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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白之白:孔融儘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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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白之白責編 |司馬芸

《世說新語》是一本段子書,畫風比較接近知乎:固然有不少有趣的內容,但也存在許多高贊段子本質上都是瞎傑寶抖機靈、啥傑寶營養都沒有的問題。

比如有一段,說九歲的徐孺子月下玩耍,人問他「把月亮上那些吳剛桂樹啥的去掉,會不會更明?」徐孺子答,恰恰相反,月上有東西,就像人眼有瞳仁兒,摳掉怎麼會更明呢?聽起來很有道理,但總覺得哪兒不對,月亮之明與眼睛之明,這倆明是一個明嗎?

在強行玩梗瞎傑寶抖機靈的氛圍中,書中的孔融絕對是一股清流。

有次他跟姓李的大人物強行攀親戚,人老李就納悶了,啥時候有你這個親戚?孔融說,我老祖孔夫子拜你老祖李耳先生為師,咱們怎麼算都是世交吧?有態度,有邏輯,還自帶知識點,效果自然拔群。繼四歲讓梨之後,這是孔融的第二次人生巔峰:主人和賓客,滿座名流,無不被他的機智驚呆,紛紛點贊。

已經體驗過兩次人生巔峰的孔融,此時只有十歲。小小的年紀,進入偌大的洛陽城,跟著父親去跟大人物強行套交情,能夠套到這個程度,情商之高,早熟得令人心疼——但我猜,當孔融終於抖出那句早已醞釀好的機靈時,內心應該不會很爽。

九歲的徐孺子在月亮底下忽悠逗他的大人時一定是爽的,因他就是單純的抖機靈,裝完那啥就跑,想想都刺激。

孔融不同,他的機靈背後有難為情的一面。

因此,當一個貴客評價他「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時,這個高情商的難為著情的十歲孩子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以犀利的詞鋒反唇相譏:「想必您老小時候一定很了了吧?」——本來就難為著情的人,往往比誰都更在意自尊。

彷彿電影快進一般,緊接著一個段子,孔融自己的孩子都會偷酒喝了。那時候,喝酒還是種需要注意禮儀的行為,為了喝酒前要不要拜,六歲的大娃還與五歲的小娃爭論了一番,結論是,偷酒本來就無禮,還糾結那麼多幹嘛?午覺裝睡的父親聽著倆熊孩子拌嘴,一定會忍俊不禁吧?

短暫的午覺趣聞之後,死期倏忽而至。公差抓他的時候,倆娃淡定地玩著遊戲,毫無懼色。孔融生平第一次害怕:「一人做事一人當,倆娃能不能放了?」娃上來安慰他:「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跟孔融這個當爹的一樣,他的孩子也早熟得令人心疼。

少年不羈意縱橫,臨死回望萬事空。年少成名又如何,機智過人又如何,暢銷書里的三個段子,就寫完了你悲欣交集的一生:早慧的童年,初為人父的欣悅,突然而至的死亡。

三個利索的跳剪之後,電影終場,觀眾四散。

最絕的是,講述完孔融之死,《世說新語》的編輯還跟沒事兒人一樣,繼續淡定地抖起別人的機靈。下一個段子,某個老爸被施以剃髮之刑的人,正絞盡腦汁地替父親辯護,又是一段讓觀眾為人類言語的機智擊節喝彩的故事,但已經跟孔融無關了。

放下沒節操的段子書,翻開歷史,我們會發現,一直被誇的孔融的一生,同時也是與死亡共舞、不斷喪失的一生:時光的細線顫抖著,親朋故舊慢慢零落殆盡,曾經固若金湯的內心秩序搖搖欲墜,黃昏烏鴉聒噪,四圍殺機四伏……

在詩歌、硝煙和寡淡的酒里,孔融的一生走向不可避免的枯萎和徹徹底底的失敗。

洛陽套磁之行三年後,孔融13歲,當時的旅伴,孔融的父親與世長辭。孔融「哀悴過毀,扶而後起」,沉浸在巨大悲愴中的孔融,讓周圍的人非常動容。孔融喪父之後悲痛的的表現,卻無形中助長了他的名聲,並為他帶來人生第三個巔峰:這孩子真孝順啊。

兩年後,孔融15歲,哥哥被殺。由於涉嫌包庇通緝犯,官府抓住了孔融和哥哥孔褒。為了讓哥哥活下去,孔融堅持應該自己去死,他們的母親覺得是當娘的管教不嚴,應該她去死才對。全家爭死的奇怪陣勢,讓審理者懵了一下,不得不請求朝廷裁決。朝廷的最終決定是:弄死哥哥吧。這件事與「讓梨」齊名,被人們稱為「爭死」。

梨,人所欲也,他毫不猶豫地讓出去;死,人所不欲也,他卻全力爭取。在時人眼中,孔融的形象宛如聖賢:這若不是美德,那什麼是美德?第四個人生巔峰被孔融輕鬆拿下。

52歲時,孔融的摯友盛效章也死了。在東吳工作的盛效章隨時面臨被老闆弄死的危險,孔融非常擔心,為此他親自向自己的上司曹操內推,希望公司抓緊時間把這哥們挖過來。

那篇名為《論盛效章書》的推薦信,後來成為孔融為數不多的傳世佳作之一:「歲月不居,時節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時間像流水,丫的停不住。「海內知識,零落殆盡,惟會稽盛效章尚存。」遺憾的是,儘管曹操已經準備好了offer,但已經來不及了。消息傳來,盛效章已被孫權弄死。

孔融的遺憾只持續了三年。孔融55歲時,忍耐了他許久的曹操終於痛下殺手。孔融在臨終詩里表達了這一生的總體感受:「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浮生憂患到此為止,唏噓感慨也到此為止。這句詩看起來非常不羈,但詩里的意思其實特別普通:活著賊他媽煩,死了拉傑寶倒。

蘇東坡說孔融是「人中之龍」,但從臨終詩里看,完全沒有什麼英雄氣概。真正的英雄在捨身成仁之時,不會這麼瀟洒,字句中往往有無限遺憾,訴之不盡,連綿不絕。辛亥革命犧牲的烈士們,留下的絕命詩是「身同草木朽,魂隨日月旋」,是「胡兒漫喜根株盡,得遇春風草又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遺恨,絕不是死了拉傑寶倒。

所以,雖然孔融是被「白臉」的曹操所殺,但他應該算不上英雄。

這不是很痛快的一生,孔融是拉傑寶倒了,歷史的河流里、無數個寒夜裡,生活在不同朝代的讀書人卻很是鬧心。

他們想不通的是:少年成名,人人仰慕,一生籠罩在高光里的孔融,人生何以至此?明明活得好好的,怎麼就走上了一條死路?有沒有辦法,不走這條死路?

這種想不通,並非不可理解。畢竟孔融入局的時候,拿著的確實是一副好牌,起碼比曹操、劉備要好得多。

聖人後裔,五好少年,讓孔文舉三個字成為響噹噹的品牌,享有「天下重名」。這讓孔融的職場生涯十分順遂,升職加薪,順風順水。「魯國孔融為北軍中候,三日,遷虎賁中郎將。」

從比六百石到比二千石的光速升職,從小編到總監,孔融只用了三天。

可惜,孔融的簡歷不乏滄桑,職場經驗卻十分欠缺,工作中屢次因為個人情緒捅婁子。若不是年輕時積攢的名聲護體,估計早就涼了。領導和同事沒有一個敢直接弄他的,只是因為孔文舉的名氣實在太大。

孔融因為瑣事得罪大將軍何進,手握大權的何進忌憚他的名聲,刺客都派出去了又收回,特別沒面子。哪怕下手巨黑的粗人董卓,在被孔融懟了之後,也沒敢直接砍,還要特別委屈地各種運作讓孔融去剿匪,想賭賭運氣來個借刀殺人。孔融剿匪不成,反而被匪追到窮途末路,求人救命,那被求的人不但不嫌麻煩,反而受寵若驚:「孔北海乃復知天下有劉備邪?」

劉備對孔融的態度,讓孔融後世的死忠粉蘇東坡感到非常欣慰。東坡曾不無遺憾地感慨:既然劉備崇拜孔融,而曹操又害怕劉備,那麼假如孔融請劉備幫忙弄死曹操,應該也不是難事兒吧?

東坡真是個可愛至極的人啊。

曹操的內心深處到底怕不怕劉備,我不清楚。但在我看來,假如把孔融、曹操、劉備這三個人強行分類的話,那麼曹操和劉備是一路人,孔融是另外一路。

曹操、劉備都有成長和變化,而經歷過無數次人生巔峰,早熟得令人心疼的孔融,卻過早地停止了成長。洛陽之行很多年之後,站在城樓之上面對黃巾軍的孔融,還是當年讓梨的那個孔融。面對董卓、曹操開啟全部嘲諷火力的孔融,還是當年在李大人家diss宴會貴客的那個孔融。

但凡看過新聞聯播的人都會明白:「不忘初心」的下一句,應該是「砥礪前行」。可惜孔融那個時代沒有電視機。

在東漢末年那種規模的大亂世里,在巨大的時代激蕩中,孔融沒有像曹操那樣,與時俱進,從熱血青年成長為亂世奸雄,也沒有像劉備那樣,從「個體微商」成長為「上市公司聯合創始人」。

事實上,比起曹操,劉備的轉變恐怕更加劇烈。

青少年劉備本來過著非常知足的生活,雖非富貴,卻不乏衣食。騎馬喝酒,寫詩唱歌,吹牛逼交朋友,沉浸於小人物的快樂之中無法自拔。

沒錢花怎麼辦?做點純手工小商品,日子不也過得不錯嘛,吃喝有餘,還能剩出學費。青春期想浪怎麼辦?靠著對馬的興趣愛好直播相馬騎馬,一波6到起飛的操作,老闆慷慨打賞,於是就有了結伴搭夥組織文藝小團體的經費。

一群少年人能夠騎馬過鬧市,唱唱歌,吹吹牛,劉備的青春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憂慮。劉備也不光是玩兒,他購買過經學大師的私教課,也篤信儒家的道德,但與孔融不同的是,他能接受成長與變化。

天下動蕩,兄弟們喝得高了,聊得嗨了,暈暈乎乎就創業了;雖然真誠地懷抱著以德服人、童叟無欺的創業理念,但該變現的時候,劉備還是勇敢地走出了舒適區,在痛苦中接受了自己難看的吃相;雖然公司的願景是拯救蒼生、匡扶漢朝,但在形勢面前,最終還是懷著巨大的不安,與朝廷切割,自立門戶,敲鐘上市。

劉備道德上雖不是完人,頗能吸引幾個真心愛他的朋友。劉備惹人喜愛這件事,最誇張的一個例子是,當劉備還是平原相的時候,搞打黑除惡,有個惡霸很不爽,派出殺手去干劉備,結果這個殺手一不小心跟劉備聊了幾句,一時感慨萬千,心神俱醉,被徹底征服,成了劉備的人。就看大部分人都不順眼的名士孔融,居然也不排斥與他結交。

平心而論,無論從哪方面看,遇到諸葛亮之前的劉備,都不像一個干大事的人。干大事的人講戰略,講遠景,講格局,劉備不講。他給人的感覺,是徹徹底底的活在當下,沉浸人間煙火,特別能隨遇而安。

做鞋子,就用心地做起勁地賣,晚上數錢很開心;做主播陪土豪玩耍,就苦練操作,熱情互動,禮物收到手軟;當縣官,就踏踏實實地當,社會治安啊、衛生評選啊、述職報告、上級視察什麼的,都全情投入,老百姓誇他的時候他咧著嘴樂,傻傻的很有成就感。

半輩子倏忽而過,仍然一事無成,可劉備似乎也並不著急。

曹操曾奪走過他最愛的關羽兄弟,所以當兄弟再一次僥倖團聚的時候,流浪許久的劉備,帶著關、張投奔劉表,被後者安頓在新野縣。劉備非常心大地在此度過了一段「歲月靜好」的日子。

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樣:兄弟很可愛,又都有著有趣的靈魂,關羽春秋讀得爛熟,張飛書畫雙絕,可以縱論古今,促膝長談,也可以打獵釣魚,郊遊爬山。妹子這塊兒,甘夫人又特別漂亮,皮膚像羊脂玉一樣,據說每當夜晚來臨的時候,劉備喜歡把她與羊脂玉放在一起,感恩沉醉,慨嘆於世上怎會有如此美好的身體。

從建安五年到建安十三年,在時代風起雲湧的創業風口期,作為創業者,劉備就這麼呆了八年。他錯過了多少機會?能夠與之類比的,大概只有快播的王欣了,在互聯網變化最劇烈的時候,王欣卻在在牢里呆了17個月。

悠遊歲月中,突然有一天,劉備發現自己已經47歲了。劉備摸了摸自己的屁股,發現自己的這個身體部位,從來都沒有如此肥大和豐滿過。這是多久沒有騎馬了啊?那個年代,「肥臀」這個事兒,跟咱們現在的「謝頂」差不多一個概念,都被視作中年巨大危機的徵兆。

摸著屁股的劉備,流下了眼淚。

建安十三年,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的一年。

對劉備而言,最刻骨銘心的事情是某個人的出現。諸葛孔明,一個渾身閃光的農夫,突然間出現。彷彿上帝給了劉備一份禮物,這個神奇的讓人迷戀的積攢著超強力量的男子,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恰恰在一個精確的時間,出現在臀部已經變得肥大的劉備面前。

這一年,平庸困窘的中年劉備,終於迎來了春天。隨著27歲的英俊忠誠的天才謀士諸葛亮的出現,劉備的生命開始有了色彩。

橫衝直撞的奮鬥突然有了方向,漂泊不羈的心有了歸宿,臀部肥大的中年危機也獲得了救贖。用他自己的話說過,他得到了諸葛亮,就像魚兒得到了水。這話讓兩位分別姓關和張的可愛的兄弟頗有點不開心。

總有人遇到幸福,也總有人陷入憂傷,這在任何時代都是一樣的。

這一年的春天,54歲的曹操失去了一生摯愛。

可愛聰明、仁厚悲憫、熱愛動物的兒子曹沖死了。曹沖是我聽說過的所有有關「神童」的故事中,讓我覺得真正可愛的一個,曹操對他的喜愛,我非常能夠理解。聰明的曹沖知道怎樣科學地為大象秤重,也知道如何讓山雞開屏。老鼠咬壞了庫存的東西怎麼辦?有愛的曹沖不管老鼠了,一心只想給看守倉庫的人求情。

史官說曹沖「辨察仁愛,與性俱生,容貌姿美,有殊於眾。」這麼可愛又獨特的一個人,不幸夭折在十三歲的春天。

然而,建安十三年留給曹操的痛苦記憶,還沒完。這一年,曹操和劉備都有一場重要的仗要打。精彩絕倫的故事末尾,最終喝下苦澀之茶的人是曹操。

這仗的勝利本來是毫無懸念的。小家子氣的東吳,昏聵的劉表,茫然無措的劉備,好似一堆散沙草芥。突然出現的諸葛亮,像是興奮劑、心理諮詢師和強力膠水的結合體,有著神奇的能量:動搖的人心慢慢平靜,心中的殺氣緩緩升起,互相看不順眼的人們開始嘗試著團結配合。

痛失愛子的曹操又必須眼睜睜地看著天下一統的最佳機遇不可挽回地錯過。更殘酷的是,曹操已經聞到了夢想的味道,他甚至在戰鬥開始前已經提前感慨了人生,發表了獲獎感言,然而所有的一切,突然之間,灰飛煙滅。赤壁一戰,讓曹操徹底失去了實現一統大業的機會。

建安十三年,歷史改變了走向,有跡可循的統一進程,從此走向天下三分。這一年,曹操失去很多東西,不得不面對斷舍離;劉備終於覺醒,決定抓住人生最後的機會;諸葛亮告別了田園牧歌,開啟了鞠躬盡瘁的餘生。總之,大家都紛紛擁抱了自己的命運,櫛風沐雨,奔向未卜的前程。

血雨腥風,大江大海。開弓沒有回頭箭,莫以成敗論英雄。

這一年,對文藝青年來說,也是特別重要的一年,建安七子剛剛聚齊在河南鄴城,「三曹」中最年幼的曹植也已長成16歲的翩翩少年,剛剛到達可以與大家一起社交酬唱的年齡,曹丕也只有21歲,對文學相當痴狂。世道艱難,感慨愈加深沉,巨子們下筆不輟,燦爛的詩篇和論文,跟不要錢似的。

孔融呢?這年春天,他與人間作別。

作為建安七子之一,有著過人才華的孔融,在臨終詩里控訴了這個世界:「讒邪害公正,浮雲翳白日」,好人總是被欺負,傻逼總能有好處;「三人成市虎,浸漬解膠漆」,流言蜚語可以殺人,在這樣的世界活著,即便是粘度超大如膠似漆,恐怕也會被融化吧?

概括來說,在與人世揮別之前,孔融表達了這麼個感想:這個世界有問題,非常糟糕,非常令人遺憾,我不玩了,古德拜了您嘞。大概是這麼個意思。

孔融說的其實也不算錯,那確實是一個可怕的時代。哀鴻遍野,白骨堆積,有氣魄如曹操者,看見了也忍不住流淚。政治混亂,戰火連綿,野心家們蠢蠢欲動,黑暗的力量籠罩著一切,從貴族到平民,大家都活得戰戰兢兢,感覺生命就像早晨的露水。

可是,再糟糕的世界,也是值得活著的。

即便在這樣的時代,很多人仍東奔西走步履不停,像上古時候追逐太陽的夸父一樣,孜孜不倦地尋找著自己的答案。

劉備的答案是諸葛亮,是甘夫人,是群山環繞中人來人往的自己的小小天下。

曹操的答案是赤壁,是關羽,是劇烈的頭痛,是傷懷的詩歌,是狹窄小路上不堪回首的窘迫。

諸葛亮的答案是:拼盡了全力的人生,原來是這個樣子啊。

即便控訴了整個世界,並直言「生存多所慮」的孔融自己,其實也不反對在這樣的世界上活著。當哥哥的逃犯朋友來到自己家時,孔融果斷藏匿了這位罪犯;當官府要處死哥哥時,孔融據理力爭想替親愛的哥哥去死;當好友面臨滅頂之災時,他寫信給曹操求救;當死罪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他希望能夠放過自己的孩子。

儒家講推己及人:如果你真的憎惡這個世界,又為何會希望自己關心的人好好活著呢?

孔融與眾不同的地方在於,同時代的許多人,都選擇了以自己的方式與這個糟糕的世界「和解」,而他沒有這樣做。孔融的一生,是停留在舒適區不肯走出的一生,是沉湎於往事的一生,是不停「等靠要」的一生,是「怨天尤人」的一生。

需要強調的是,這裡的「和解」並不是個貶義詞。不是說遇到了糟糕的世界,就要同流合污,狂舔當權者的菊花,像豬狗一樣求發餿的殘羹剩飯,出賣人格,變成自己鄙視的人。「和解」的意思是,我們應該想辦法在這個世界裡過得舒服一些,過得有意義一些,過得快樂一些,而不是生著悶氣,憤怒一生。

漲則思便,便則通,通則爽。你得主動。要知道,這個世界從來都沒有過「完美」的狀態,任何時代都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糟糕。

我們碰巧生而為人,難道要再回娘胎里不成嗎?不行,我們得研究好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打怪升級,一路通關。如果實在覺得這遊戲實在太噁心,也完全沒必要自殺,真漢子的選擇應該破解丫的!

跟很多人一樣,曹操對這個世界也很不滿。他看不起的人,一點都不比孔融看不起的少。只是,他世界「和解」了,他的方式就是一路猛干。

那時,董卓盤踞在長安城裡,像一條流著口水、散發著臭味的惡龍。滿朝文武哭哭啼啼,各路諸侯打著各自的小算盤,曹操求了一圈也沒人敢幹董卓,他著急了,一個人拿著把小刀,強行抑制著內心的不安,來到了董卓面前。為什麼要干董卓?因為你肥且蠢,因為你色且貪,因為你走路的樣子我不喜歡,因為心情不好……解釋那麼多幹嘛,你管我呢?

總之,如果你恨透了董卓,你就應該像曹操那樣,找把小刀想辦法捅他;如果你看不起曹操,那麼,你就應該拼盡全力弄他,而不是被他弄死,而把世界留給他;如果你覺得劉備看著比較順眼,難道不可以跳槽到他的公司去嗎?

除了對抗,在糟糕的世界裡,幸福的感覺也常常不期而遇,讓你覺得自己所有的抗爭和奮鬥,所有的努力和忍耐,都是值得的。

曹操看見關公,他內心一定在感嘆世界的美好,否則,怎麼會有這麼完美的閃著光的男子?曹操生下曹沖,也完全沒有料到,世界上竟會有如此聰明可愛的孩子。朝不保夕的夜晚,劉備看著美麗的甘夫人,仍然心旌搖蕩。

他們都能與世界和解,與世界——這一極盡複雜的巨大系統對接,有的富貴險中求,有的惡向膽邊生,方式雖不同,但都拼了老命地活著。

孔融做不到。

孔融的信仰、個性與行為模式,一生都沒有變過。漫長的歲月里,孔融最終沒有變成自己鄙視的自己。濁流滾滾,孔融清清白白,野心家當道,孔融始終站在道義這一邊,但這失敗的、被殘害的、被誤解的、被剝奪生命的一生,孔融應該也不會很滿意。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世界臭得像大便一樣,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誰想看到改變?孔融、曹操、劉備都舉起了手。

誰來做點改變?孔融把手放下了。

按照世俗的標準,孔融可以說是一個失敗者。儘管他一路都在誇讚中長大,但認真推究起來,這個人似乎一輩子都沒有干成過任何一件重要的事情。

《後漢書》說孔融「志在靖難」,但他好像沒打過一次勝仗。歷史書里說,當敵人攻到,戰鬥難解難分之時,別人都心驚膽寒,唯獨孔融臨危不懼,讀書自若,給人一種胸有成竹的安全感。然而,孔融並沒有任何破敵的妙計,他不羈的舉動,只是希望在萬一這仗贏了的情況下,確保別人可以有更多的素材來誇他——就像從前小時候那樣。

成年人的世界,奇蹟很少。當敵人殺到孔融面前的時候,孔融終於醒悟:再不跑就涼了。「城夜陷,乃奔東山,妻、子為譚所虜。」

作為孔子的後代和信徒,孔融對過往的「秩序感」的需求很強烈,對禮崩樂壞的現實唏噓難眠。

政治上,孔融認為這天下是劉家的,榮耀屬於漢朝,責任也屬於漢朝,大家各司其職,才是教化萬民,讓大家安居樂業的根基。孔融的政治理念當然沒問題,有問題的是,面對這種秩序所受到的挑戰,他沒有拿出任何有效的解決方案,取而代之的,是對這個世界日益加深的不滿。

他甚至都沒有控制好這種不滿和沮喪的感覺,以致做出許多百害而而無一利的情緒化的舉動,讓自己冒許多不必要的風險。

比如,孔融對外戚不滿,但他沒有幹掉外戚的計劃,所以他就採用對大將軍何進無禮的方式來發泄,差點被刺客幹掉;他對董卓不滿,但又覺得沒有扳倒董卓的好辦法,於是就懟董卓,後果就是,不爽的董卓很想暗害他。

古人云,看誰不爽,大不了你搞死他,就算搞不死對方反而死在對方手裡,也是可以接受的。孔融恰恰相反,他被自己的情緒裹挾,功業未成,先釀成滅頂大禍。

再比如,自從發現曹操不是很想鳥漢朝皇室之後,孔融的情緒完全失控,動用一切方法跟曹操對著干,好多舉動現在看純粹就是情緒發泄。好友多次規勸,孔融沒有聽進去。

曹丕看見甄姬,想要。孔融對曹操說,你聽說過這個典故嗎?武王伐紂,將妲己賜給了周公。曹操表示自己讀書少,你別騙我。後來曹操才發現,孔融是編段子罵他。

曹氏父子都好人妻,在那個年頭其實不算什麼大問題,正直如關羽者,偶爾也會對別人美麗的妻子動情。命如朝露的年頭,生死只是一瞬,金風玉露一相逢,誰都不想錯過緣分。

孔融編段子,是因為看曹操不爽。

曹操要禁酒,孔融說酒是傳統飲料,是禮法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喝酒亂性會亡國,你就禁酒,那美女也會亂性亡國,你咋不把夫妻給禁了呢?當時糧食緊缺,曹操試圖降低企業成本,把需要消耗大量糧食的酒給禁掉,並為此出台了相關措施,聰明如孔融,不可能不明白其中的重大意義。

孔融的反禁酒,是為反對而反對,他反的是曹操。

曹操和孔融的交情,其實還不錯。年齡相近,又是文學homie,兩人頗有過推心置腹的溫馨時光。再加上孔融是當代KOL,粉絲眾多,糙人董卓都讓他三分,梟雄曹操何必犯天下之大不違?

所以,於公於私,不到迫不得已,曹操都沒有任何殺他的理由。然而孔融放出的連續diss暴擊,終於讓曹操感到不安,而不安的曹操,就是危險的曹操。

辦孔融之前,曹操曾經在一封信里對他進行過敲打:我曹操雖然不才,但是弄死一兩個浮華之徒還是綽綽有餘的。那時候,曹操一步一個腳印地發展著自己的事業,對孔融這樣能言善辯的「鍵盤俠」簡直恨透了。

楊修、彌衡、孔融這三個人,都屬於那種少見的「有趣的靈魂」,但對曹操而言,這仨人的討厭程度幾乎沒有差別。

於孔融而言,懟曹操是正確的事。

於曹操而言,殺孔融也是正確的事。

區別是,孔融把手段達成了目標,除了懟並無後手。曹操的目標是星辰大海,殺孔融只是一段小小插曲,哪怕針對這個小插曲,他也設計了精密的套路,力求做到最佳效果,將殺孔融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最小化。

從審美上看,孔融自然是高尚的,曹操是卑鄙的,孔融是美的,曹操是丑的。然而,孔融是赤子般的賭氣,是糾纏於對與錯的內心秩序;曹操則展現了成年人的雞賊,成年人的世界,只有利益。

孔融的罪名最終被定為「不孝」,精心羅織的犯罪事實有這些:孔融說母親像瓶子,從瓶里把東西倒出來,東西和瓶還有啥關係?孔融又說,父親對孩子也無啥恩情,所謂生育之恩,最初不過是把持不住的情慾罷了;孔融對祖先也各種不敬,他和基友彌衡在大街上互相吹捧,彌衡說孔融是聖人再世,孔融說彌衡是顏回重生……

千古之下的人們想不通,丑的怎麼可以殺死美的,卑鄙的怎麼可以殺死高尚的?老鐵們啊,古今中外,還有比這事兒更常見更普通的事兒嗎?成年人的世界,利益引發衝突,綜合實力強者勝,運氣好者勝,猥瑣發育不浪者勝,操作犀利666者勝。現實世界,是物理法則統治的世界。

孔融的死因其實很簡單:他與一個叫曹操的人存在著不可調和的利益衝突,不巧曹操在當時又是個「真的可以為所欲為」的人,但這個可以為所欲為的人,偏偏又懂得猥瑣發育的道理,所以沒敢殺得那麼直接,還特意找了一些挺牽強的理由把他殺了。殺人誅心,反而把整個事兒弄得有點噁心。

東坡云:「文舉以英偉冠世之資,師表海內,意所予奪,天下從之,此人中龍也。而曺操陰賊險狠,特鬼蜮之雄者耳,其勢決不兩立,非公誅操則操害公,此理之常。」除了罵了一頓曹操之外,也點出了這個道理,而且特別指出,要麼曹操弄死孔融,要麼孔融弄死曹操,沒有第三個選擇。

文化人同情文化人,普通人則崇拜勝利者,有人替孔融不平,自然有人覺得曹公威猛。孔融死後一千多年,一位拖拉機廠工人在《解放日報》發表文章,大呼孔融死得好。文章大意說,孔融是腐朽倒退的儒家,曹操是進步法家,儒家要拖法家後腿,我們拖拉機廠第一個不答應!

由於充滿了巨大的戲劇性和爭議性,孔融的死,自然而然地成為後世作者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厚黑權謀書里用他的被殺提醒大家不要「鋒芒太露」……就連孔融自己的《臨終詩》,也分析了自己的死因:什麼言多令事敗,讒邪害公正,什麼浮雲翳白日,三人成市虎,認為自己死於話多,死於小人太多,死於可怕的造謠。

這些說法,包括孔融自己的說法,都存在著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他們總想從孔融之死里汲取出來一點「經驗教訓」。言下之意,孔融要想不死很簡單,別那麼「鋒芒畢露」,夾著尾巴低調做人不就好了嗎?不要說那麼多話,不要得罪那麼多人,跟大家搞好關係,不就沒事兒了嗎?

這種所謂「經驗教訓」,其實毫無意義。有個人很窮,你告訴他,多掙點錢不就不窮了嗎?一個人因失眠而瞌睡,你告訴他,今晚早點睡不就好了嗎?一個人患有抑鬱,你告訴他,開心一點不就好了嗎?孔融自己說自己是話癆,可是,假如他能夠重新活一遍,他真的會成為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嗎?

人之異於禽獸者,在於人知道自己會死。如果必死,何不早死?生與死之間漫長的歲月中,人必須得強行告訴自己這世界是值得活著的,這一生是有目的的。對孔融來說,這個意義就是「秩序」,是「孝悌」,是「殺身成仁」,是做了正確的事情必須有人誇,做了壞事必須受到譴責,大丈夫要有從容不迫的氣度,要活得優雅。

不是講究「follow your heart」嗎?孔融的一生就是「follow his heart」的一生。不但他follow,曹操、劉備、諸葛孔明等人也分別follow了自己的heart。不follow自己的heart,follow啥?只是其他人早早地便明白了一件事,成年人的世界,光有態度和願望是遠遠不夠的。

《後漢書》評價孔融,說他「才疏意廣,迄無成功」,換算成楊絳先生的話,就是「讀書太少而想得太多」,事實真的如此嗎?

在我看來,孔融的不「和解」的姿態,其實也是一種與世界的「和解」。孔融雖然打仗不行,也缺乏智謀,但他的嘲諷功力練到了巔峰,這是他對抗敵人的武器。

諷刺和嘴炮如果真的沒有殺傷力,那曹操為什麼還要不安呢?董卓為什麼想弄死孔融呢?孔融憑著自己的本事,在有生之年,還是成功傷害到了他不喜歡的人。

早在孔融之前700年,生活在禮崩樂壞時代的孔夫子也很迷茫,當他問道於老子時,老子毫無保留地贈以充滿智慧的人生經驗: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孔子非常了解這句話的意思,所以也傳授給他的弟子們「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然而就連他自己,都沒有做到。明明都混不下去了,仍然像喪家狗一樣到處奔波,想改變這個世界,沒有選擇去海上漂流。

孔融是個驕傲的、愛慕虛榮的、熱愛文學的、熱衷諷刺藝術的、懷舊而又缺乏政治軍事智謀的人,他在對梨和生命的真誠抉擇上,獲得了世界的正向反饋,進一步強化了他對自己的篤信不疑。走上歷史舞台之後,他無所憑藉,除了自己往昔那些被一次次正向強化過的生活經驗。

從10歲那年怒懟貴客開始,他對又技巧的諷刺性表達似乎就上了癮。

在他編排妲己和周公的段子時,我們甚至都分不清他的動機,到底是出於對曹操的鄙視,還是單純就為了爽快一嘴。曹丕可以說是同時代人里最欣賞孔融的一位,但他對孔融這個人也充滿困惑:這麼有才華的人,偏偏文章寫著寫著就不再說理了,轉為戲謔,這又何必呢?

雖然曹操非常煩他,曹丕非常不理解他,拖拉機廠的工人詛咒他,歷史書說他是盧瑟,雞湯作者說他作為「鋒芒畢露」的典型案例,玩了命地想總結出一點經驗教訓,但至少還有東坡說他是「人中之龍」不是嗎?孔融死後,還有真心愛他的朋友冒著生命危險前來撫屍痛哭,不是嗎?

「才疏意廣」四個字,說的好像不僅僅是孔融,而是所有的人。劉備、曹操、諸葛亮,固然比孔融厲害,但他們在自己的目標面前也算得上是「才疏意廣」,臨死之時也充滿了遺憾吧?即便開著上帝視角的你我,要是處於孔融的位置,又能怎樣呢?

孔融在他這失敗的一生里,已經用盡了全力。

千載之下的讀書人讀到孔融的故事,之所以扼腕嘆息,原因大抵相似:今夜,我們都是孔融。

孔融的死,不過是一個忠於自己的正常的人的普通的死。孔融的一生,也在拚命尋找自己的答案,他的失敗,也是一個正常人再正常不過的失敗。

建安七子中,孔融是最老的,也是最先死的,四年後,另一子阮瑀也死了。至於其他五子,則在建安二十二年的一場瘟疫中慘遭團滅。

一時俊傑,倏忽湮滅。

其中,阮瑀是阮籍的父親,他寫過這樣的詩句:「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良時忽一過,身體為土灰。」這詩寫的,正是每一個人的處境:人生苦短而且必死,總得做點什麼吧?儘力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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