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就第279位講者 李輝

亞洲人文與自然研究院副院長

復旦大學現代人類學教育部重點實驗室主任

今天我要講的是在基因中尋找中華民族之根。

大家知道，我們中國有很多很多的民族，有苗族、有漢族、有壯族、藏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這些民族都被叫做中華民族。我們是不是都一樣呢？我們有沒有共同的根呢？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但我們可以試著從基因中去尋找答案。

研究歷史有三個窗口：基因、化石和文化。

基因可以研究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群體和群體之間的關係、歷史上不同民族和現在民族之間的關係；

化石可以用來研究我們的祖先在哪裡，他們從什麼地方搬到什麼地方，這些路線怎麼走的；

我們還從文化上去研究人類遷徙，是什麼原因使得人們從一個地方遷到另外一個地方？有可能是心理的、社會的甚至宗教的原因在裡面起作用……

其中，要研究我們民族的根源，最重要的還是遺傳學，要從基因組裡面去尋找答案。

人類的基因地圖

基因組是個很複雜的東西，它有不同的遺傳成分和不同的遺傳模式，我們大部分的基因都在成對存在的常染色體上：

一半來自你的母親，一半來自你的父親，它們的傳遞方式是雙系遺傳，父親和母親的特點共同結合在一起；

還有一種遺傳模式是父系遺傳，只存在於男性身上，並且只有一條，就是Y染色體。

它來自你的爸爸，你爸爸的Y染色體來自你爺爺，再往上追，來自於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一直可以追上去……所以這條Y染色體就像我們的家族姓氏一樣代代相傳。我們根據Y染色體序列的差異就可以算出每兩個人之間隔著多少代，到底是五十年前是一家，還是五百年前是一家，還是五千年前是一家。

通過這個方式，我們能把全世界所有的男性畫進這樣一棵Y染色體的進化樹上，這棵進化樹就植根在非洲。如果把這條Y染色體的譜系樹放到地球上，在相應的位置標出每一個分支，那麼就形成了這一張地圖。

現代人都是二十萬年前起源於非洲，從東非大裂谷裡面產生的。大約七萬年前的時候，有一部分人從非洲遷移到西亞，逐漸擴散到世界各地，形成了現在的八個地理人種。

東亞人群漸漸分散開來後，形成了不同的族群，從語言上，可以分成九個語系，也是九個族群，其中中華民族佔比最多的族群有四個，滿蒙族群，漢藏族群，苗瑤族群，還有侗傣族群。

根據這幾個族群的Y染色體差異，我們發現，原來這些民族都是大約兩萬年前從雲南逐漸地擴散到其它地區，隨著農耕文明的發展，形成了不同的民族。

大米與小米的融合

長期以來，小米是北方最重要的農作物。當然還有黃米，但黃米的產量比小米小得多，麥子起源於西亞，直到四千多年前才傳到中國，不是中國原產。

南方最重要的農作物是大米，大約一萬一千年前，在彭頭山文化（長江流域，位於現湖南省北部）裡面就開始馴化大米，種植大米。當然浙江也有可能是一個大米的源頭，是另外一種水稻的源頭，但是在湖南這個地方，大米的種植和馴化，是非常明確的過程。

這些作物傳到了中國各地以後，在不同的農業區裡面就漸漸凝聚成了不同的文化集團：

在長江中游形成了高廟大西一系列的文化圈；

在長江下游形成了以河姆渡、馬家浜、崧澤，馬橋為主流的文化譜系；在黃河中游形成了仰韶系列的文化譜系；

在黃河下游形成了大汶口龍山系列的文化譜系；

在遼河流域形成了從興隆窪到紅山到夏家店一系列的文化譜系……

這五個區系形成了不同的民族發源地，到了大約五千年前的時候，種小米的族群和種大米的族群，在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裡面融合在了一起，就形成了我們中華民族。

Y染色體上的秘密

我們在中國人的Y染色體譜系樹上，發現了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

大家可以想一想，一個男人，他如果生了一個兒子，他的Y染色體就傳給了這個兒子，如果生兩個兒子，就傳了兩份，基因開始變得越來越不一樣，那他的Y染色體要傳到現在還能被人檢測出來，他們家就必須每一代都生兒子，才能傳到現在。

這實際上是個很難的事情，特別是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所以在這個譜系樹上，一般來說，每一個譜系都是單線一直傳下來的，能有兩條線都很不容易。

但是我們這張譜系圖裡面居然有三個點，分別都有幾十個分杈，連結著接近一半的中國男人。

這說明什麼呢？

說明有那麼三個人，他們生了很多很多兒子，有了很多的孫子、曾孫子，結果中國一半男人都是這三個人的後代。這是真的，因為我們是從後代逆推上去的，有後代必有祖先，有祖先，不一定有後代。

根據這些Y染色體序列的差異，我們還能算出這些人是什麼年代的。

第一個是6800年前的，第二個是6500年前的，第三個是5400年前的，我們把這三個類群編上號，他們都屬於O3這個類群的，分別是O3α、O3β、O3γ。

那這三個人是誰？

他肯定是有一個很高的政治地位對不對？要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兒子？他必須有很多老婆才有那麼多兒子，有了那麼多的兒子，而且還得有很多錢，很多糧食去養活他們，才能夠迅速且持續地擴張，甚至佔據全國一半的人口。

如此推測，他肯定是首領，這樣一來，我們能不能在考古裡面發現他們呢？他們應該有巨大的陵墓對不對？肯定有留下點什麼東西，不可能默默無聞的。

中華民族同根多源

6800年前，在湖南的西北部，中國最早的城市開始形成。

常德地區澧縣的城頭山古城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建立的，它的護城河有五米寬，它的城牆有五米高，當然是漸漸地造起來的，這個城市裡面有類似於宮殿的遺址，有手工作坊區，有祭壇，有「皇陵」，也就是城主的墓。

這個城主的陪葬品非常有意思，他胸前戴著兩個非常漂亮的瑪瑙做環，這是等級非常高的人才能佩戴的東西，這種東西在6800年前是很難找到的。在他的墓葬裡面，還挖出來很多祭祀用具，包括八角星紋的白陶盤。八角星跟八卦有關係嗎？這是一個可以開腦洞的地方。

這個城址所屬的文化很有意思，叫高廟文化，它跟現在的苗族、瑤族的文化，關係非常密切。高廟文化裡面經常出現鳳鳥的造型，大眼睛彎嘴巴，還有剛剛提到的八角星盤，這個造型在苗族的服飾刺繡上至今還能看到，而且幾乎一樣。所以這個文化的直接繼承人，實際上是苗族這個系統。

第二個，6500年前，在中原的仰韶文化裡面，我們在河南濮陽市濮陽縣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墓葬，西水坡大墓。這個墓葬的主人，埋葬在一個很大的墓穴里，而且用貝殼排了很多動物的造型。

墓主人的腳下，北邊排了個北斗，東邊排了個青龍，西邊排了個白虎，左青龍右白虎……不知道什麼幫派的，南邊還排了七個動物。所以，滿天星斗圍繞著他，他就是大太陽，對不對？簡直就像太陽神一樣。關於這個墓主人的身份，各有各的說法，目前我們還沒有做基因檢測，沒有辦法下最後的定論。

仰韶文化，到底跟哪些民族有關呢？屬於仰韶文化的半坡遺址里出土的典型器物彩陶上，經常畫著太陽，還有陰陽魚，兩個魚捧著太陽的造型，這種造型到現在為止，還在藏族的傢具上可以看到；仰韶後期的馬家窯文化裡面出現人物的造型，都是手拉手圍成一個圓圈跳舞的造型，這個我們把它叫做鍋莊舞，這是藏族、羌族、彝族，這些民族跳的舞，所以這個文化實際上是跟羌族、藏族這些系列的民族有關的，中原恐怕就是這些民族的老家。

那麼漢族的老家到底在哪裡呢？

漢文化的發源，恐怕就是第三個人了。5400年前在遼寧的紅山文化裡面，開始建造巨大的基石冢，就是用石頭壘起來的方形大墓，像金字塔一樣的造型，所以中國的「金字塔」比埃及的還早六百年，如果這是「金字塔」的話。

然後在這些墓葬的最中間，出土了一個特別帥的男人，濃眉大眼而且很富有，也就是高富帥，他裡面共陪葬了六件極其高品質的玉器，所以他的身份也是非常不一般的。周邊的這個墓葬裡面，一共116個大墓，16個大得像金字塔一樣的墓，都是他的後代子孫，所以這恐怕代表著一個王朝。

紅山文化（的遺址）出土了大量的玉器，喪心病狂的喜歡用玉，這應該是漢族的習慣對不對？玉代表著君子氣質，有德的人才用的，漢族人最喜歡，其他民族相對來說還不太喜歡用玉，而且造型有龍有鳳，龍鳳是漢族的標記，還有那些修道的小玉人，手在胸前，胸部塌下去，腹部升起來，丹田吸氣，這可能跟道家的傳統有關。

所以這三個類群的存在，它實際上就為中華民族的形成奠定了最早的基礎。

而在5300年前，從東北來的文化迅速南下，滲透到各地，這一場變化使得這三大類群的基因混在了一起。這個事件很可能就是傳說中的涿鹿之戰。三個族群的融合，加上邊緣分布的其他少數民族，就形成了中華民族。

所以少數民族的基因跟漢族的基因也幾乎是一樣的。在苗族裡面也有跟漢族一樣的O3γ、O3β的基因，在藏族裡面，大部分的基因都是O3β類型的，而漢族裡面呢，各種類型都有，所以中華民族真的是有共同的根源的。

總的來說，中華民族從基因上看是同根的，從起源上看是多元的，從文化上看，是兼容並包的，所以中華民族是同根多元一體，這樣燦爛悠久的歷史，非常值得我們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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