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讓人又愛又恨的城市
這座讓人又愛又恨的城市——
一
候 鳥
陳慧芳
1
冬天，慢慢地降臨了
冷，穿越一萬個形容詞
僵硬成一個動詞
我注視著 斑斑點點
天空的春運開始了
操著北方普通話的鳥
必須飛往南方
棲息在一群溫暖的方言里
2
城市的車堵在
每一條回家的路上
一動不動
時間在手心出汗
湘江北去
沒有停頓，注入洞庭湖
濕地鋪好了床
一些鳥來過幾次了
這一次帶來了親戚朋友
那個不肯出遠門的表妹
也飛了過來
3
風吹草低，牛羊不見
比草更低的是泥土，是足跡
我拔掉一根青草
風拔掉一根白髮
青年與中年之間
拔河比賽早已進行
我不會輸給頭頂
我只會輸給額頭
4
凝視的目光，向對面的眼睛
遷徙
沒有波瀾，也會有水紋
曾經，我將繁華的樹
望成了冬天的版畫
曾經，我將一塵不染的鏡子
望成了滾滾紅塵
曾經，左手的掌紋
向右手遷徙
積蓄成了不動聲色的河流
曾經，右手的掌紋
向左手迴流
卻成了一望無垠的平原
5
別靠近那些守望
別驚動那些夢想
我趴在洞庭湖小小的一角
注視著鳥們的起落
舞之，蹈之
歌之，詠之
6
我委託濕地好好款待
這些北方來的客人
這些沒帶生活用品的寄宿生
這些優雅而堅韌的藝術家
越冬，熬過寒冷之後
春邀請我趕來，為鳥們送行
我會泛舟而上
找到一片一片遺留的紅色羽毛
捆綁，舉起
將離別燃燒成一個火把節
二
鳥瞰記
西 克
漢字升降構成俄羅斯方塊升降
肉慾人潮，穿梭城隙。晦暗的雲朵
或是口乾舌燥的解暑良藥。雲鶴突踅
城中央浮起一萬個人的頭，面部迥異
大多在練習欺詐的表情。碑林山上
金瓦流蘇，塔尖佇起一枚精緻的避雷針
隔絕了天兵。霾氣翻江倒海，吞咽鋼筋
蝸居者的脊柱。貫通，糅合，失真，形成群體
合則生，獨則亡。十字街的燈
維持規序。變電樞紐，控制暗夜恐怖的「囚」籠
房的集合：摺疊的紙盒唾飲山水兩岸
禿山上唯一的枯葉，生出反抗的粉刺
在空中，脂肪橋墩，河水贅肉，貧民窟或黑痣
正在移居，日新月異。瞧，多有趣！
古 風
漢字重組成了詞語 句段
短暫的史記 千古帝王的密宗
偶感殺戮 荒淫 篡謀 滅口的疾症
漢字也組成了《詩經》 拆解部首遺留在
戰亂的馬廄中 走失的植物中 瘟疫源
在大河上游 下游的黎庶患了善良的毒
蟲豸窸窣 牡蒿咳血 鹿鳴呦呦
漢字須精美的剪輯學 暗逸的修辭學
完善詞典的紕漏 譬如 信達雅
熟練地滑行於千年的歌賦間 城隅
掛起未寒的詩骨 穿梭辭藻 韻腳 平仄
漢語美學中 嫁接出唐宋的茯草
莖葉初露 粗暴與安靜同屬白皙的肉
沿襲正在枯敗的詩骨縫隙 長出堅固的刺
駱駝的刺 像極了橫豎撇捺 詩歌零件
須精緻的靈魂才可以行雲流水
遇到伯樂 突破封閉的漢字印刷術
構築思潮儒道 成為王侯將相
立於不敗之地的解藥 口袋裡藏匿
少許文銀 一根火摺子 詩書禮儀
在古街 鳥語花香 月圓之夜的河岸
商榷國事 作輯 在畫中提詩落款
在畫外勞作 白日依山盡 戴月鋤禾歸
天空中減速飛行的白駒 身體臃腫
沉迷在古韻中 漢字長出翅膀
三
世界只是我觸摸的一塊窗帘（組詩）
海 地
北山街的旗袍和牆
彷彿離開這面牆
這依牆而立的旗袍
就像風箏，會飛揚起來
始終在尋找一面喜歡的牆
一面有百年註解的牆
彷彿這牆是可以移動的布景
彷彿美需要滄桑作為鋪墊
也許，多年以後
當你老了，你會
回憶一排排嵌入牆裡的影子
黃昏下，那座城門
很多年前
這個就叫臨安府的城池
有十個城門，就如
十個勇士，守護著家園
那青磚砌成的城門
將士們持劍守住一方安寧
守住城裡月光下的百姓
黃昏夕陽，飛鳥越過城牆
喧囂一天的城門開始安靜
此時城裡萬家燈火，一片祥和
城外江風漁火，幾聲狗吠
不知何時，城牆倒了
消失的還有那城門的黃昏
在斷牆殘瓦的廢墟上，我懷念
這曾經堅固的城門，就像懷念我
曾經那一扇遮風擋雨的門
聲音的眼睛
眼睛永遠降下黑色的帷幕
世界只是我觸摸的一塊窗帘
從第一聲鳥鳴，我調準了時間的刻度
從露水打濕的髮絲
我為自己添加了衣裳
親人們，我渴望聽到你們的聲音
我想聽到你們的歌唱
那時，我不再感到孤單
我在你們的親切的語音里
飛翔我隱形的翅膀
請你們要常常拉著我的手
我想從你們的手掌里，體味
陽光燦爛的溫暖
四
天亮之前，我已無法抵達（組詩）
包臨軒
父 親
你在病床上的每一天
都在讓時光倒流，彷彿另一種重生
已經開啟
親人的淚眼和呼喊，是遙遠的
你獨自純凈
你病中的微笑、體諒和謙和
無論對護工，還是對兒子
都讓我們手足無措
彷彿昔日過多的嚴肅和不苟言笑
讓你充滿歉意
你突然而至的平靜，正在化為一汪深潭
清澈見底，裡面，似乎遊動著金魚
是什麼，讓從前威風凜凜的山，變成了潺潺的水
在山水繁複之間，有一段怎樣的顛覆
惶惑中，我們失去了答案
不再翻山越嶺的駿馬，止住了風
鬃毛披掛下來，遮住汗津津的前額
那是你，曾經的時光
而現在，病榻輾轉，無數個顛來倒去的晨昏
讓你，成了一枚樹梢上的月亮
淡淡清輝，照徹了群山
高鐵上
草浪撲入眼底，又向後急速退去
平原，這一片綠海奔騰起來
遠處的樹木，攔截晚風
夕陽下沉中，高低錯落的樹冠
似乎正在變成起伏的群山
疲乏的白晝，最後一抹光線
打在車體外側
又紛墜於路基與草叢之間
站台，彷彿突現於車廂兩側
連同四周熟悉的城市燈火
心神未定，塵埃不起
便草草結束了旅程
葉卡捷琳堡
止不住的白晝，漫長的下午
把黑夜，撕成幾縷飄蕩的灰色紗巾
而街上行人是鎮定的
取消了安眠，只剩下行走
鳥兒倦飛，收攏起翅膀
藏身樹陰深處
但你看不見，人的疲倦
有軌電車，正從街角拐出來
慢慢近了
像巨幅油畫，從天上滑落
滴血教堂，聳立在高處
尼古拉二世和他的家人
站成一組雕塑，暴晒在日光里
這家人的一雙雙明眸，清澈
掩映在老照片、書籍
和畫冊的層層陳列中，高貴的悲傷
熠熠閃亮
此外，並無一點聲息
彷彿明晃晃的白晝，壓低了
所有的呼喊、描述與舊事
此時，月亮隱約可見
單薄如紙
葉卡捷琳堡，期待一場清涼的驟雨
五
這座讓我又愛又恨的城市（二首）
徐元正
七政街上的出租屋
這些年我忘卻了許多事情
包括非其中常重要的事情
可我忘不了七政街與新苗圃街
交匯處的那間臨時出租屋
忘不了與大哥共同度過的那個冬天
忘不了那些飄雪的清晨
早市上對於早餐食材的挑選
忘不了多少次北風之夜
我們兄弟浴泡在滾燙的水池裡
氤氳中靈魂輕盈地飄逸
那個冬天似乎比每年都要暖
那些個詩酒相伴的日子
是多麼的愜意
還有那些通宵達旦的侃談
三弟的那張雄辯之口
在酒後茶餘將多少群言變為獨白
香煙像導火索一樣引爆全方位的話題
最終還是要想起那些至關重要的情節
比如酒醉後那些顛倒的囈語
醒來時還是獨有的空茫
那些令人液體沸騰的日日夜夜
都已成為終結者的夢魘……
這些年我居所漂浮
吃在哪裡睡在何處都是未知
這座生我養我的城市
這座讓我又愛又恨的城市
如今我的生命與它越走越遠
或許有一天我會離它而去
星空之下的寂靜
寂靜落下泛出暗紫色的光
籠中的鷯哥蜷縮在並不寬敞的空間里 一改白日里的聒噪
那些黑天鵝
黑色的翅膀之下
都暗藏著白色的羽翎
它們在初秋的水面中盡情地游弋著
在哈爾濱的九月風像貪玩的孩子東遊西逛
它在夜晚就會更加地肆無忌憚
在朗誦了大量的詩歌之後
我們的激情隨著對詩歌的熱愛變得非常美好
一些詩歌在詩人的筆下
顯得越來越生動
酒後的我們走在星輝的照耀中
看仿古式的街燈半明半暗
夜晚的暗影里那橘黃色的光亮顯得非常緊湊
我們也都在這些朦朧里
把成打的德國啤酒猛地幹掉
然後一個轉身消失在蒙蒙細細的秋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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