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如何面對死亡
我們都知道,人終究會死。這可能是負擔,也可能是祝福。
父母的內心深處總有一個緊緊盤繞的噩夢:他的小孩會死亡。這個噩夢可能會在合理的時間出現,例如當小孩跑到街上;也可能在安靜的時刻偷偷襲來。這種恐懼,是父母保護自己孩子的一個有益的進化性動力,但是它仍然困擾著父母們。
古羅馬時期著名的斯多葛學派哲學家愛比克泰德(約55—約135)建議父母們感受那種恐懼。「親吻你的小孩的時候說一句『明天你可能會死』,這有什麼害處呢?」他在他的《語錄》中寫道。
也許有人會說愛比克泰德是個混蛋,但是美國萊特州立大學哲學教授威廉·歐文認為他說的可能有道理。
「斯多葛學者認為,對死亡的擔憂實際上可以使我們的生活比原來過得更快樂。」威廉·歐文說,「你應該允許自己時不時地想起,你總有一天會死,而你所愛的人也總有一天會死。我已經試過了,確實很有力量。我是一名21世紀的信奉斯多葛主義的人。」
公元前3世紀,斯多葛主義在希臘出現並興盛起來,之後傳播到古羅馬帝國,並在皇帝馬庫斯·奧雷柳斯(公元180年逝世)統治期間繼續盛行。「斯多葛主義已經面臨更好的時期,這是顯而易見的。」威廉·歐文在他的著作《美好生活指南:古代斯多葛之樂的藝術》中寫道。他在研究一本佛教禪宗著作的時候,偶然發現了這門哲學。「我以為自己要成為一個禪宗佛教徒,但是斯多葛主義的方法更加理性。」
威廉·歐文認為,這門哲學提供了幸福的秘訣,其中的一部分,就是思考那些可能發生在你身上的不好的事情,最大的壞事就是死亡——你的死亡以及你愛的人的死亡。
「我們可以每天這樣做,只要想像事情可能會更糟。」威廉·歐文說,「當事情實際上沒有那麼糟的時候,這不是很好嗎?」
對威廉·歐文和斯多葛主義者來說,死亡的意識激發了感激之情。對許多其他人來說,思考死亡最終激發了恐懼或者焦慮。事實上,後者可能就是人類的自然狀態。
「我們人類與其他動物不同,因為我們可以獨特地意識到自己死亡的必然性。」美國克利夫蘭州立大學心理學副教授肯·維爾說,「當然,其他動物也會意識到它們會死亡。如果獵豹追逐一隻黑斑羚羊,或是追逐我們的時候,我們和黑斑羚羊都會逃跑。我們會將這件事作為死亡的直接威脅。不過,黑斑羚羊並不會意識到它最終會死亡的事實,而我們能夠意識到。」
我們都會死亡,我們也都知道這件事,但我們並不總是在積極地思考它。當人們得到死亡提醒的時候,他們會採用各種策略來應付。許多人類行為源於對死亡的恐懼,而這樣的事實,是現代社會心理學中最突出的理論之一——恐懼管理理論——的基礎。
關於恐懼管理理論,它的起源要追溯到30多年前。有一天,美國斯基德莫爾學院心理學教授謝爾登·所羅門在學院圖書館裡偶然看到了美國社會學家歐內斯特·貝克爾所著的《生與死的意義》一書。謝爾登·所羅門說,他一打開那本書,就被它的中心問題吸引了。「人為什麼會做他們想做的事?」歐內斯特·貝克爾在書中為這個問題提供了一個答案:人們之所以會做許多事,是為了緩解他們對死亡的恐懼。於是,謝爾登·所羅門與他的兩位朋友——心理學家傑夫·格林伯格和湯姆·匹茨辛斯基開始著手進行實驗,以探索這個概念。隨後他們三個人共同提出了一個著名理論,即恐懼管理理論。這一理論的基本觀點是,每個人都有對死亡的恐懼心理,並且為了緩解對死亡的恐懼,創立了文化世界觀。這種文化世界觀可以使人們的感覺象徵性地超越死亡,而文化價值觀則可以給人提供一種感覺,即每個人是這個有意義的世界中有價值的一員。
死亡的唯一解藥就是永生。因此,恐懼管理理論認為,當人們面對自己終將死亡這一現實的時候,就會轉向那些他們相信能使他們在文字上或其他方面得到永生的事物。宗教承諾會有天堂或轉世,科學嘗試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延續生命(例如冷凍遺體,以後讓其蘇醒過來),給人們帶來了真正永生的希望。
這種象徵性的永生的希望使恐懼死亡的心靈得到平靜。人們都希望自己屬於一個長久事物的一部分:他們的文化,他們的國家,他們的家庭,他們的工作。當思考死亡的時候,人們會更加強烈地關注他們所屬的體系,以及他們持有的世界觀。
研究表明,人們意識到自己死亡必然性的時候所做的事取決於個人,取決於他的處境以及他是專註於死亡還是只是在頭腦里想著死亡。根據恐懼管理理論,當你把注意力放在死亡上的時候(例如你經過一個墓地或者你認識的人患有重病等),就會傾向於拋開這些想法。你可能會抑制這些想法,用其他事情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或者安慰自己說,你距離死亡還有很長的一段路,無論如何,你明天肯定要去健身房鍛煉。
一些研究已經表明,有意識地思考死亡,可以提高身體保健(即鍛煉和醫療檢查)的意願。不過,人們是否真正要實現那些意願目前還不清楚。承諾自己要吃得更好一些,可能只是一種策略,讓自己的頭腦不再思考死亡。
美國克利夫蘭州立大學心理學副教授肯·維爾說,當死亡在人們的思想意識之中時,他們可能會使用邏輯來處理它。「這就像你的母親對你說的『繫上安全帶吧,因為你不想死』。所以你就會思考一下,認識到她的建議是對的,你不想在前往商店購物的途中死亡,就會繫上安全帶。」
根據謝爾登·所羅門的說法,就連幼兒也會使用類似的策略。他和傑夫·格林伯格和湯姆·匹茨辛斯基共同寫作的新書《果核中的蠕蟲:論死亡在生命里的角色》,引用了5歲小男孩理查德的故事。這個故事來自心理學家西爾維亞·安東尼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進行的採訪:
「5歲的小男孩理查德在浴缸里游來游去,心裡想著不死的可能性。『我不想死,永遠也不想死。』當他的母親告訴他,在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會死的時候,小男孩笑著說:『這太好了。我之前還在擔心這件事,現在我可以快樂了。』然後他說他要去『逛街,買東西』。」
5歲的小男孩理查德就知道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我們自己的應激機制可能不會更複雜。謝爾登·所羅門說:「美國人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善於將存在的焦慮埋藏的人。他們也有可能前往沃爾瑪超市或者其他商店,購買各種物品並且盡量節省開支,以這些行為來忘記焦慮。」
不過,購物等行為只能暫時分散你的一部分注意力。即使你不再積極地思考死亡,死亡仍然可能佔據你的潛意識。維爾說:「我們用文件櫃來做比喻。你取出一份文件,閱讀它,然後分散了注意力。現在你想吃晚餐,你把文件放迴文件櫃里,再把晚餐從食品櫃里取出來。現在看到的是晚餐,但是你之前在想的事,現在已經在文件上面。這就是最接近你的意識的事物。」
遺憾的是,當死亡處於意識頂部的時候,帶來的往往不是人類最純正的品質。如果人們在面對死亡時想非常積極地維護自己的文化和世界觀,那麼他們可能對其他的世界觀和持有這些世界觀的人就會顯得不太友好了。
根據《果核中的蠕蟲:論死亡在生命里的角色》一書,第一個恐懼管理理論研究,有「亞利桑那州圖森市法院的22名法官」參與。法官的任務是為被指控的妓女設定保釋金,但是他們首先要接受調查。一部分法官只被問了有關人格的問題,另一部分還被問到關於死亡的兩個問題:「請簡要描述你想到死亡時會產生什麼樣的情緒」以及「儘可能具體地說,一旦你身體死亡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以及死後會發生什麼事」。當時的標準保釋金為50美元,由沒有接受調查的法官設定。那些被問及和死亡有關的問題的法官把保釋金的平均水平提高了9倍。
「結果表明,思考自己死亡必然性的法官會根據他們的文化所規定的正確的事情做出反應。」這本書里寫道,「因此,他們比那些沒有受到死亡提醒的同事更有力地維護法律。」
但是,謝爾登·所羅門說,研究人員後來與學生重複了這項研究,發現只有那些認為賣淫是「道德上可恥的」的學生會選擇設定更苛刻的保釋金。邏輯是,這些學生想堅持自己的價值觀,懲罰違法者。此後,越來越多的研究顯示了這方面的傾向:當思考自己死亡必然性的時候,人們更喜歡和他們相同(文化、種族、民族或宗教)的人。一些比較嚴肅的調查發現,死亡提醒會使人更容易將別人定型。
推廣自己的世界觀,可能意味著貶低別人的世界觀。但是,這不是人們尋求感覺一個比自己更強大的事物(例如尋找象徵性的永生)的唯一方式。即將來到的死亡也會促使人們去幫助別人,給慈善機構捐贈,並希望投入關懷家庭和人際關係當中。一些研究證明,人們在受到死亡提醒時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這些反應也在實驗室之外被觀察到。2001年9月11日美國發生重大恐怖襲擊事件之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死亡是許多美國人思考的最大問題。「9·11事件」之前和之後兩個月的調查發現,美國人在「9·11事件」之後表現的善良、關愛、希望、靈性、感恩、領導能力以及團隊合作精神都有不同程度的增加,而這些現象在「9·11事件」發生10個月以後還保持著(雖然其程度有所降低)。不過,謝爾登·所羅門、傑夫·格林伯格和湯姆·匹茨辛斯基在他們合作寫的書中指出,美國人在「9·11事件」之後對「其他人」產生了嚴重的恐懼和歧視,特別是穆斯林和阿拉伯人。
「必死性的意識和隨之而來的恐懼管理過程,本質上不是造成偏見、思想封閉、敵意的負面過程。它反而似乎只是一個中立的過程。」維爾說,「這個過程會激發人們不分青紅皂白地維護和捍衛自己的文化世界觀。」
你如何管理你的恐懼,取決於什麼事物對你很重要,而這些就是你面對死亡的時候會去尋找的事物。在一項研究中,具有同情心的人在得到死亡提醒之後,更有可能原諒別人的過錯;在另一項研究中,原教旨主義的宗教人士在思考自己的必死性之後變得更具同情心,但是這種價值觀只在宗教的背景下體現。
恐懼管理理論認為,人們對死亡的恐懼與其他的恐懼有所不同。畢竟,其他所有的威脅都是可生存的。人們對於死亡的恐懼顯得非常嚴重。
不過,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心理學教授史蒂文·海因認為,死亡不一定是這樣一個獨特的威脅。2006年,他與同事特拉維斯·普羅克斯、凱思林·沃赫斯開發了意義維護模式,意思是,思考死亡確實會激發這些態度和行為,但是原因不同。根據他們的理論,死亡是一個對我們理解世界的方式構成的威脅。
史蒂文·海因說,雖然意義維護模式和恐懼管理理論有很多共同點,但是意義維護模式可以解釋一個恐懼管理理論無法解釋的現象:自殺。「自殺的一個主要動機,就是你感到自己的生命沒有意義;當你感覺到你的生命中沒有足夠的意義時就想要死亡。」他說。
史蒂文·海因說,死亡與其他事物不同的是,死亡沒有解決的方法。「我們都會有一死,這個問題在我們的生命中,是永遠無法完全解決的問題。」
「我知道我們應該非常害怕死亡。但這不是很好嗎?」美國密蘇里大學哥倫比亞分校心理學教授勞拉·金女士問道。「如果生命永遠不會結束,想想看,那不是都會像所有的殭屍影片或者科幻電影一樣嗎?如果活得太久,過了一段時間,就會失去理智。生命不再有任何意義,因為它太平凡了。」
勞拉·金女士在2009年進行了一項研究,提出了死亡和意義的另一種觀點。她認為,人們在得到死亡提醒之後,會更加珍惜生命。這就是稀缺性原理——你擁有的東西越少,你就越會珍惜它。
勞拉·金女士說:「幾乎每個人都會說生命太短,但是實際上生命非常長,真的很長。」
一旦人們生存的日子真正不多的時候,他們優先做的事情似乎會改變。專家的有關研究表明,老年人比年輕人更能面對現實,對於周圍的人更具有選擇性,大多數會選擇與家人和親密的朋友在一起。其他的研究顯示,老年人也比較寬容,更會關照別人,更少注重於自己。
這些都符合威廉·歐文的斯多葛哲學:不用拉窗帘遮擋外面的黑暗,而是直接凝視著黑暗,當你轉過身來時,會感激周圍充滿亮光。
美國殯葬行業專家凱特琳·道蒂女士指出:「死亡不會因為我們隱藏它而消失。死亡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如果將它視為異常,對我們的文化沒有任何幫助……我們無法控制自然,我們並沒有比自然更強大。」
這與恐懼管理理論非常相似。這是一個將死亡最大限度地推開的文化,即使最終它辦不到。
許多美國人已經開始接受凱特琳·道蒂女士的思維方式。供人們聚集在一起討論他們的必死性的「死亡沙龍」和「死亡咖啡館」已經在美國各地出現;而許多醫生正在努力推廣臨終關懷,讓重病患者參與為自己的死亡做計劃。
不過研究表明,思考死亡的影響,並不都是恩典和感激——公開討論死亡最終會幫助還是傷害人類?
凱特琳·道蒂女士說:「起初,思考死亡經常會使我情緒起伏。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對死亡的思考會讓我更傾向於寬宏大量。我認識到,當我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就必須將自己的身體、原子和分子歸還給宇宙。」
要完全消除對死亡的所有恐懼是不可能的。動物都有生存的動力,而我們人類雖然具有所有的意識,也仍然屬於動物。
「死亡會摧毀一個男人,但是死亡的想法挽救了他。」英國作家愛德華·摩根·福斯特曾這樣寫道。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什麼救贖,但是如果我們接受死亡,也許我們可以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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