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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上的愛麗絲

斟酌不易 還請慢讀

我是被手機通知的聲音吵醒的。

睡覺之前沒把手機靜音的話,就很容易被通知聲吵醒。對這一點我已經頗有經驗,只是入睡的時候萬萬沒有再操作手機的機會,就好像記得睡覺之前要滴眼藥,滴完就不再睜眼,然後醒來之後眼又干又澀,看什麼都模糊成一團,抓起眼鏡戴上看見桌上的滴眼液,只怪入睡太突然,前一秒還不想睡,下一秒就已經是個荒誕的夢了。

所以我尤其心煩被人問幾點睡著,每次被問到都暗暗腹誹,難道你睡著前還要看一眼幾點嗎?

當然我色厲內荏意欲掩蓋的是,更通常的情況下,被問到這個問題時,我整晚都在失眠。

我根本沒在睡覺。我整夜閉著眼,也沒有一刻安眠。

不過我總結了一句廢話:

夜晚,通常是安靜的。

抓起手機醒醒腦子,純屬無意識地點開動態刷新幾下,這才意識到剛才是某一條動態的通知點破了意識模糊和清醒的最後一層窗戶紙;可手機是自己的,聲音是自己忘了關掉,動態通知也已經攢了很多,我只是在快要醒來的時候聽到了最新的那一個。

我有氣沒處撒,只能作勢猛劃屏幕。

然後突然過去一個大大的圖片,黑底白字:「73」。

難得看見一個一眼沒看懂的,我還在微微好奇和嗤之以鼻兩種心境之間搖擺,手指就已經劃回上面去了。所以我一邊痛恨我的手不夠高冷,一邊定了睛去看:

吳桐

[轉] 距離高考還有 7 3 天!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高考,我們來了!

午後,屋子裡拉著窗帘,昏暗的光線里,我在床上坐著,靠著身邊的牆,對著面前桌子上的滴眼液和眼前的空氣,攤手,抿嘴,做出了一臉無奈的表情。

然後我就在下面留言,你這朵老梅花,都香完兩年了,還他媽的在這轉倒計時。一身是戲。

我點進老吳的個人主頁,驚覺他已經有很長時間不發自己的動態了。翻了幾頁,滿眼全是轉來的東西。

朋友做的代購,尋走失兒童尋貓尋狗尋倉鼠啟事,還有他大學裡學生會的志願者招募求擴散,還有吉他社的活動,下面一串「學長的吉他彈得666」的評論,就好像看見了一群坐在台下拍手拍大腿拍照片的觀眾,還都是學妹。

剛畢業的那個暑假,我和他在教學樓的天台上告別母校,教學樓的頂層我們已經熟了,抓著梯子兩下就爬上去。以前我和他從頂層下來,還曾經被班主任抓到一次,被質問我們幹什麼去了。老吳挺無辜地看著班主任,說,羽毛球打上去了,我們上去撿來著。我當時就知道完蛋了,這隊友也太豬了,那他媽的五樓啊。五樓啊。

那天晚上我拿著手機亂翻,吃一口烤咸了的饅頭片,齁得我咳嗽。我說,老吳,上次你生日那天下去被抓住,怎麼想起來說撿羽毛球呢,害老子陪你在辦公室外面罰站一晚上。我以後要是傷風痛風老寒腿,就全他媽的怪你。

老吳彈了一個和弦,扯開嗓子沖著我喊:

「我倆/太不公平/,愛和恨/全由你操縱/。」

「滾……」

「可今天/,我已/離 不開……」

「……你把位跑偏了。」

「哦……」

可是現在班主任已經管不著我們了,現在能管我們的只有警衛室的大爺,因為我們已經畢業了。

我說,老吳啊,等今年寒假回來,過年的時候,去看看班主任算了。老吳坐在樓邊上的角落裡,一條腿耷拉在空氣里,也不回頭:要回你回來,我是不想回來了。

你看你看,你這是幹啥,咱跟班主任沒仇沒怨的。

倒不是班主任。回來我難受。

我拿著烤饅頭,又咬了一口,老氣橫秋:哎,你們這些小年輕啊,我跟你講,過去的就過去了。

老吳吸吸鼻子,一骨碌站起來:我真想我再回來的時候,能把我這些煩心事全忘了。但是我知道忘不掉了,我就越來越不敢想,你說,以後我會變成個什麼樣子。

老吳把吉他放進琴袋裡,拉開小拉鏈,把他那個老撥片擦了擦,往裡一塞,裡邊有張塑料紙滋啦滋啦的響。我突然意識到袋子里有什麼,把我手裡吃完的鐵簽子往外一扔,說,老吳啊,你知道嗎,晚上吃燒烤長肉。

老吳過去拿了一串肉,說,不管了,長就長吧,瘦給誰看啊,又沒人喜歡我。

我說,所以你就得把你吃燒烤這事兒給忘了,就這麼把簽子一扔,告訴自己我沒吃,慢慢的自己就信了。

老吳沖著我僵住了好久,又開始嚼,邊嚼邊說:

你搶了賣鹽的了,放這麼多鹽?

我不答話,就盯著他看。

老吳咽了一口,一下把手裡剩下的肉全挼下來,使勁把鐵簽子扔出去,也不管樓下有沒有人,點點頭:

扔。扔他媽的。

高二的哪一個周一來著,上午第一節,老師上面講課的時候,老吳小聲說,你還記得我上次給你說那個人嗎?

我一隻手拄著下巴,目視黑板:「忘了。」

老吳說,就是高一那個小姑娘,上次學校聯歡晚會,咱倆上台,她下面第一排跟著哼歌的那個。

哦。就是讓你痛斥中學不許戀愛的迂腐制度那個?

「對對對,就她。我周末出去路上碰見她,用外套裹著一隻小狗在路上跑,她不認識我,我打了個招呼,說這是你的狗嗎,怎麼……」

「吳桐你站起來,我剛講的什麼?」

「垂直於磁場方向單位面積的磁通量稱為磁感應……」「行了坐下,閉上你那個臭嘴!」「明白。」

我就在邊上尬笑,手拄著臉,表情標準,笑只能通過鼻孔一斷一斷的出氣聲表達出來。

老吳刷的一下坐下,就像他刷的一下子筆直地站起來一樣,又把木頭凳子弄出一聲短促的巨響,然後坐的四平八穩,抬頭收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沒動靜了。

放假的時候,我和老吳去練琴,老吳抱著吉他跟老師說,老師我不想學考級的曲子了。

老師問他原因,他說我覺得要是再往下考,考級的曲子就太複雜了,我開學高三了,沒空練。再說,我練琴總還是為了彈著唱歌玩的,那些彈唱的歌,也用不著考到最後不是。再說我音感也不行,耳朵也不好使,調弦還得用調音器,我就自己找點歌譜子練練算了。

我就跟從來沒見過老吳一樣,一臉詫異的看。

說別人我不知道,說你吳桐沒空練考級,多新鮮啊。你可是作業不做都要把琴練完的人。

後來老師走了,他就在那劃拉手機,找著一個什麼歌,把手機往臉前譜架子上一放。

但是老吳沒彈多久,手機一個震動,他又拿起來了,一戳一戳的聊天。

但是老吳沒聊多久,吉他往上一抬,他又彈起來了。彈的節奏我沒聽過,反正他既然主旋律是要唱的,從伴奏的和弦里聽出是個什麼歌簡直是難上加難。

那天老吳生日,晚自習下課的時候,門口有人找他。他拿了一個小袋子回來,後門叫了我一聲,就往天台跑。我等到梯子邊沒人,慢慢的往上踩,上去看見老吳用牙在咬。

老吳嘴裡含混不清,說你猜這是啥。

我說你信不信,一會兒班主任過來堵我們。你猴急什麼猴急,我可看見隔壁班語文老師剛從這過去。

上次聯歡晚會反響不錯,老班已經懶得找別人了。一百天高考之前,學校結業式,全校歡送,又把我倆叫進辦公室,那叫一個好言相勸,那叫一個和顏悅色,非要讓老吳和我出個什麼節目。老吳和我商量,他想自己上去唱歌。反正我也沒練太多彈唱,就答應了。

於是老吳就有了借口好幾天不上晚自習,自己找地方練節目去了,我好幾次作勢跟他捶胸頓足。

結果有天晚上放學,我推著車子過教學樓,竟然聽見遠遠的吉他聲。我把車子停下,爬到五樓,上了天台,竟然真的看見老吳在那練琴。

他還是背著天台,坐在樓邊上那個角落裡,自己在那哼哼著撥拉和弦,沒發現我:

……你就這樣出現/

在我的世界裡/ 帶給我驚喜/ 情不自已/

可是你偏又這樣/ 在我不知不覺中/ 悄悄的消失/

從我的世界裡/ 沒有音訊/ 剩下的/ 只是回憶/

老吳嘴裡含混不清,說你猜這是啥。

我說你信不信,一會兒班主任過來堵我們。你猴急什麼猴急,我可看見隔壁班語文老師剛從這過去。

老吳說,你先別管那麼多,你猜這是啥。

是啥?

老吳終於撕開了,說,這是她送我的生日禮物。

所以到底是個啥?

老吳小心翼翼地拿出來,兩片薄薄的塑料紙滋啦滋啦的響。最後拿出來,是個小小的撥片,抽出來到最後才看見,我差點以為送了一個空袋子。

撥片啊,這有啥,又沒多貴。

老吳說,放屁,這是貴不貴的問題嗎。

我信了你的邪……是不是想搞非正常交往啊你。你撥片是該換換了,我都換了好幾個了。你那個還是買琴的時候送的吧,都快爛的沒樣子了。哎你是不是給她唱歌去了你,小姑娘挺善於觀察的啊,能發現你撥片糟糟了。

我要留著它,我不用,就放我琴袋子里。

你看你寶貝的,走走走快上課了。

老吳小心的揣到兜里,下去就被抓了個正著。我倆罰站,老吳借著辦公室窗戶里的燈光,又拿出來看:哎哎,這撥片真挺好的,上面寫了個Alice,還有牌子呢。

我說樓下辣條五毛錢一包,還有牌子呢。

你說我怎麼不學個鋼琴,致愛麗絲我也不會彈。老吳先用左手撐開右邊衣服的兜兒,再用右手輕輕地放進去,連塑料紙的包裝也不願意折了,看得我一陣尾巴骨發涼。

夜晚,通常是安靜的。

我說,你還不走啊,放學了都。我下面就能聽見你在這唱,你有本事大聲唱啊,哼哼哼哼,彈的動靜倒不小。

老吳,我說你這是戀愛還是失戀啊。

走走走,等我會兒。老吳把吉他放進琴袋裡,拉開小拉鏈,把他那個老撥片擦了擦,往裡一塞,裡邊有張塑料紙滋啦滋啦的響。我說你還不換上,你這撥片都軟成啥樣了。

老吳從天台上下來,鞋把梯子的鐵管踩的咚咚的,邊下邊嘟囔,失戀,老子這輩子都不想失戀。你盼我點好行不行?

合著我還以為你想,誰他媽的想啊?不是,這玩意兒誰說的准,你想不想有用嗎,你不想你不想的。

晚會的時候我在後面給老吳調了弦,他拿了我的撥片上去的。最前面是新來的高一新生,第一排一溜兒身高賊矮的小夥子,老吳氣急敗壞的看了他們好久,看的下面全安靜了,大氣不敢出加莫名其妙,跟老吳大眼瞪小眼。

這是後來他告訴我的,我那時候去跟後面燈光室里的人說,你把大燈關了,就留一點亮兒就行。

……你就這樣出現/

在我的世界裡/ 帶給我驚喜/ 情不自已/

老吳唱完了,右手拿著吉他,深鞠一躬就要下台。

台下有個聲音挺大聲的喊,吳桐。

老吳就僵住了,臉還是朝著側面,燈光還沒打亮,我也看不清楚他什麼表情,但他不在看我,也不在看台下,大概是在看眼前地毯。

然後又喊,高考加油。

燈光一點點的亮,隱約看見觀眾席中間的地方坐下一個,一陣女聲唧唧喳喳的騷動,又打又鬧的亂晃。但老吳是走下來了,捶了我一拳,臉上有控制不住的笑。

我說,老子就是搶了賣鹽的了,你這不也是照樣吃了嗎,滿嘴流油啊你……哎哎下面有人怎麼辦,你別往下扔啊,鐵簽子啊那是。

吳桐啊,你也不告訴我,你怎麼就失戀了啊你。你看咱倆誰跟誰,就當跟我倒倒垃圾唄,你兩人不挺好的嗎?

是啊,是挺好的。挺好的怎麼呢?自作多情唄。

我就沒再說話。

就算是夏天,夜晚,通常也是安靜的。

夜晚通常是安靜的,不管多少人吵架,不管多少人很大聲的喊,不管多少人彈吉他,不管老吳怎麼抽搭抽搭的流眼淚,也不管世界上還有多少個老吳。

老吳說,那個撥片,我都不想再拿出來。

老吳說,我就想去個遠一點的大學,沒人認得我最好,沒人找得到我最好。

老吳走的遠遠的,坐卧鋪車要很久,走的很早。我送走他的時候,他一手一個大箱子,背著他的吉他。

我的學校竟然很晚才報到。高中開學的時候,我穿著老校服混進學校,跟班主任在辦公室里聊了一會兒,說今年的新學生看著挺好的,沒想老班說,他還是教畢業班。

我一愣,去看他桌子上新班的花名單。

真的就讓我找到了。這個名字,曾經老吳在天台上,一遍遍不厭其煩的跟我念叨。

快到晚飯時間的時候,我站起來要走。

走吧,大人了,得懂事啊。班主任拍我的肩膀。

那我走了,老師再見。

我回頭走到樓梯口,在那站了很久,還是上了天台。學生們下課去食堂,都往我這看。

本來這個地方,除了我倆,也沒人敢爬。我不管下面人吵吵嚷嚷的喊我,慢慢的走到邊上往下看,樓外面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片,根本認不出誰是誰來。喧嘩一陣接著一陣,我想,大概是因為夜晚還沒到來吧。

我走到老吳經常坐的那個角落的時候,地上竟然有一灘積水。夕陽的光線里,這灘水竟然是七彩色,又有點像是塊鏡子一樣平整,映出反常的光來。我用腳一撥拉,滋啦一聲,有一塊塑料紙,長方形的,顯然曾經是個袋子,還有一點沒被完全撕開。

這不會是老吳的吧。老吳不會也又來過一次吧。

那這要是老吳的,那撥片去哪了啊。

那他這算個啥啊,他是用啊,還是扔了啊。

他這是無所謂了啊,還是傷心得犯傻了啊。

我突然想起來,

這幾天沒下雨啊,這該不會不是水吧。

我掏了掏口袋,找到一塊衛生紙,把塑料袋子擦乾了。這才發現,原來袋子已經被揉皺了,我努力把它抻平,袋子響聲大作。

滋啦滋啦。

樓頂上的音響突然響了,我正出神,嚇得一激靈。在這裡靠的近,音響聲音賊大。一個沒有作業的暑假,過得我都快退化了,聽了廣播才想起來,晚飯時間,這是校園廣播啊。這學校里的廣播一點用處沒有,每天就是放歌,美其名曰校園之聲,我和老吳從來不聽:

可是你偏又這樣/ 在我不知不覺中/ 悄悄的消失/

從我的世界裡/ 沒有音訊/ 剩下的/ 只是回憶/

……

世界之大/ 為何我們相遇/

……

我對著最後一抹晚照,把這張抻平的紙舉到眼前,看見上面透明的水印,斜印著一排排淡淡的花體字母,反著七彩的光,很工整很漂亮:

「Alic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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