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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名前的瘋狂傷害

彩雲追月

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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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選自《學習博覽》2009年第2期

原題目為《成名前的黑暗時光》

文|郎朗

看完之後,會有些沉重,一切成功不易,特別是音樂這條無盡頭的路。很多值得反思,音樂的教育,為何音樂?音樂為何?等音樂與人的問題。讓我們理解、珍惜這位難遇的天才吧!

Nocturne in C-Sharp Minor, Op. post, KK IVa, No. 16 (20a)

 Lang Lang 

郎朗 

00:00/04:42

在北京,我們的生活一團糟

空白

我坐在父親破舊的自行車的后座,穿過北京的大街小巷。我們在找北京中央音樂學院。我們知道大致的方位,但還是迷路了。

當我們騎車穿過這個巨大的城市,我不由自主地拿北京和瀋陽做比較。在瀋陽,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個才華出眾的小鋼琴家,我的照片還上過報;在北京我什麼都不是。在瀋陽,父親是一個身居高位的警官,別人對他又怕又尊重;在北京,沒人理睬他,他只是一個騎著一輛二手自行車,車後帶著一個胖小孩的男人。在瀋陽,我們認識每一條街道、每一條馬路,我坐著他的警用摩托車穿過了所有的大街小巷;在北京我們隔幾分鐘就迷一次路。在瀋陽,一切都在我們掌控之中;在北京,我們的生活卻是一團糟。

父親說:「你和這個老師見面,應該會很順利。她會看到你的才華,教你如何提高。你會有長足的進步,一年半後就能考進音樂學院。那以後,你的老師都會是國內最好的老師。所以你一定要給這個老師留下好印象,這很重要。今天你一定要彈得十全十美。

琴彈得像個自殺的武士

空白

從我和我的新老師見面的第一刻起,我就能感受到她的脾氣。「發脾氣教授」——我給她起的名字——沒有耐心,待人冷若冰霜。她個頭很矮,手非常小,對我的彈奏沒有任何反應。她從沒有說過我有任何天分或潛力。像大多數聽過我彈琴的音樂家那樣,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讚賞的話。每當我彈完一首曲子,她就會點點頭,說:「還湊合吧。」

上完課,我坐上自行車的后座,我們倆騎著車融入了車流。空氣污染在午後開始蔓延,天空臟髒的,帶著一抹褐色。我說:「我不喜歡她。」父親吼叫著回答說:「你不需要喜歡她。你只要聽她話就行。」

我在北京這個大都市的新生活分成三部分:跟發脾氣教授上課、練琴、上小學。我不怕練琴,「發脾氣教授」教我學很艱深的曲子的時候,我喜歡那份挑戰。如果我學得很快,我知道她會注意到的。但到最後,我也從來沒能讓她注意到我有任何可取之處。如果她注意到了,也從來沒有對我有任何表示。她對我表達的惟一的情緒是失望。她會說:

「你的節拍不對。你的短句劃分不自然。你不理解作曲家想要表達的是什麼。」

「你這琴彈得像個到最後自殺了事的日本武士。」

「你這琴彈得像個種土豆的農民。」

「你這琴彈得白開水一樣,一點味道都沒有。你得彈起來像可口可樂一樣。」

可口可樂那時剛剛在中國上市不久,很受歡迎。當我問她怎麼彈才能彈得像可口可樂時,鈴聲響起,她對我說:我的課結束了。

暖和的日子沒持續多久,天氣很快轉冷。公寓里沒有暖氣,一絲暖氣都沒有。我們靠著母親按月從瀋陽寄來的錢維持生計,可那一千來塊錢剛夠我們交房租,付鋼琴課的費用,買蔬菜、雞蛋,偶爾買一塊雞肉。我們連買一台小型取暖器的錢都沒有,當然電視就更不用提了。在我練琴的時候,父親給我穿上厚厚幾層衣服。我會穿上兩條褲子,兩件襯衣。彈琴帶來的熱力讓我的雙手保持溫暖。事實上,我常常彈琴彈到深夜,這樣不用太早上床。床上太冷,凍得我睡不著。為了確保我能睡得好,父親會在我前面先爬上床睡一會兒,把床睡暖和。

但是我深夜的練琴並不僅僅是生存的策略。練琴對我,還有對父親來說,都是一種本能的衝動。他反覆說:「如果你練得再勤奮些,你最終會讓老師高興的。你必須盡全力讓老師滿意。」我無法忍受達不到她的期望。如果這意味著我必須更辛苦地練琴,那也沒什麼。然而要去討好這個從來不覺得我有任何優點的老師,這個想法也同樣讓我無法忍受。

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了

空白

即使在我絕對確信我已經掌握了一首高難度的舒伯特或柴可夫斯基的曲子的時候,發脾氣教授仍然坐在那兒,無動於衷。她會抱怨說:「少了些什麼。」但她從來不說到底是什麼。我的挫折感不斷在加劇。父親不再說我練琴沒練夠,因為很清楚我練琴是足夠用功了。他人就在公寓里,盯著我,監督我的每一步動作。他意識到有什麼事不對勁了。

那一次,父親和我得頂著雷暴和沙塵暴騎車去發脾氣教授的琴房。在春天,強風把骯髒的黃沙從戈壁灘一直吹到北京城,我們渾身都被沙塵覆蓋著。雨一下,雨水就把塵土粘在我們的臉上和衣服上。雖然我穿著我的黃雨衣,但每次自行車騎過一個水坑,污水還會濺得我滿身滿臉。等我們到的時候,我渾身全濕透了,髒兮兮的,父親也一樣。我們在冷風中直打哆嗦,但發脾氣教授沒有問我們需不需要毛巾。

父親說:「教授,如果您讓我們把身上弄乾了,郎朗就可以開始給您彈琴了。」

「沒這個必要了。」她說,她的聲音比冰還要冷。

父親問:「為什麼呢?」

「我已經決定不再教你兒子了。」

死一樣的沉默。我感到淚水盈滿了眼眶。我看到父親的眼圈也變紅了。他說:「這我不明白。我的兒子是個天才。」

「大多數學鋼琴孩子的父母都認為自己的子女是天才。絕大多數孩子都不是的。郎國任,你的兒子不僅離天才差得太遠,他連進音樂學院的才華都沒有。我看恐怕他是不可救藥了。」

父親爭辯說:「但是教授,他贏過比賽,有關於他的各種報道。在瀋陽他很出名。」

「瀋陽不是北京。」

「您一定得再考慮一下,教授。我們全部的賭注都放在這孩子的才華上了。我放棄我的好工作,到這兒來住在一間小破房裡,就是為了您能教他。」 「郎國任,對不起,但是我主意已定。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們又走進了雨中,我抱著父親的腰,一路上哭個不停:我作為音樂家的生命就此毀滅了。我的未來崩潰了。當父親跨下車時,我看不出他臉上流著的是雨水還是淚水。那也無關緊要了,什麼事都不再重要了。父親完全失去了控制,一籌莫展。我沒了老師,沒了準備音樂學院考試的路子,他不知道如何去把握這個現實。在這個龐大、無情的城市裡,我們無親無故,失去了方向。

戰爭|因為父親,我痛恨鋼琴

空白

我唯一的安慰是我上的那所小學的校合唱團,因為合唱團的小孩子們都誇獎我的鋼琴伴奏。在教授拒絕教我的第二天早晨,父親提前一個小時叫醒了我。他說:「我想讓你每天上學前和放學後再多練一小時。」我覺得那毫無意義。但父親的眼睛裡有一份我以前沒有見到過的瘋狂。他說:「你一定得像活不過明天那樣地練琴。你必須練到每個人都能看到,沒有人有理由拒絕你,你是第一名,永遠會是第一名。」

但是那天在校合唱團的排練延長了一個半小時。排練結束後,我快步走回家。父親沖著我聲嘶力竭地喊:「你上哪兒去了?回來這麼晚!你耽誤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的練習,這兩個小時你永遠也找不回來了!你把自己的生活毀了!你把我們所有人的生活都毀了!」他的聲音尖銳而又狂野。父親以前也吼過我,但從來沒這樣。他聽起來真的像是瘋掉了。

「老師要我留下排練—」

「我不信。你是個騙子,你是個懶蟲!你太不像話了!」他狂喊道,「人人都會知道你沒考進音樂學院!人人都會知道你的老師不要你了!」

我開始往後退,他的吼叫卻越來越歇斯底里。「我為了你放棄我的工作,放棄了我的生活!你媽為了你拚命幹活,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每個人都指望著你,你倒好,回來這麼晚。老師不要你了,你還不練琴,你真是沒理由再活下去了......」

在我生命中,頭一次感到了對父親的深深的仇恨。

「吃了這些藥片!」他邊說,邊遞給我一個藥瓶—我後來才知道瓶里裝的是藥性很強的抗生素。「現在就把裡面30片藥片全都吞下,去死!」

我跑到陽台上,想要躲開他。他尖叫:「你不吞藥片?那就跳樓!現在就跳!跳下去死!」

他沖我跑過來,我開始使勁踢他。我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狂暴的行為,但我害怕他會把我從陽台上扔下去。在那一刻,我感到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央求道:「停一停!你這是瘋了!別來碰我!我不想死!我不會死!」

我又跑回屋裡。我從小到大父親都一直教我不惜一切代價保護我的雙手,它們是我身體中最寶貴的部分。但此刻我開始用拳頭砸牆壁。我想要把雙手砸成肉泥,把每根骨頭都砸斷。

父親叫道:「停下來!」

我也大聲叫道:「就不!」

「你會毀了你的手!」

「我恨我的手。我恨你。我恨鋼琴。如果不是鋼琴,這些事都不會發生!鋼琴讓你發瘋。鋼琴讓你想要殺死我!我恨這一切!」

父親跑過來,摟住了我,開始抽咽起來。「停下來!」他不斷地重複著,一邊把我抱進他的懷裡。他說:「對不起。我真的對不住你。但是你不能傷了你的手。郎朗,求求你,別傷了你的手。」他親吻了我的手指,親吻了我的臉頰,但我還是不停地詛咒他,踢他。他說:「兒子,我不想要你死。我只想要你練琴。」

我邊哭邊說:「我恨你。我再也不會練琴了。只要我活著,我就永遠不會再碰鋼琴。

對抗|我失去任何彈琴的願望

空白

我連看一眼父親都不願意。當他問我問題時,我不回答他。他也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但這一點也不能打動我。有時候,他會說:「郎朗,你得重新開始練琴了。你在浪費時間,會把學的東西全忘光的。」但我已經失去了任何彈琴的願望。我甚至停止了為合唱團伴奏。如果我再大些,再勇敢些,我會離家出走。但我才剛剛10歲。每天夜裡我都是哭著睡著的。

也許父親先頭沒說錯。也許還不如死了好。那時我已經開始惦念著鋼琴——沒有音樂的生活對我毫無意義。我會在腦袋裡聽到音樂,心中急切地想要去彈那音樂。但是我仍然無法鼓足勁坐到琴凳上。一想到練琴,我就想到父親那次粗暴的行為。而且,彈琴會讓父親感到很高興。但我想要折磨他。

這時,「二叔」出現了。

六月的一天,我去菜市場買西瓜,認識了一個姓韓的小販。他比我父親年輕一些,他的雙眼溫暖而誠實。我對他敞開了心扉。我把我全部的故事都講給他聽了。他說:「你鋼琴一定彈得非常好,不然你父親和母親不會做出這麼大的犧牲。這說明他們相信你能成為第一名。」

我說:「我是第零名。我現在什麼名次都沒有了。」

老韓堅持說:「我相信你會成為第一名。現在只是因為你很傷心。我想這個大西瓜會讓你開心起來的。」他把西瓜送給了我。我拎著西瓜走回公寓。自從我們之間的冷戰開始,我第一次和父親講了話。我告訴他老韓的故事。父親把老韓請到了我們狹小的公寓。從此,老韓成了我們家的一員,我管老韓叫二叔。他隨和的脾氣大大緩解了父親和我之間的緊張空氣。

一天,學校合唱團的同學希望我回去給他們伴奏,我沒有和父親提這件事,卻告訴了二叔。

我問:「二叔,你說我該不該重新開始彈琴?」

「這完全取決於你的願望。你想彈嗎?」

「我不想讓我父親高興。」

二叔說:「我明白你很生你父親的氣。但這和生鋼琴的氣不同。鋼琴沒有傷害你。你熱愛鋼琴。」

那天下午,我和合唱團額外多排練了一個小時。我回家後,父親隻字不提我沒按時回家的事。我沒有和他分享我的喜悅。我做不到。我仍然恨他。如果我一個人待在公寓里,我會彈一段短的曲子,比如說海頓,好讓自己高興一下。但一旦我感到父親快要到家門了,我馬上就會停下來。如果他問我:「郎朗,我是不是聽到你彈琴了?」我硬是不回答他。我知道,我的沉默只會讓他更痛苦。

和解|父親助我回歸音樂

空白

那天,放學回家。剛走到家門口時,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我在瀋陽的鋼琴老師朱教授。她來看我了!我一把抱住她,眼淚流下了雙頰。我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問她我到底有沒有才華。「你當然有。」朱教授告訴我,她在北京給我重找了一位水平很高的鋼琴教授,她相信我會被中央音樂學院錄取。我終於看到了希望。

那一年報考音樂學院的學生有3000人,只有15名學生能被錄取。我有九個月的時間跟著我的新老師趙教授學琴,為考試做準備。趙教授人很隨和。他對我說:「你需要做的就是放鬆自己,找到同時流動在音樂里和你心靈里的那份感覺。」

「放鬆自己」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容易把握的概念。我喜歡難度高的曲目,我以為學了越多的高難度曲目就能贏得越多的競賽,所以很少會想到「放鬆」。漸漸地,我找到了那份感覺。

我父親仍在努力。他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彌補他那瘋狂一刻對我造成的傷害。天氣酷熱的時候,我練著琴,父親會在一隻盆子里添滿水,讓我把腳放進去降降溫;如果我快要熱暈了,他會拿本書給我扇扇子,有時候一扇扇上三個小時;當天氣轉冷,天寒地凍的時候,他不僅給我穿上我的大衣,而且把他的大衣也給我披上;如果我的手指凍僵了,他會一直揉搓我的手指,直到血液循環正常為止。

最重要的是,父親成了我的秘密偵探。他會穿上他從瀋陽帶來的警察制服,混進音樂學院——家長是不允許進學院里的——看誰在開大師班,他就會混進去聽。如果被校警請出來,他就站在教室外面,耳朵貼著大門,努力傾聽裡面的彈奏和解說。

到了晚上,他會把他學到的東西告訴我,然後耐心十足地坐在那兒看著我現學現賣。他說:「單跟著趙教授學還不夠。趙教授的方法很好,但是如果我們把其他的方法也學來了,應用到你的技巧中去,那你就會成為第一名。」住在我家的表弟聽著我們這樣的討論總是忍俊不禁。他會對我說:「你們爺倆可真夠嚴肅的,就好像你當不成第一名,這整個世界就沒法轉了。」

我說:「確實如此。」

「那要是成不了第一名呢?」

「我必須是第一名。我會成為第一名的。」話一說完,我就走開去,又開始練琴……

最終

我獲得了

中央音樂學院入學資格考試

第一名

柴可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 / 郎朗演奏

藝術,一切皆有可能

Art,everything is possi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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