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東三環

2004年我來到北京念大學，念書的時候心裏面簡單，容易滿足，似乎從學校的東門走出去晃蕩一圈，就已經滿足了自己對於世界的好奇心了。所以念書好幾年，我卻一直待在北京的西邊，從來沒有來過北京的東三環。

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和單純的西四環的校園環境相比，東三環似乎是北京的另外一個世界。這條路的沿線，集中著北京最密集的、最貴的寫字樓, 也是北京最活躍的區域，這裡聚集著北京最多的老外，也是北京最多夜生活所在的地域。白天你能看到衣著光鮮的白領們，他們乘坐各種交通工具，來到東三環沿線，行色匆匆，進入一幢幢高樓大廈，在這些大廈里找到屬於自己的格子間，每天你都難以預計他們需要在這些格子間里待多久，也許今晚按時下班，也許今晚，那格子間的燈要一直亮到半夜。我有時候也在想，如果在夜間從高空俯瞰北京，東三環的這一段會不會是夜空中最明亮的一段呢。

2014年再次來到北京以後，我就一直在東三環沿線，在這裡居住，也在沿線上班，在這裡兩年的時間，逐漸發現這片地帶的有趣之處。我在三里屯上班的時候，每天上班，都經過一道柵欄，這一道柵欄簡簡單單，卻欄住了兩片天地。柵欄的一邊，是北京消費最高的地區之一：三里屯，這裡生活著來自於各個國家的老外，他們帶來歐元、美元、英鎊等等國家的貨幣在這裡消費，對於他們而言，一頓飯人均幾百上千也不算什麼，而在柵欄的另外一邊，則是平常中國人的市井，十五塊一碗的炒飯，二十塊一份的黃燜雞米飯，涼皮煎餅水果攤。而奔波在這兩個區域的，除了像我這樣的白領，有保姆阿姨的身影，也有夢想嫁老外拿到外國護照從此改變命運的女孩兒的身影。

就是這塊神奇的地域，可能是多少青年人所嚮往的地方。時常夜半時間在東三環附近散步，抬頭看那閃閃亮亮的格子間，難以置信，這可能也是我曾經念書的時候所幻想的工作環境，衣著鮮亮，穿著高跟鞋出入這些高樓大廈，而現在，正在北京西邊的各個大學裡拼搏的莘莘學子，是否又有多少人在渴望著畢業以後，能夠在一次又一次競爭中獲勝，最後在這片格子間中獲得一席之地？

我有時候會問，如果那些在青春年少時付出的汗水和努力，只是為了在這樣一棟樓裡面有自己的一個格子間，真的值得嗎？我不知道值得不值得，我曾經也是帶著那樣的夢想，走進過那格子間，可是後來卻又迷失不知道自己在尋求什麼。總是在質疑中似乎又迷失，在迷失中似乎又走向堅定，我就羨慕有著樸素渴望的人，她們的夢想就是簡單的夢想，好像不需要推敲和質疑，就好比三里屯的那個小麗。

小麗從四川來，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她把她的兒子和女兒留在了四川老家，也就是大家常說的留守兒童，她和老公來北京賺錢。她剛來到三里屯的時候， 不會英語，沒有什麼文化，她憑著一雙手，給各種外國人做事，她什麼都做，什麼都願意去學。剛來北京的時候，連外國人也沒見過，但是很快她就能在外國人家裡幫他們做三明治，煎牛排，拌沙拉，做咖啡。幾年以後，她在三里屯開了一個果汁店，小店幾乎沒什麼裝修，也沒有幾個座位，她堅持把前排的展示櫃做成了玻璃透明的，裡面擺滿新鮮的水果，頂上裝了三塊大黑板，頭頂和一切空出來的部位，她也堅持用原木而且一定要露出原木的花紋，她抬著頭驕傲地說原木色比較有格調。她在黑板上用粉筆寫出果汁的菜單，又對著字典查除了英文單詞，一併寫出來。字跡質樸而拙劣，卻又因此顯出了特別的文藝氣質。在頂上她又裝了三個射燈，柔和的光線打在黑板上，更顯得氣質非凡。前來光顧的外國客人，她也請他們幫她看英文拼寫抄對了沒有，而那些老外，則非常樂意地接受這樣的詢問而提供相應的幫助。

慢慢的，小果汁店開始賣水果拼盤，有了咖啡機，順帶賣咖啡，接著又有了Yogurt Parfait, 有了麥片，又有了三明治。慢慢地，你再也難以相信這家小店的主人是一個初中也沒有畢業的農村婦女，這家洋氣的小店，和巴黎街頭的小店，和洛杉磯街頭的小店，可能已經別無二致。慢慢的，小麗也學會了怎麼和老外們打招呼，性格也開始變得更加開朗，再慢慢地，她能像那些老外一樣，對著人親切地打招呼，接著就開始拿出手機，向大家展示自己在老家的孩子的照片，告訴他們自己很愛自己的孩子。骨子裡的某種自卑和靦腆在不知不覺中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可以向任何人敞開的勇敢和喜悅。就這樣一點一點，我看著這個來自四川大山深處的女人，慢慢學會張開雙臂去擁抱這個世界。

看著她，我不得不感嘆生活方式對於人的改造力有多大。那些努力奮鬥的年輕人，之所以在這裡揮灑著淚水和汗水，大概不僅僅是工資本上的數字和格子間的那個位置，而是想要探尋我們該在這個世界上怎麼生活吧，人們總在汲汲營營中想要尋求某種理想的生活方式，而沒有人知道哪種生活方式才是最好的，但人們總在追求，總在踽踽前行，這大概也是北京的東三環最迷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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