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我們的父輩——穿越刀背嶺

我們的父輩——穿越刀背嶺

湘東一帶稱木匠為「博士」,大概是這行當夠層次,學問不低。博士不博士,看看玩的那些花樣——斧刨鑿鋸鑽,雕刀墨斗尺,十八般武藝,沒兩刷子還真吃不了這碗飯,所以也非完全扯虎皮。況魯班先師以來木工即為百工之首,尊個博士並不為虛榮。

家父是個博士,十里八鄉有名。博士有博士的道行,父輩憑此安身立命,孩子們則獵奇圖樂,覺得天下沒有比這更牛逼的手藝了。打記事時起,耳濡目染的各種木工把式便如山花一樣點綴著我本孤陋的童年。父親也常常引博士而自豪,記得當年送我去高考時還反覆強調:考不上就跟我做博士哦!我嘴一噘,頭也不回。

幾十年前,凡事要講個階級鬥爭的,木匠屬於相對自由化的手藝人,並不是什麼人都做得,成份高了想干還沒門。我家的階級成份兩頭不挨,不是地主也非貧農,屬於團結的對象——中農,所以父親符合當木匠的政治條件。正經講起來,土改時劃的這個不上不下的階級成份來得還有些運氣,也算是與人為善的福報了。

說來話長,我的曾祖本是清末民初的讀書之人,時逢朝代更迭天下大亂,城頭變幻大王旗,老爺子被紛亂的時局搞得有點心灰意冷,著即把好不容易弄到的一個小官也棄了,回到鄉里辦了所學堂。幾十年里,任憑中國人的命革來革去,老先生抱定充耳不聞,一心只教他的聖賢書。但是,這種寧靜有一天還是被打破了,事起一位鄉人的G黨女兒被押上了刑場,犯事人父母緊急登門求助,只因時任縣長正是曾祖的學生。架不住對方的苦苦哀求,亦不忍鄉里鄉親就此遭難,老人家急赴刑場,硬是從槍口下撈回了已插上草標的女孩,捎帶救了另一個男犯。

人被救下了,縣長的官卻丟了,老爺子也沒太當回事。誰知後來鹹魚翻身,兩個當初死裡逃生的囚犯一轉眼都成了大官,帶著部隊殺回來了。接下來土改運動轟轟烈烈,也許想起了什麼,兩個當年被救的人聯名給縣裡寫了一封信,稱我曾祖為「開明紳士」,對革命事業有貢獻,劃階級成份時應酌情考慮云云。沒辦法,官大一級壓死人,底下幹部只能頂著貧下中農的壓力照辦了。家裡人當時也沒覺得這個「中農」有什麼稀奇,直到後來看到周邊地主富農們的慘狀才真正驚出一身冷汗,阿彌陀佛了。

中農可以做木工,日子不溫不火。本來農民兼木匠就這樣過,偏偏鄰省萍鄉一家新建的農機廠招工,因為有門手藝,父親和兩個夥伴當即被相中,一夜之間草雞成鳳凰,榮升吃國家糧的工人階級了!

這事家裡人大都滿意,只有爺爺憂心忡忡,因為曾祖去世前留有「耕讀傳家」的遺訓,老人家生前最看不得不務正業之徒了。爺爺也這麼想,要麼讀書治學,要麼種田為本,農閑時做做木工也就是了,跑到外地當個弔兒郎當的工人算哪門本事?疑惑歸疑惑,拗不過父親的堅持,終還是應了。

三個木匠很開心,興沖沖地洗腳上岸,背個包包轉身就建設社會主義去了。接著大鍊鋼鐵大躍進,共產主義的腳步聲都聽得到了,呼二嘿喲,信心滿滿的中國人民擼起袖子幹得個熱火朝天。誰知老天弄人,結果主義沒請來,大饑荒卻先到了,突然間飯不夠吃了!満天下的饑饉之中,爺爺被那吃了拉不出屎的觀音土虐殘了,雖然運氣好過那些餓殍,最後靠菩薩保佑撿回了小半條命,但五十多的漢子已不成人形。接下來父親的工廠也歇菜,「下放運動」來了,組織號召領導動員,感覺自己時日不多的爺爺也趁機出馬規勸,最終三人中有一個堅持留下,父親和另一個又安靜地做回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

爺爺不僅拽回了父親,還拽回了在煤礦上做電工的三叔,等到四個兒子都回到身邊他原剩的小半條命也就差不多了。大概是吃了餓肚子的大虧,老人臨終一再叮囑「種田為本」,直到兒子們都點了頭才懷著無限的眷戀閉上了雙眼。

送走了爺爺,幾兄弟尊從祖訓努力種地,起早貪黑不可謂不勤勞,可還是跳不出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農民窮得根本看不到出頭之日。為了活命,父親只得重操舊業,帶著三叔去百里開外的武功山區一個叫廣寒寨的地方做起了木工。

廣寒寨山深林密,天高皇帝遠,山民們的日子反倒過得比山外地肥水美的魚米之鄉好得多。外邊人民公社拚命割資本主義尾巴,左到沒飯吃了,到山裡討生活的也就越來越多,除了做木工的,還有篾匠、石匠、放排的、伐木的不一而足。山裡盛產杉木,於是有人不辭勞苦把木頭扛出山來,賣到外邊的市場賺取差價——這個很冒險,因為江西人弄了個關卡,扛樹的只能在夜間翻山越嶺打游擊,就這樣還是有人被捉,當然也不乏摔殘或送命的。

設關卡的地方叫刀背嶺。刀背嶺因其形如刀背而名,山勢險惡峻拔,陡峭如削,如一尊天神樣橫亘在進山的必經路上。此處山路上七里下八里,即所謂「七上八下」,崎嶇曲折,空手翻山且難上難,更別提扛上一百多斤的樹榦了。唯一的小路被關卡攔住,黑燈瞎火里扛樹穿山已非常人可以想像。每到刀背嶺下,扛樹人腰身一紮即開始鐵肩闖關,有如陣前的武士,養家糊口的壓力之下,生死已於度外。就在這條魔鬼般的羊腸道上,無數農人前赴後繼,一次又一次地趟過了鬼門關,背後不知留下了多少血印的足跡和生命的呻吟……

父親今年八十有二,身子骨已大不如前,動作也日見遲緩。我總忍不住於舉手投足之間去尋他當年翻越刀背嶺時的偉岸影子,卻怎也遮不住歲月留給下的滄桑痕迹,無奈中不得不承認,那個我最熟悉的男人已經老了。雖已多年不再進山,但每回跟他聊天,老人還會時不時饒有趣味地講起山裡的故事,當然,故事裡還有他漸行漸遠的青春。看他餘味無窮的樣子,我暗暗打定主意,一定找機會帶他重返故地一回。

仲秋時節,回鄉參加侄子的婚禮。那天天氣奇好,不冷也不熱,正是鄉人慶典的良辰吉日。父親和三叔都在,我一提進山,倆老人當即來了勁,隨即興緻勃勃地上了我的車。我拉著他們一路狂奔,直撲廣寒寨。只一個多小時,刀背嶺已躍然在眼前。看著曾經如此熟悉的大山,兩位老人激動了,甚至手腳都有些不聽使喚。我在山下停好車,讓老人認認他們從前走過的路,兩個都說找不著了。越野車隨後沿著盤山公路迂迴而上,眨眼功夫便上到了山頂。父親和三叔不住感嘆:你這一袋煙的功夫,我們扛樹的可要半條小命啊!

返到家裡,倆老依然興奮不已,彷彿都尋回了當年遺落在山道上的點滴激情,各自手舞足蹈地回味起苦中作樂的蹉跎往事。我在一旁默默看著,忽然生出一陣悲涼來,一代人就這麼不情願地老去,終也止不住似水流年。那次陪老父親聊到很晚,他說他知道自己老了,這輩子沒什麼苦難沒會過,但也不覺得有多少抱憾的。

「輪我們總比輪到你們好」,他這麼想。

我一時語塞,末了說下輩子我們還做父子吧,我跟你做博士。老人微微一笑:

「做——得!」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流向東 的精彩文章:

TAG:流向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