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裡的老兵

有的人我們時常相見，不會在腦子裡留下很深的印象；有的人與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卻讓人終生難忘。

村裡曾有個老兵，老邳州人都知道郭子化栗培源，他們曾在邳州拋灑過熱血，老兵曾是他們的部下。從抗戰開始，直到抗美援朝結束，老兵經歷過無數次的大小戰爭。

戰爭結束後，他的年齡也大了，就轉業回到了鄉里務農。

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年的清明節去祭掃烈士墓，請來了老兵講解烈士的生平。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老兵。瘦高的個子，講話含糊不清，看上去極普通的一個人，讓人難以聯想到他曾是位英雄，無數的侵略者曾死在他的手裡。

清明前後的大自然里，萬物復甦，生機盎然。學生們像出巢的燕子，投入到自然的懷抱里，只想著春野里的美景了。老兵在戰友的墓前認真地講著，我們的心思早飛到了別處。現在想來，那時他若知道了我們的心思，會不會很失望呢？

平常的日子裡，他和村裡人一樣去干農活，很少提到自己的往事。儘管他的往事與與連天的炮火有關，是轟轟烈烈的，聽了讓人熱血沸騰，他把這些全壓在自己的內心裡。或許槍就像他手中的鋤頭，殺死了敵人像除掉地里的雜草一樣普通；或許戰場上太血腥，讓他也不願再提起。

閑下來時，他喜歡讀報，也喜歡找別人下象棋，這些是他在部隊里養成的習慣。下象棋時，他好鬥的一面就顯露了出來，一絲不苟，寸步不讓，那才是軍人該有的樣子，骨子裡透著硬氣。圓圓的棋子握在手中滑滑的，很好玩的，我常故意把殺掉的棋子藏起來，然後就纏著他講段故事來交換。

「流血死人的事有什麼好講的。」被藏了棋子老兵也不生氣，用含糊不清的語音平靜地解釋著。他的半邊臉被子彈打穿過，牙齒也掉了，後來講話就不清晰。治好後，臉上落下了疤，失去了牙齒的支撐，半邊臉頰也凹了進去。

急於拿回棋子，他就會講一段打鬼子炮樓的事。大意是他們會打了就跑，見好就收，得了便宜就撤，武器不好，硬拼是拼不過鬼子的。一段故事滿足了我的好奇，也換回了他的棋子。

有段時間，我喜歡上了收集煙盒，空煙盒裡留下的香味聞起來香甜，這時他會警告說吸煙不好。「你不也是吸煙的嗎？」自己叼著個旱煙袋，常吧嗒吧嗒抽的起勁，還想教訓別人。

「你知道鬼子的三八大蓋能打多遠嗎？」老兵問道。

「不知道。」我搖搖頭。

「一公里，二里多路。夜間抽煙時，晃動的火光很遠就能讓人看到，在夜間打炮樓時，對著煙火打，一打一個準。」繞了半天，原來他是借著自己的故事，順便也給我上了一課。後來我就記住了那一幕，在無月的暗夜裡，他趴在壕溝里向炮樓瞄準的樣子。

老兵經歷最苦的仗，是在朝鮮和美國人打的，由於武器懸殊，好多戰友就犧牲在那裡。美國人的炮彈多，打仗前先把可疑的目標轟炸上一遍，天上還有飛機支援，他的臉就是在朝鮮戰場上被打穿的，一邊的牙齒全被打掉了，此後吃飯說話都要受到影響。老人在講這些時，很平靜，根本就沒有提到過怕和悔。他也不會想到，正是由於他們在那裡揚了國威，才換回了此後幾十年的和平發展環境。

有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 又見到了他。九十多歲的老人，已不能走很遠的路了，兒子用板車拉著他到鎮上去，說是養老金停發了，要讓鎮上的人驗看，他還活的好好的。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前年，我回到老家裡，和母親又聊起熟識的老人來，也聊到了老兵。

那真是個好人，講話的聲音不高，村裡人有了糾紛卻喜歡找他去評判，無論處理的結果是高點低點，大家沒有不服氣的。你小時候他對你很好，可惜他也去世了。母親感嘆著，話里透著無盡的惋惜。

又到清明，恰逢朝鮮領導人訪問我國，中朝的傳統友誼重被提起。我想老兵若泉下有知，也當欣慰，畢竟那份友誼是他們用鮮血凝成的。

我常自問為什麼會忘不掉老兵？講話含糊不清的一個人。或許是他骨子裡的那份無私、公平與正氣，早就潛移默化到我們的心裡，就像潤物細無聲的春雨。老人的名字叫王千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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