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繪畫何為?
繪畫何為?
6年前《被記憶》展覽的立體呈現包含了實物裝置、影像紀錄、調查文字,加之畫面的超級寫真手法,共同宣判了傳統繪畫性在那個時期的徹底喪失。其結果是把自己畫畫的原有路徑逼進了一個死胡同,而這是始料未及的,收穫的欣喜被尾隨其後的隱憂吞沒,嶄新通道的開啟似乎付出了代價。繪畫的唯一性也從思想上被破除,當然作為藝術創作使用的媒介方法之一還是可以繼續的。的確後來有機會做了其他媒介的東西,新鮮感讓人很興奮 ,同時也意識到繪畫已猶如身體的一部分仍然無法割捨掉。 走到這樣一個臨界狀態如何繼續畫畫呢?這個自問在數月的時間裡如幽靈般纏繞而不得答案,畫的慾望卻在步步逼近……
2015《格局》 195x150
今天,以繪畫的方式傳達人類的情感訴求,依然是一部分藝術家堅定的選擇,或許這個人群還不在少數。不同的情況是,今天的繪畫雖然沒有如之前預言的死亡,但已失去了曾經的主流地位,僅作為多種藝術媒介當中的一種老古董方式留存下來。繪畫還有魅力嗎?還能產生新的藝術價值嗎?像這樣的問題在從前的若干年都是不可想像的,如今卻遭遇了顯而易見的質疑。在當代實驗先鋒藝術群體中,繪畫根本不在使用和討論的範疇內,即便還出現貌似架上手繪的東西,那也已經完全不是繪畫原先的含意表達。在另一方面,順著傳統繪畫路子一路前行的藝術家們,依然故我地陶醉在每日對那幾塊迷人色彩和筆觸變化的反覆糾結推敲之中,而描繪的對象依然是那些讓他們感覺激動或愉悅的人像風景,如同幾千年前古人所做的無二。
今天繪畫似乎被夾在了這樣兩種肌無力的狀況當中,再也不復往日的榮耀,像一個隨時會被打入冷宮的失寵美人,不再引起眾人的關注和仰慕。這樣的情勢讓我們趕上了,當我們每天看見這樣的情況發生:新媒體,影像,裝置,行為,概念等等新藝術作品在佔領了先鋒性理論高度的同時也很快俘獲了眾人的傾心。我們突然意識到以往潛心學得引以為傲的好功夫活兒一下子變的無足輕重了。
藝術在今天是什麼?如果繼續繪畫還能怎樣做?這是今天的我們不得不重新面對並重新思考的問題。裝做什麼事也沒發生,繼續一種「想怎麼畫就怎麼畫」的簡單任性思維,那麼除了得到一種自娛自樂的滿足感,恐怕很難提供出思想觀念或是語言方法上的新價值,而若無新的價值,繪畫在當代藝術中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
當然我們已經看到出現了一些有新意的「奇怪「的繪畫類型,比如:一些像是故意畫壞的或畫的很爛的繪畫作品,說實話,當我第一次在重要的美術館中看到這樣的畫時,也感到有些錯愕不解;這麼爛的畫怎麼會掛在這裡?一些既有思考能力又有很好技藝的藝術家為什麼也這麼畫?很快我們就基本瞭然了,這樣一股潮流以及其背後支撐的理念有一個重要企圖,就是改變形成已久的普及的審美趣味,阻斷觀看者對繪畫爛熟於心的慣性審視及所產生的情感聯想和價值判斷。以期賦予繪畫新的能量與活力。這個目的有些積極的意義,而在這波以觀念主導的、去技術化的新繪畫浪潮中,已經快速生產出了大量難辨真偽的「壞畫」,似乎這個新樣式眼看著就要被迅速消費掉了。
回看八九十年代,現代主義的藝術理論及風格樣式無疑是國內青年藝術家普遍的營養來源和指路明燈,從我在央美油畫系第四畫室開放實驗性教學中汲取的初步藝術經驗,到當時學院外已風起雲湧的多個當代實驗性藝術群體的創作面貌,無不是西方現代主義藝術的衍生。那時在我們的創作中繪畫仍屬於主流形式,我們從各自的角度去描繪日常生活景觀,整體噴發出強烈的社會開放初期的群體性躁動情緒,渴望叛逆的強烈願望,形式上強調自我個性化,解放獨立意識。這一切均體現出現代主義的思想指向。由此我們也有意無意的參與了一場繪畫及其他現代藝術形式在本土的獨立解放運動。那也意味著徹底結束了我們的前輩們不得不以藝術服務於政治任務,服務於國家利益宣傳的命運。那時的我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新人,對當時的文藝思潮及藝術變化的風向都處於懵懂的狀態,也沒有靠攏過任何一個藝術群體,然而即便是一個剛剛起步的微弱個體,也在那樣一段現代主義的洪流中吸收到了豐富的滋養。
90年代畢業之後,我經歷了較長的表現性創作時期,並且呈現出了一個獨特的個人面貌,後來持續的自我顛覆不斷發生,但在今天看來,這些風格與觀念的變化都還未能徹底脫離現代主義的範疇,意識到這一點,或許是從觀看到那些「壞畫」開始的,那些作品讓我發現了自己的畫中始終還留存了一點傳統審美的經驗顯現,即使是微弱的、片段的顯現,即使是我從早期的表現主義繪畫中就有意識去破除的。我認識到現代主義藝術的整體氣質同樣保留了一些基本的「秩序」或「悅目「感,那應當是更早期的藝術傳統之遺存。這種影響我們的力量雖是潛在的,卻很持久頑固。
就創造視覺新意而言,繪畫無論如何變化也變不過新媒體,巨型裝置,行為藝術等來的徹底。如此,繪畫如果僅僅是以破壞原有秩序和審美傳統為目的,那麼徹底的革命就應該是摒棄這種手段吧?作為一個藝術家而不是理論研究者,在無法迴避這些新生問題且又一時找不到答案時,還是選擇回答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吧:還想不想畫?想到什麼程度?可以放棄以其他媒介取代嗎?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麼接下來我們要面對的挑戰是如何使繪畫在如此狹窄的材料制約之下,仍然可以繼續向前走,不是後退,也不是重複,而是在我們每一個繪畫者各自的軌跡中向前推進。
2016年《狂歡》 210x260 布面油畫
處於這般胡思亂想中有一陣子,2013年的時間已悄然過去了大半年,還是一筆沒動,每日都去畫室里呆一會兒,翻翻書,陪狗狗玩會兒球。就在這般潛藏焦慮的平靜中,等來了這一天。目光所及的遍布房間各處的雜物:書架上堆滿的各種物件兒,狗玩具,工藝品,工人施工用的梯子,丟棄的臟手套,從國外收藏的木雕,玻璃煙灰缸,古代石刻,丟棄的列印紙……一切靜止的凡俗之物突然被魔術般賦予了神采,彷彿飽含著人性的生命寓意。那一刻,我知道可以動手了。
我急切的想要去捕捉它們提供的那些神秘的線索,以及超越了自身物性的隱含寓意。意外且豐富的的趣味也將通過物的相遇以及獨特的語言手法來展現放大。人的玩偶和物件,因個人的選擇、使用、把玩乃至破壞損毀,已沾滿人的氣息,成為了人類行為的證物。它們在這些畫里出現於刻意營造的多重虛空當中,以絕對的主角釋放張力、情緒和潛台詞。這些「物「所傳達的信息往往比作為使用者的「人「來得更真實也更具一種恆久性。然而背後凸顯的終究還是關於人類的問題以及普遍狀態,是有關人類世界現狀的憂思。是對」人「作為這個地球上自覺能主宰一切且富於創造性的的自我圍困作出的反應,這種困境恰恰是因為人的自我膨脹及過渡慾望,所發展出的高度物質化現代生活造成的。人使用物品,發展物的功能乃至無用的奢華,到如今 ,人已全然被困於物質,被更多的物性所腐蝕消融,再不是充滿靈性的自由的人了。
新畫是從玩底子開始的,半透明的顏料用刷子擺弄成某種大致相似的肌理且沒有完全覆蓋整塊白畫布,第二天和第三天,又分別用不同濃度的油彩再次流淌並形成一些預料之中又挾帶意外的效果,且與第一層的形和色產生某種矛盾錯落感,再後來會潑灑滴淋油分加重的飽滿色點,局部還會重複罩染某種透明的顏色,經四五遍半透明油彩的反覆覆蓋,透露,有形符號和自然凝結狀的交集,使得多層的空間形色最終既各自留存又得以統一。一個或抽象或水墨韻味的有趣空間也就顯現出來。而這僅僅是一個底子,一個蓄意營造的不確定的空間,接下來才是勾勒主體輪廓。線條可以是用國畫毛筆蘸稀釋的油彩直接勾畫,有的主角畫的薄透而寫意,而某部分則較工整些,有的強調粗曠有力的表現主義意味,而不時出現的那張A4列印紙的部分,則是非常具體詳實的描畫,還有文字的自由書寫,或藏在背景中忽隱忽現,或直接寫在了最表層……這樣雜糅式的舉動,開始了一種我個人性的繪畫基因重組,是否能生成一個新面貌呢?我也在等著看......
當牛頭梗米卡在籠子里猛的瞅見院外的土路上,一輛黃色大巴車哄哄叫地駛過,它的小眼神明顯傷感起來,長長的大白臉襯上那條被老闆叫做創可貼的黑黑的倒八字眉,既顯得滑稽可樂,更顯得愁容滿面。無疑,外界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能激發它們無限的好奇心和嚮往。或許它是在想念那根曾屬於它的大牛骨棒子了;遠處的天空一些貌似這樣那樣的鳥兒正在飛過;而一張A4紙列印的毛毛猴看起來彷彿真實的貼在那裡一樣;一尊用單純線條勾勒出的北魏石刻與一隻寫真塑料玫瑰花的並置; 裝修梯子下一對潮人造型的木雕像是抽著煙竊竊私語, 黑色的歐洲金屬雕塑與中國古代木胎佛像的對望, 列印紙上的手槍與騎在馬上的男人雕塑的隱喻關係不言而喻;……這些是《物語》《它世界》兩個新系列繪畫當中開始出現的一些場景。
接下來的兩年中,更多被我收藏的德國現代雕塑作品,以及家中日久累積的各種工藝擺件,狗玩具,舊傢具,衣帽架以及上面掛的帽子雨傘……這些雜亂的個人附屬品以及人的玩偶,也都被我選中放置於畫中,不同物件的並置會自然呈現出一種內在的關聯性,手法的多變雜糅更提供出可產生豐富臆想的條件,使它們生髮出的意向超越本身自帶的「物「性,幻化為承載精神思考的象徵性符號……
2017《黑兔還在跑》230x600cm(整體)
從2015年開始,「黑兔」系列出現了,它來的並非偶然,此前這個形象就在我記憶的不同的階段以不相同的形式出現過。比如90年代讀了一個美國作家約翰·厄普代克的小說,他花了三十餘年完成了著名的《兔子,跑吧》《兔子歸來》《兔子富了》《兔子回家》四部曲,在同時代讀過的書中,這一套讓我印象深刻,是因為四部曲準確傳神的概括了作為「人」的本性顯現,以及大部分人生的基本活動規律和普遍性命運。從那時起,我就時常把「兔子」與「人」的形象重疊在一起。兔子作為個體在自然生物鏈中顯然是脆弱不堪的,它毫無攻擊性,整日戰戰兢兢,平安的生存,是他們生命的全部意義。一隻兔子隨時可能死於非命,但作為一個群體,在其他兇猛的大型動物相繼滅絕的若干年裡,它們依賴強大的繁殖能力與人類共存至今,它們與人為伴,也為人所食。在我看來,人類性格中是有著與兔子相似的一面的。然而當我如此這般刻意把「兔子」隱喻做「人」的時候,又很可能遭遇嚴重的質疑,努力把人類與其他地球上的生命體隔離開來以顯示我們的卓越高貴的想法,實屬人類的自大心理。我們的聰明智慧被放大了,我們對世界對宇宙的感知能力,接納能力也被放大了,我們正急於離開地球,飛向太空, 對那些陪伴我們身邊的大自然中的眾多生靈已毫不在意了。
2017《黑兔還在跑》230x150-1
2017《黑兔還在跑》230x150-2
2017《黑兔還在跑》230x150-3
2017《黑兔還在跑》230x150-3
另一個契是幾年前德國已故藝術家博伊斯的展覽來到央美美術館,因為上課的需要,我又查閱了一些針對他各方面的評論文章,對這位極富爭議的大師的傳奇經歷有了進一步了解。以前對他是只聞其名,而這次的感覺是跟他在某處相遇了。尤其對他那件著名的作品;「如何向死兔子解釋繪畫』背後的理念產生了強烈的認同感。他說:「藝術要生存下去,也只有向上和神和天使,向下和動物和土地連結為一體時,才可能有出路。」他認為人應該保護大自然,並與動物結為一體。 他表現這種信仰的最著名的形象是1965年的事件作品《如何向死兔子解釋圖畫》。 在創作時,博伊斯坐在一間空屋裡,周圍是熟悉的感覺介質:脂肪、鐵絲和木料,他的頭上塗了蜂蜜,臉上覆蓋著金箔,使他看上去更象一個巫師,一個用創造奇蹟,為充滿了貪婪和暴力的邪惡世界帶來了溫暖的救世主。博伊斯頭塗蜂蜜,懷抱死野兔,這正暗示了他向上和神,向下和動物和地已連結為一體。(-百度藝術百科)
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在我越發對周遭所聞所見的人類惡行感到深惡痛絕的時候,對人類肆意毀壞自然,殘暴對待各種動物的醜惡而感到羞愧難過的時候,更是在我內心世界興起一種對人類集體及對自己前所未有的懷疑態度的時候,路邊小店裡的一個廉價小兔子木偶跳進我的口袋,博伊斯的這件作品也在此時走進我的心靈世界。
我在內心默默的對他說:嗯,我越來越同意您的此種說法了!懷裡的死兔子也隨時可能換成你我他,那高舉的右手始終在問,向上問天,向下問地,又何嘗不是在追問我們自己?
黑色是一種強大的視覺能量,而這種能量的屬性是不確定的,可以是摧毀的暗示,也可以是危險的存在。黑色的兔子,是賦予了弱小者以不容忽視的力量感,也是賦予我們普通人的一種力量象徵。而這微弱的力量是企圖賦予我們一種自主意識,具備自我審視和反省的能力,「黑兔」的命運即是我們的命運,我們若沒有了時間去回望過去,對於今天所發生的也就無從判斷,對於未來更是會盲目樂觀。今天人類世界的問題已不容忽視,一味追求高速的科技發展,一旦與人類文明這種自我約束功能的進程出現脫節的狀態,距離人類的毀滅就不遠了。
這幾年創作的不同之處,非內容的驚天動地 ,也不是媒介的新發明。而是在表達思想的同時儘可能去放大「手感」的能量, 進而帶出人的這種行為的唯一性和溫度感,也試圖顯示一種古老而質樸的方法的當代有效性,藝術家始終都在進行精神思考與視覺傳達方式之間承載關係的測試。而選擇古老的繪畫或雕塑手段,在今天更是一種態度,一種與世界飛快更新方式保持距離的態度。在新畫中,我試圖將不同風格語言的經驗匯聚於平面製造的幻像中,就是想找尋極度自由而意味深長的表達途徑,即方法的自由與思想的契合。在今天藝術的多樣性有效表達中,表達方式無所謂新與舊,繪畫應該有不可替代的一席。繪畫的傳統使命已然徹底結束,變身為當代藝術表達手段中的一個有效環節,是繪畫獲得新能量的關鍵。
2017年9月10日 陳曦
藝術家簡介:
陳曦, 女,中國當代知名女性藝術家。1968 年生於新疆石河子。漢族。祖籍重慶。1987 年畢業於四川美術學院附中。1991 年 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四工作室。 現任教於中央美術學院建築學院造型部。教授、碩導。全國高等院校建築與設計學科美術教學指導委員會委員,中華國際科學交流基金會「科學與藝術委員會」委員。
北京市朝陽區酒仙橋北路9號恆通國際創新園C7
參觀時間 10:00-17:00(最後入場16:30, 周一閉館)
[當前展覽]
邱註上元燈彩計劃
Qiu Notes on the Colorful Lantern Scroll Project
展覽時間:2018年3月16日—2018年5月5日
Dates: March 16, 2018-May 5, 2018
展覽地點: 北京民生現代美術館二層展廳、三層展廳
Venue: Beijing Minsheng Art Museum Hall 2, Hall 3
逃跑的兔子:陳曦新作展
Rabbit on the run--Chen Xi』s new works
展覽時間:2018年3月25日—2018年5月1日
Dates: March 25, 2018-May 1, 2018
展覽地點: 北京民生現代美術館 一展廳
Beijing Minsheng Art Museum Hall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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