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朋友和最後的敵人:成吉思汗統一草原部落進程中的最強對手
導言:公元1206年,原來那個被部落驅逐的男孩鐵木真(即成吉思汗)已步入中年,成為整個草原的最高統治者。
在這場漫長而艱苦的「群汗逐鹿」過程中,鐵木真最初的朋友札木合是他最強勁的對手。他們的關係從朝秦暮楚般的結盟到死心塌地般的忠誠之間不斷變化。在長達四分之一的世紀里,他們相互掠取畜群和婦女,襲擊並殘殺彼此的追隨者。他們最終將一決雌雄:到底誰將最終主宰全體蒙古人?
最 初 的 朋 友
札木合的家族多次紮營在斡難河沿岸、靠近鐵木真家族的地方,而作為札只剌惕氏族的成員,他們又與鐵木真父親的氏族具有遠親關係。在蒙古人的觀念中,血族關係凌駕於所有其他社會原則之上。任何處於血族關係網路之外的人,自然就是敵人,血緣越近,關係就越近。鐵木真跟札木合是遠親,但他們希望更親近,於是就結拜為兄弟。
在他們的孩提時代,鐵木真和札木合曾兩度盟誓保持永久的手足情誼,按照蒙古傳統,他們成為血親般的兄弟。他們一起打獵、釣魚,一起操練能提高他們日常技能的各種遊戲。
鐵木真與札木合第一次誓言彼此忠誠時,他才十一歲。兩個孩子交換小物品作為誓言的象徵。札木合給鐵木真的是一個雄獐的指骨,而鐵木真給札木合的是一塊鑲嵌有小片銅塊的、來自遠方的珍寶。第二年,他們交換了成年人之間歃血為盟的禮物——箭頭。札木合將兩塊洞穿的小牛角作為響箭送給鐵木真,同樣,鐵木真也送給札木合一個用柏木精心製作成的雅緻箭頭。
作為第二次宣誓儀式的組成部分,男孩們通常要歃血為盟,以此達到心靈相通。《秘史》引用札木合的話來說明鐵木真和札木合之間的情形,兩人彼此誓言永不相忘,並且一起吃下「難以下咽的食物」,但無法得知那到底是什麼。伴著誓約,兩人成為「安答」(andas),這一聯合被認為比血族兄弟間的關係還要牢固,因為「安答」是可以自由選定他們之間的關係的。札木合是鐵木真人生中僅有的一位「安答」。
在隨後的那個冬季,札木合的氏族並沒有返回到斡難河沿岸靠近鐵木真家族的那個地方,而且在接下來的數年裡,彼此也毫無音信。然而,這一童年時期鑄就的聯盟,將是鐵木真後來問鼎草原的路途上最主要的財富,同時也是最主要的障礙。
幫 助 血 族 兄 弟
1178年,蒙古篾兒乞惕人襲擊鐵木真一家,鐵木真的年輕妻子孛兒帖被劫奪。
鐵木真藏於不兒罕·合勒敦山的森林中,他面臨著人生的關鍵抉擇:面對妻子被劫奪該怎麼辦呢?經過在聖山之上仔細權衡、虔誠祈禱和周密籌劃的三天煎熬之後,鐵木真沿著土拉河而下,去尋找汪罕的營地,並尋求他的幫助。
當鐵木真找到汪罕並向他說明自己想對篾兒乞惕人發動襲擊時,汪罕立即應允幫助他。汪罕還派鐵木真去尋求另外的支持,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與鐵木真結拜盟誓的「安答」——札只剌惕部落的札木合。
札木合欣然接受了汪罕的召喚,來幫助他年輕的血族兄弟,共同對付篾兒乞惕人。他們聯合一起將組成草原上完美的軍隊,汪罕帶領右(西)翼,札木合率領左(東)翼。《秘史》引述成吉思汗對襲擊部隊的話說:「我們掏空了他們的心窩……端了他們的老巢……讓他們斷子絕孫……搶奪走那些沒來得及逃走的人……篾兒乞惕人正如鳥獸散,讓我們撤退吧。」
在戲劇般地營救出孛兒帖之後,鐵木真決定帶著他的小集團,加入到札木合那個更大的追隨者群體中去。鐵木真帶著他的族人來到札木合的營地,該營地處於廣闊而又肥沃的地區,被稱為霍洪納格(Khorkhonag)山谷,該山谷位於鐵木真祖先的發祥地,處在斡難河和客魯漣河之間。
這是鐵木真和札木合兩人年輕生涯中的第三次盟誓,他們又一次結成金蘭之好。這次他們是以已成年男性的身份,在一種公開的儀式上盟誓結拜的,並且由追隨者作為見證人。站在懸崖邊的一棵大樹前,他們交換金色的腰帶和健壯的馬匹。他們互換衣服,分享彼此的氣味,承接對方的靈魂;而互換腰帶,則象徵著他們已經成年。他們公開誓言「讓我們互相愛護」,共同生活,永不拋棄對方。他們設宴慶賀這次結盟,宴飲狂歡。為展現兩人的親密無間,鐵木真和札木合兩人共被而眠,就如親兄弟在同一張被氈下長大。
鐵木真家族走出山區的保護,進入草原,跟札木合集團生活在一起。鐵木真改變了生活方式,由獵人變成為牧人。儘管鐵木真一生酷愛狩獵,但作為札木合集團的分子,他的家族已不再過一種僅能維持生計的生活,而是過一種更高標準的生活——有可靠的肉類和奶製品供給。
鐵木真與札木合之間的「安答」關係,給予鐵木真在更大的集團內以一種特殊的地位,他不是作為一個真正的追隨者加入其中。據《秘史》記載,在一年半的時間裡,鐵木真似乎很滿足於接受札木合的領導,並向他學習。但是對於一個寧願將自己兄長殺死,也不願受人控制的年輕人來說,任何這樣的安排都將無可避免地使其不快。
白 骨 頭 與 黑 骨 頭 之 爭
在親屬等級制度下,每個世系都被稱為一種骨頭。血緣最近的、不得近親結婚的那些世系,被認為是「白骨頭」世系。可以互相聯姻的、關係較遠的親戚則被認為是「黑骨頭」世系。由於他們全都相互關聯,每一世系都宣稱其祖先來自某個重要人物,但這種主張的說服力得依賴於他們所展現的能力。鐵木真和札木合是較遠的表親,但骨頭不同,因為他們都將自己的祖先追溯到同一位女性,而這位女性又有兩位不同的丈夫。札木合追溯他的祖先是她的第一位丈夫,是草原上的牧人。鐵木真追溯他的祖先是一位森林獵手,在他們的口述歷史中,被稱為「莽漢孛端察兒」,他將那個女人的丈夫殺死後,劫走了她。
按照這種血統,札木合得以宣稱他的世系更高等,因為他的祖先是初生的長子,並且其親生父親是草原牧人。必要的時候,這樣的故事在草原社會中常常被用來強調聯合,但它們同時也有可能提供了仇恨的理由。在鐵木真與札木合的關係中,有關他們親屬關係的故事同時具有這兩種作用。人們大多可以普遍地通過虛構的血統關係,而不是真正的親屬關係的言說,來實施自己的社會主張。
只要鐵木真是札木合集團的一部分,札木合家族就處於白骨頭的地位,而鐵木真家族則是其遠親、是黑骨頭親戚。只有他親手建立起自己的群體,而且使他的世系處於中心位置,他才可成為白骨頭。當鐵木真接受了札木合幾個月的領導之後,《秘史》里的敘述表明,札木合開始很少將鐵木真當作「安答」對待,只是將他當作小老弟;而且札木合還強調自己的氏族源自於他們共同祖先的長子。正如在他自己的家族關係內已經證明的那樣,鐵木真不是一個會接受被長期當作位居人下者來看待的人,很快他便不會再接受這種情形。
《秘史》敘述道,1181年5月中旬,札木合要求拆除冬季營地,向更遠的夏季牧場遷徙。跟往常一樣,札木合與鐵木真並駕齊驅,處在追隨者和牧群的長長隊伍的最前頭。但也就在那天,札木合決定不願與鐵木真一起分享他的領導位置。或許札木合意識到,鐵木真已經在那個群體的其他成員當中深得人心,也可能札木合只是對於鐵木真的存在已經感到厭倦。他對鐵木真說,他本人該帶著馬匹在靠近山坡的地方安營紮寨,而鐵木真則應帶著並不重要的綿羊和山羊,在靠近河邊的地方建立另一個營地。白骨頭的札木合似乎在表明,他的權力就如牧馬者一樣,要比黑骨頭的鐵木真——被視為牧羊娃——的權力更大。
根據《秘史》記載,接到這一命令後,鐵木真就後移到正在行進中的自己家族和牲畜所在隊伍的尾部,去徵求訶額侖的意見。他似乎困惑不已,不知道該如何作出反應。然而,一聽到鐵木真向母親講述的這一情形,孛兒帖便打斷他們的談話,憤怒地堅持說,丈夫與札木合的關係已經破裂了,並且認為無論誰都得走屬於自己的路。夜裡,當札木合停下來安營紮寨、過夜休息的時候,鐵木真和他的小部分隨從秘密地潛逃了。
在1181年夏初的一個夜晚,兩位年輕人間的分裂後來發展成為二十年的戰爭,這一戰爭既使鐵木真和札木合都成為蒙古勇士的領袖,也使得他們成為冷酷相待的死敵。
與札木合分裂後,年僅十九歲的鐵木真似乎已決心要成為勇士領導者,他要吸收自己的追隨者,並建立自己的權力基礎,而最終的目標就是要成為一名可汗。在那一追求中,他的首要對手將是札木合。
反 對 札 木 合 的 戰 爭
鐵木真的部眾在他們新的家鄉發展繁榮了四年,部落規模也在持續擴大,但札木合仍然拒絕承認他的領導地位。
1201年,雞兒年,在部眾的支持下,札木合開始策劃獲取全體蒙古人統治者的地位。這對鐵木真與汪罕兩人來說都是一種挑戰,札木合召集忽里台會議,該會授予他古老而又尊貴的頭銜——「古兒卡」或「古兒汗」,它的意思是指所有首領的首領或所有可汗的可汗。「古兒汗」這一頭銜的最後一位可汗是汪罕的叔父,他曾經統治過客列亦惕民眾,直到汪罕反對他,並將他和他的兄弟們殺死。在這一反抗中,鐵木真的父親也速該成為汪罕的盟友。選擇這一頭銜,札木合就是在公然地挑戰汪罕和他的下屬鐵木真。
如果札木合能贏得戰爭,他將成為中部草原的最高統治者。他有地位重要的貴族部落的支持,例如泰亦赤兀惕部落。兩個蒙古派系間開始形成的爭鬥,不只是著眼於一系列劫掠和俘獲的襲擊;它將是札木合與鐵木真兩人之間,為爭奪對蒙古人的領導權而展開的一場你死我活的殊死較量。作為鐵木真的保護者,汪罕也將組織起他的勇士,並將親自領導反對札木合的戰爭。
當札木合的軍隊與客列亦惕人為敵的時候,汪罕和鐵木真顯然具有人數上的優勢。鐵木真成員中受人尊重的薩滿巫師所具有的心理優勢,加強了他的地位。札木合的部眾驚恐地逃散了,這迫使札木合撤退。汪罕讓自己的部眾去追逐札木合及其主力部隊,並且命令鐵木真去追擊正向斡難河方向逃竄回去的泰亦赤兀惕人。
鐵木真的部隊與泰亦赤兀惕人整天作戰,儘管他的軍隊給敵人施以巨大的失敗恐懼,但仍沒有哪一方獲得明顯的優勢。根據《秘史》記載,那天黃昏,一支箭射中了鐵木真的頸部,他失去了知覺。忠誠的部下——第二指揮官者勒篾,徹夜守衛在他的身邊,並用嘴將他傷口的污血吮吸掉。
午夜過後,鐵木真暫時恢復了知覺,他想要喝阿亦拉可(airak),即發酵的牛奶。因為在戰地露營,者勒篾只有一點水,但他知道,泰亦赤兀惕人有幾馬車的馬奶,儲備在防禦圈內。他脫下衣服,悄悄地通過戰地,裸著身體摸向敵營去尋找馬奶。對蒙古人而言,當眾裸體是非常失身份的,要是有泰亦赤兀惕人夜間看到有人裸體穿越營地,他們或許會以為是自己人在起床解手。出於禮貌,他們或許會把臉轉過去,以免羞辱到自己的勇士。雖然者勒篾沒能找到馬奶,但他還是僥倖地發現了一桶發酵的乳酪。他將帶回的乳酪用水調開,慢慢喂服給鐵木真。晨曦初現的時候,鐵木真的視力變得清晰了。
泰亦赤兀惕人並不知道鐵木真已受傷,夜裡,他們中的很多人偷偷地逃離了戰場。當鐵木真擊敗泰亦赤兀惕人的時候,札木合卻從汪罕軍隊手中逃脫了。儘管札木合失去了泰亦赤兀惕人,但仍有其他部族效忠於他。他和鐵木真之間最後的攤牌尚未出現。
最 後 的 攤 牌
1204年,鼠兒年,這一年是控制蒙古的決戰年,決戰大約發生在不兒罕·合勒敦山以西四百八十公里遠的地方。
鐵木真先以「湖泊陣形」攻擊,其次再實行「移動灌木」式的零星攻擊。「湖泊陣形」的攻擊是由前面一長排士兵放箭,隨即又由下一排士兵取而代之。他們如波浪般擊打敵人,快速出現,隨即又快速消失,返回後方之後又組成另一波攻擊,每波輪流上陣。乃蠻人不得不拉長了戰線,他們以漫長而又薄弱的戰線來與進擊者的漫長戰線進行交戰。而一旦乃蠻人分展開來,鐵木真就會用「鑿子陣形編隊,把最大的力量集中到一點上,撕開乃蠻人的戰線。
蒙古人正在取得優勢,但鐵木真並沒有急於求勝。天色已晚,人人期望的都是決戰,但鐵木真卻命令部下好好地睡上一覺。在敵方,混亂、迷惑及戰線聯絡中斷交織在一起,乃蠻人開始趁夜逃走。那天沒有月光,由於看不清路途,逃亡的人和馬紛紛跌落山谷。
第二天早晨,蒙古軍隊輕易地擊敗了少數殘存的乃蠻人,並且「消滅了太陽可汗」。在成功逃亡的勇士中間,太陽可汗的兒子屈出律逃到了遙遠的哈剌契丹所屬的天山山脈,而札木合則消失在森林之中。
在不定的命運逆轉中,曾經高貴的札木合,已經降到了與幼年鐵木真喪父時所面對的相同的生存狀態。1205年,牛兒年,即戰勝乃蠻人的次年,幾個因絕望而又甘心認輸的札木合部下,把札木合捆縛起來,交給了鐵木真。
彼此爭鬥了二十多年的兩個人,他們之間的最後會面構成了《秘史》中情感的最高點。鐵木真並沒有伺機向札木合報仇,而是對他擺出了威脅的姿態,提議兩人再次結盟:「讓我們做同伴。如今我們再次相合,我們應該彼此記起我們所忘記的事情。睡著時共喚醒。即便你要離我而去,你依然是我有福有吉的安答。想必在那些殺伐的日子裡,你的胸口定為我而痛。想必在那些廝殺的日子裡,你的心緒也為我而痛。」
《秘史》提供了札木合所作的一份冗長的懺悔,然而,該記錄的誇張言辭和詳情敘述,都使我們對其準確性產生懷疑。「現在,世界是你的,」原文引用札木合的話說,「我做你的同伴對你有什麼用呢?相反,我的安答呀,我會使你寢食難安。我將會是你衣領上的虱子,你門板上的刺。」
札木合最終並沒有請求寬恕,而是只求一死,他只有一個請求——要求他們以高貴的方式來處死他,不要使他的血流到地面上,或暴露在太陽和天空之下。
儘管札木合活著的時候辜負了鐵木真,但他死時卻要作鐵木真的好朋友。他誓言,倘若鐵木真把他的屍骨置於高處安葬,他將護佑鐵木真和他的所有後代:「殺了我,把我的屍骨埋在高地上。我將永遠保護你的子孫,成為他們的護佑者。」
札木合曾是鐵木真的第一個對手,而今作為反對他的最後一個蒙古貴族,被鐵木真處死了。在尋求對蒙古部族控制的漫長征程上,鐵木真擊敗了草原上的每一個部落,而且通過消滅他們的男性成員,並且娶他們的婦女為妻的方式,除掉了所有貴族氏族的威脅。最後,他成為了遼闊土地上無可爭辯的統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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