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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評家比別人更容易出錯:兼論海明威的小說

《伍爾芙隨筆全集·卷Ⅳ》,2001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一篇文學批評

原載於《紐約先驅論壇報》1927年10月9日

人的輕信確實是令人驚奇的。信賴一位國王或者法官或者市長大人,可能會有充分的理由。當我們看見他們穿著長袍、戴著假髮傲然經過,傳令官和騎馬侍從前呼後擁之時,我們的膝關節就開始發抖,我們的神色就開始猶豫。但信賴批評家,要說出有什麼理由卻不可能。批評家們既沒有假髮,也沒有騎馬侍從。如果人們看見他們本人的話,他們與其他人也決無不同。然而這些無足輕重的同屬人類的人卻只需把自己關在一間屋子裡,給鋼筆蘸上墨水,將自己稱之為「我們」,這樣就可讓我們這些別的人相信,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是崇高的,有著靈感的和不會犯錯誤的。假髮在他們的頭上長了起來,長袍蓋住了他們的四肢。人的輕信的力量所創造出來的奇蹟,最大的莫過於如此了。而且就像大多數奇蹟一樣,這個奇蹟也對相信者的頭腦具有了一種使之虛弱的效果。他開始認為,批評家們,因為他們自稱為批評家,所以他們也就一定是正確的。當一本書在出版物中受到了讚揚或者指責時,他就開始以為,那本書也就實際上出了什麼事。當他本人的敏感的、猶豫的疑懼與批評家的裁定相衝突時,他就開始懷疑他本人的敏感的、猶豫的疑懼並將其掩蓋起來。

然而,除了那些博學的批評家之外(而且學問主要是在判斷已死去的人的著作上有用),批評家是相當地比我們這些別的人更容易出錯。也許,他須向我們講出他對一本剛出版兩天的書的見解,而書的外殼還仍然粘在書的頂部。他須來到那個圍繞著讀者的豐富的,但又沒有被意識到的感覺的雲霧的外面,以便使那個雲霧凝固起來,把它總結出來。很可能發生的情況是,在時機尚未成熟時他就這樣做了,他做得太急速了,太太肯定了。他說,它是一本偉大的書或者是一本拙劣的書。然而,他知道,當他只是滿足於閱讀的時候,那本書就既不偉大,也不拙劣。他受著境遇和人的某種虛榮的驅使,而把他閱讀時困擾他的那些猶豫不決之處掩蓋起來,把那個似蟹行般的彎曲小徑上的所有蹤跡給平整起來,他就是順著那條小徑,得出了他認為可以妥當地稱之為的「結論」。因而,批評見解的粗糙嘈雜的吹奏聲大聲而又尖利地鳴響著,而我們這些謙卑的讀者們,也就彎下了我們的惟命是從的頭。

但讓我們看一下,我們是否能夠短期去掉這些借口,把掩蓋著批評過程的給人以深刻印象的帷幕扯下來,一直到批評過程結束。讓我們給頭腦一本新書,就像人把一塊魚扔進一個籠子似的傘狀的急不可耐的海葵,並且注視著它停頓了下來,思索著,考慮著它的攻擊。讓我們看一下,是什麼偏見影響了它,什麼影響對它產生了效果。而如果在這個過程中結論變得有點不那麼有說服力,那麼恰恰由於那個原因,它也可能更接近於真理。頭腦想得到的第一個事情,就是事實的某個立腳處,頭腦能夠暫時呆在這個立腳處上,然後再在它的思辯的事業上飛翔。含糊其辭的謠傳附加在人們的名字上。有關海明威先生,我們知道,他是一個住在法國的美國人;我們猜測,他是一個「標新立異的」作家,與所謂的一個運動有關,儘管我們並不知道是我們所擁有的許多運動中的哪一個。有利的做法,就是把這些事情搞得稍微確定一些,那就是通過首先讀海明威先生的早期作品《太陽照樣升起》,那麼由此很快就可清楚看出,如果海明威先生是「標新立異的」話,那麼那就並不是令我們最感興趣的情況。讀者會妥當地考慮到的一個偏見在這兒被暴露出來了,那位批評家是一個現代主義者。是的,那個借口就會是,因為現代人使得我們意識到我們所潛意識地感覺到的東西。但有關《太陽照樣升起》中的人物,什麼新的東西也沒有揭示出來。他們來到我們面前時,是成了形的,勻稱的,有分量的,就像莫泊桑的人物是成了形的和勻稱的一樣。他們是被從舊的角度來看待的,那些舊的節制一一也就是在作者和人物之間的舊的關係,被評論了。

The Sun Also Rises《太陽照樣升起》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26

但批評家卻可以體面地考慮到,對新的方面和新的視角的這個要求大有可能是過於誇張了。它有可能變得異想天開。它有可能變得愚蠢。因為為什麼藝術就做不到可以既是傳統的同時又是新穎的呢?難道我們不是把太多的重要性給了一種激動,那種激動儘管是令人愉快的,但自身卻可能並沒有價值,結果也就導致我們犯下了那個凌駕於作家天賦之上的錯誤嗎?

不管怎麼說,在所給予的意義上,海明威先生並不是現代的;從他的第一部小說來看,似乎有關現代性的這個傳聞,一定是來自他的主題和他對他的主題的處理,而不是來自在他的有關小說藝術概念中的基本的新穎之處。它是一本不加發揮的、不連貫的、直言不諱的小說。人們在1927年或者甚至1928年在巴黎的生活被描述出來了,那個描述是公開的,坦率的,毫無故作正經之處,但也毫無令人吃驚之處,就像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描述生活那樣(正是在這兒我們出其不意地搶在了維多利亞時代的人的前面)。巴黎的非街道之處和道德之處被描述了出來,就像我們傾向於在私生活中聽見人們談論它們一樣。這樣的坦率是現代性的,而且是令人欽佩的。然後,由於就像在生活中一樣,在藝術中種種性質也聚集在一起,因而我們發現,有一種同樣不加發揮的風格附加在這種令人欽佩的坦率上了。誰說的話也不超過一兩行。在大多數情況中半行也就足夠了。如果一座山或者一座城鎮被描述出來(而且對它進行描述總是有理由的),那麼那個描述就是小小的事實精確的和如實的增長,另一些事實是足夠如實的,但又是以最大的仔細被挑選出來的,這一點有輪廓的最終的清晰為證。因而,像這樣的幾句話:「穀子正開始成熟,田野里滿是因罌粟。牧場是綠色的而且有碩大的樹木,有時在樹叢裡面有大河和城堡」,也就有了一種奇特力量。在句子中,每一個字都干好本分的工作。而普遍的氛圍是細微而又清晰得就像冬日的氛圍那樣,在冬日,樹枝是赤裸裸地以天空為背景。(但倘若我們要選擇一個句子,用它來描述海明威先生試圖達到並有時達到的東西,我們就應該從對鬥牛的描述中引用一個片段:「羅梅洛從不扭曲身子,而始終是筆直的,完美的,而且線條自然。別的鬥牛士則是像螺絲起子一樣扭曲著身子,舉著胳膊肘,在牛角從身邊經過後靠在公牛的肋腹上,為的是帶來一個虛假的危險景象。在那以後,所有虛假的東西變得拙劣了,帶來一種令人不愉快的感覺。羅梅洛的鬥牛帶來一種真正的情感,因為他在他的運動中保持著線條的絕對完美,而且始終是平靜而又鎮定地每一次都讓牛角緊貼著他的身子通過。」)我可以這樣來闡釋,認為海明威先生的作品不時地給我們一種真正的情感,因為他保持著他的運動的絕對完美,並讓那些牛角(也就是真理、事實、現實)每一次都緊貼著他通過。但也有某個東西是虛假的,它變得拙劣了,帶來一種令人不愉快的感覺——總有一天,我們也必須面對它。

這兒,確實,我們可以方便地停下來,並且總結一下,在我們的批評過程中我們得出了什麼觀點。海明威先生並不是因為從一個新的角度來看待生活,而在這個意義上成為一位標新立異的作家。他所看見的,是一個過得去的熟悉的景象。像啤酒瓶子和記者這樣的普通的對象,以高大的形象處於最突出的地位。但他是一個熟練的和認真的作家。他有一個目的,並毫無恐懼或者遁詞地走向那個目的。因而,我們須以一個有錢的人為標準來估量他的能力,而不僅僅是為了形式的緣故,把他放在主要是用稻草填充起來的某個短暫的形狀模糊的主體的旁邊。我們勉強地作出了這個決定,因為這個估量的過程是批評家的一個最為困難的任務。他須決定,哪一些是他剛剛讀過的那本書的最突出的特點,他須精確地辨別出,它們屬於哪一種,然後,把它們與為了比較而選出的不管什麼模型進行對照,從而揭示出它們的缺陷或者恰當性。

回想起《太陽照樣升起》的時候,某些場景也就在記憶中升了起來:鬥牛,那個英國人哈里斯的性格;這兒一個小小的風景似乎在人們的後面自然地成長著;這兒有一個長的而又犀利的短語,它彎曲地圍繞著一個情節,就好像鞭梢一般。這個短語不時地把一個人物技藝高超地召喚了出來,更經常的是把一個場景召喚出來。就性格而言,沒有得到明確的和牢固的闡明的,所剩無幾。人們似乎確實有某個地方出了毛病。如果我們把他們與契訶夫筆下的人物進行比較(這個比較是拙劣的)的話,那麼他們就像薄紙板一樣扁平。如果我們把他們與莫泊桑筆下的人物進行比較(這個比較要好一些)的話,那麼他們就像照片一樣粗略。如果我們把他們與真實的人進行比較(這個比較也許是不合邏輯的)的話,那麼我們認為是與他們相似的人們,也就屬於一種不真實的類型。他們是那些人,人們可能看見他們在某個咖啡館裡賣弄自己,他們說著一種急促的、聲調高的俚語,因為俚語是民眾的言語,他們似乎非常從容,但如果我們稍微偏離開那個影子來看他們的話,那麼他們根本也不從容,而且確實,他們是非常害怕成為他們自己,要不然的話,他們就會幹脆用他們自然的嗓音來說話。因而似乎是,那個虛假的東西就是性格。在牛角從身邊經過以後,海明威先生就倚靠在那頭特殊的公牛的肋腹上。

在對海明威先生的第一本書作了這個初步的研究以後,我們就擁有著某些見解或者偏見,來到那本新書《沒有女人的男人》。他的才能明顯地可以沿著不同的路線來發展。它可以擴大並膨脹起來,它可以再花一點時間,並且相當地更深入地進入到事物當中去——尤其是進入到人當中去。即使這意味著對某種精力或者特點的犧牲的話,那麼那個交換也會令我們私下裡感到高興。另一方面,他的才能是一個可以收縮並進一步硬化的才能!它可以得以愈來愈依賴於那個引人注目的時刻,它可以愈來愈使用對話,並把敘述和描述當作一種累贅而拋棄。

Men Without Women《沒有女人的男人》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27

《沒有女人的男人》是由短篇小說構成的,這個事實使得海明威先生採取第二條路線成為可能。但是,在我們探討這本新書以前,應該先說一句話,這句話一般是沒有說出的,它講的是題目的言外之意。誠如出版商所說……「那種使人軟弱的女性影響是闕如的——不論是通過訓練、紀律、死亡或者境遇」。是否我們要把這理解為,女人不能夠勝任於訓練、紀律、死亡或者困難境地,我們並不知道。但毫無疑問真實的是,如果我們要堅持不懈地試圖揭示出批評家頭腦的進程的話,那麼對性別的任何強調都是危險的。你也就是使用了與藝術毫無關係的同情和厭惡。最偉大的作家並非不是用這種方法就是用那種方法來強調性別。當批評家讀最偉大作家的作品時,人們並沒有提醒他,說他是屬於男性或者女性。但在我們的時代,由於我們在性別上的心緒不寧,所以性意識是強烈的,並且在文學中通過一種誇張將自己表現了出來,那是不論在哪種情況都令人不悅的對性特徵的一種反對。這樣一來,勞倫斯先生、道格拉斯先生和喬伊斯先生都由於他們對自我意識的男子氣概的展現,而多少對女性讀者毀掉了他們的書,而海明威先生則是步了後塵,不過不是那麼猛烈地步了後塵。不管我們是男人還是女人,我們所能做的,只不過是去承認這個影響,正視事實,並因而希望盯得事實窘迫失措。

那麼繼續一一《沒有女人的男人》是以法國的方式,而不是以俄國的方式,由短篇小說構成的。偉大的法國大師梅里美和莫泊桑,他們把他們的故事寫得儘可能地具有自我意識和簡潔。那兒從未有一個線索是懸而未決;確實,他們的故事是如此簡略,結果當最後一頁的最後一個句子像火一樣倏地燃燒起來——這種情況是經常發生的,這時我們憑藉著它的光看到,故事的整個周長和意義被揭示了出來。契訶夫的方法,當然恰恰是這個方法的對立面。每一件事情都是朦朧模糊的,是鬆散地拖沓著,而不是緊緊地捲起。故事緩慢地移到視線以外,就像夏天空中的雲彩一樣,同時在我們的頭腦電留下了意義的一個海明威先生由於是得益於法國的大師,也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執行了他們的教誨並獲得相當的成功。

在《沒有女人的男人》中有許多故事,如果生命更長的話,我就會想再讀它們。它們大多數確實是非常合格,非常有效,非常沒有多餘之物,因而我就納悶,它們為什麼實際上並沒有在頭腦里留下一個更深的印象。以《在另外一個國家》為例,這是一個引起憐憫的故事,在故事中少校的妻子死去了;或者以《對一個人來說是告密者》為例,這一個譏諷的故事,講的是在一節火車車廂里的一場交談;或者以像《沒有被打敗的》和《五萬英鎊》這樣的故事為例,它們都充滿了鬥牛和拳擊的骯髒和英雄主義——這些故事全都是優秀的清晰的故事,敏銳,簡練,有力。如果我沒有把契訶夫、梅里美和莫泊桑的鬼魂給召喚出來,那麼毫無疑問我就會是有熱情的。實際上,我四下尋找著什麼東西,未能找到什麼東西,因而又再次被帶到那箇舊的熟悉的事務上,那就是在櫃檯上高聲把印象說出來,並且問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

由於某個原因,這本短篇小說集在我們看來,似乎並不像長篇小說那麼深刻,也沒有那麼有前途。也許這是因為對對話的過分使用,須知海明威先生對對話的使用無疑是過分的。作家在對對話的使用上會始終是謹慎的,因為對話把最劇烈的壓力置於讀者的力上。他須去聽,去看,去提供正確的語氣,並且在沒有作者的幫助下,從人物所說的話來把背景給填充起來。因而,當虛構的人們被允許講話的時候,那一定是因為他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說,這樣也就刺激讀者去做出超過他在這個創造物中的分內的事情。然而,儘管海明威先生不時地使我們處於對話的火力之下,但他筆下的人們在一半的時間裡,卻說著作者能夠替他們更為經濟地說出的事情。終於,我們也就傾向於和《白象般的群山》中的那個小姑娘一起叫道:「請、請、請、請、請、請、請你不要講了好嗎?」

大概是對話時這個過量導致了那另外一個瑕疵,那個瑕疵始終是在侍奉著短篇小說作家,那就是比例的欠缺。一個過量的段落將會使這些小小的手腕向一側傾斜,而且會帶來那種模糊不清的效果,而當讀者想得到清晰和要點的時候,那個模糊不清的效果就令讀者大為困惑。這兩個瑕疵,也就是讓沒有必要的對話在書頁上泛濫成災,以及我們賴以掌握故事的那些明晰、不會被弄錯的重點的欠缺,系來自那個更為基本的事實,即儘管海明威先生具有傑出而又巨大的技能,但他卻就像鬥牛士的斗篷一樣,讓他超群的技術位於他和事實的中間。須知的確,故事的寫作和鬥牛有大量相同之處。人可以像螺絲起子一樣把自己扭曲起來,穿過每一種被扭曲的事物,結果公眾也就以為,人是在冒著每一個風險並且表現出超凡的英勇行為。但真正的作家卻緊靠著公牛站著,並讓那些牛角——你可將其稱之為生活、真理、現實,隨你怎麼稱呼——每一次都緊靠著他通過。

海明威和兩個女人 by Paco Cano

因而,海明威先生是有勇氣的,他是坦率的,他是有很高技巧的,他把話語精確地放在他想放的地方,他有著赤裸裸的和神經質的美的時刻,他在舉止上而不是在眼力上是現代的,他具有自我意識地有男子氣概,他的才能是緊縮起來的而不是擴張起來的,與他的長篇小說相比,他的短篇小說有點枯燥而無生氣。我們就是這樣把他總結了。我們就是這樣揭示了一些偏見、本能和謬誤,我們樂於稱之為批評的東西就從那些偏見、本能和謬誤中製造出來。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題圖:海明威護照,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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