個時候,又是一聲鳥叫,悠長而驚慌,好似驚鳥急急奔逃。那尾音無比尖利,卻是在逐漸遠離,好像在夜空中劃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便不見了蹤影。我抬起頭,覺得自己已經出現了幻覺:冰冷的月光似乎添了一份溫柔,一個黑影停駐在空中,一雙巨大的黑色的翅膀緩緩地上下煽動。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水汽愈加的重了,空氣中似乎正在醞釀著一場小小的風暴,而那個黑影便是一切風暴的中心。

我腦海里的聲音消失了,我的思緒又回到了此時此地。可是潮水雖然退去,卻留下了滿地狼藉——我見過了深淵,從此深淵便在我的心裡了。

那盞燈還在前面。

我爬起來,奮力跟上執燈的人的腳步。等到我終於追上那個人的時候,他已經在一艘木船上面等我了。他把燈放在船頭的一個凹槽裡面,自己坐在船的前面背對著我,等待著我。我登上去。

我抬起頭,那個黑影還在那裡,似乎在空中注視著我。月光從他的背後照下來,將他的全身籠罩在聖光之中。

我認出了他。我喃喃自語:「……大天使沙利葉。」

前面那人似乎吃了一驚,轉過頭來看我一眼,我強裝鎮定地看著他。他什麼也沒說,又轉了回去。船隨著水流緩緩地駛向河的中心。

「很少有人能說出他的名字。」一個怪異而沙啞的聲音從前面傳來。他說起話來似乎很艱難,好像一個人太久沒有說話以至於終於忘記怎麼說話了,現在他正試圖從腦海里搜尋一點記憶去發音。

他的話絲毫聽不出任何感情的波動,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肯定不是在誇我。我想起他剛剛看向我的那個眼神,我想與其說他是在跟我說話,倒不如說他是在跟自己說話。

「我大學主修的宗教歷史,」我對著他的後背說。「可是我不知道你是誰。」

沒有任何回應。

「你是不是人……人類?」

沒有回應。

「他被人們認為是墮天使。」

那執燈的人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於是我繼續,「有的人說他敬奉路西法,有的人他就是路西法本人。」

沒有回應。

「還有的人說,他是……死亡天使。如果現在在天上的那個真的是沙利葉,那麼只代表一件事……」 我盡量讓自己聽起來平靜。

「……我已經死了。」

我想起我的媽媽,她該怎麼辦呢?我是怎麼死的呢?我記不起來了。我突然覺得那執燈的人的長相很像我的父親,但是我真的去比較,卻又覺得天差地別。

「萬物皆有其時,皆有其規律,如同星星沿著它們的軌跡行走,這便是這個世界的秩序。」

我聽著水流聲愣神,想著我來時的那個世界,我想到那個世界已經是沒有我的世界了,卻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改變。我是一片葉子,靜靜地便落地了。

「他真的是地獄之主嗎?」

沒有回應。算了,我不過是想到在那個世界,此時此刻依然有人在為宗教的事情爭來爭去,打來打去,幾千年都沒有個結果,現在我有個機會弄清楚罷了。

「……秩序沒有好壞,正如神祗沒有善惡。每一位神祗不過是代表一種力量,世界上的萬事萬物便是在力量的不平衡中追求力量平衡罷了。既有白晝,便要有黑夜,既要有太陽,便要有月亮。」

「他代表什麼力量呢?」

「他代表知識。他有這個世界所有的知識。當上帝創造人之後將他們放在伊甸園,亞當和夏娃無知無覺,不過是上帝的玩具,他們是上帝的力量的延伸。

可是沙利葉決定給他們以知識,亞當和夏娃吃的禁果是沙利葉的知識之果。

上帝雖然震怒,最終還是原諒了他,因為那時上帝還對自己的玩具充滿了信心,因為他覺得既然他是善,是光明,那麼他造出的人便也是善,是光明,是他力量的延伸。可是很快,他就發現,人並非全然是善,而是善惡的交融,雖然他創造了人,人卻不是他一人的力量的延伸,而是各種力量追逐平衡之後的結果。所以對他來說,人類是受到污染的。他曾經嘗試各種辦法希望解決這個問題,甚至用大洪水重新創世界,可是沒有作用。

於是他遷怒與沙利葉,認為是人的智慧妨礙了他們追求至善。而沙利葉卻違背上帝的意思,繼續用各種辦法教導人們知識,他已經教給人治癒之術,煉金之術,當他準備教給人不死之術的時候,上帝終於阻止了他。上帝準備將他逐出天界,他自己主動離開了。他無處可去,便棲身在地獄。」

「路西法呢?」

「路西法的力量是至暗,你們人類憎惡他,懼怕他,可是他卻是保持人和神的世界至今不滅的力量。一旦上帝和其他光明的力量增長到路西法和其它至暗力量無法平衡了,宇宙便毀滅了,其間萬事萬物與之一同毀滅,一個新宇宙就會從舊宇宙的灰燼中誕生,一切重新開始。反之亦然,黑暗的力量一旦強大到完全克制住光明的力量,宇宙一樣會毀滅。

大部分時候,世界就這樣在明與暗的力量追求平衡的過程中搖擺不定,所有的神祗既是決定世界朝哪一邊搖擺的因素,又是在世界的搖擺中試圖喘息的生靈。而人類世界的搖擺不過是神的世界的搖擺的迴響罷了。」

我有些愕然,這已經超出我知識的邊緣,連試圖理解都已經是艱難萬分了。

「所有神祗所需要做的,就是平衡世界的力量,直到世界也到了它的時數。」

我又抬起頭,看見死亡天使在河流上空俯視著我們。「既然萬物皆有其時,所以如果一個人的時候沒有到,無論是沙利葉還是路西法,都不可以隨便帶走人的靈魂是嗎?」

「按照秩序來說應該是這樣的,但是偶爾也有例外,大洪水就是一次例外。有秩序,便有混亂。沙利葉不是在帶走你們的靈魂,他是在用他保護的力量使得你們的靈魂不受你們的罪侵襲。」 不受罪的侵襲?我想起剛剛在路上發生的事情。

不知不覺,我們似乎已經來到了河流的中央,我周圍亮起了點點的燈,我定睛一看,每一盞燈處,都是一艘木船,都像我坐的這艘一樣,船頭坐著一個執燈的人,船後坐著一個靈魂。他們都似乎與生前無異,這樣說來,我大概也和活著的時候沒什麼兩樣。除了流水的聲音,河上一片安寧的寂靜。

為什麼每一個人都可以這樣安寧地接受自己已經死去了呢?為什麼我這樣就接受我已經死去了呢?我甚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去的。這靜靜的流水攜載過多少靈魂呢?現在回想起來,我在「那個世界」的記憶似乎已經很模糊了,好像做了一場非常真實的夢,而現在夢醒了,夢裡發生的事情正迅速地模糊,我甚至有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過這樣一場夢了。還是說現在我才是在做一個太過真實的夢呢?

「我們是在前往地獄嗎?」我壓低了聲音問。

「地獄並不是給人準備的,天堂也不是。」那執燈的人的聲音好像是從我的腦袋裡面直接響起來的,「你們不過是神的世界的一個迴響,你們從一團混沌中而來,也會回到一團混沌之中,亞當和夏娃的世界如同一條吞噬自己尾巴的蛇,路西法就是那條蛇,他是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的通道。」

我看見前面的幾盞燈似乎放慢了速度,我知道我們要到了。

「那你呢?你是人,還是神呢?你有名字嗎?反正我什麼都不會記住的,不是嗎?」

又沒有回應。

我看見小船都彙集在一個碼頭,當一個人上了碼頭之後,為他執燈的人總是將燈熄滅。我便看著在我前面的燈一盞一盞熄滅,越來越少。我轉過頭,看見後面點點的燈光如繁星散布在河上。

我們到了。船靠了岸,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我站起身來。那提燈的人轉過身來看著我。

正在我邁出第一步的時候,一個聲音在我的腦海裡面響起來。

這個聲音說,「我非神,也非人,我在兩個世界的夾縫中苟延殘喘。」

我踏上岸。我那沒穿鞋的雙腳突然感受到了土地的溫暖。我轉過身,算是和那執燈的人告別。

他抬起右手,輕輕搭在燈頂的一個旋鈕上面,他說:「我的名字,是梅林。」

我的燈,滅了。

_THE END_

作者簡介

路北:

路北,咖啡成癮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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