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教你如何過佛系生活
最近「佛系生活」火了，佛系學習、佛系工作、佛繫戀愛、佛系打遊戲……什麼都能佛系。據說這是一種怎麼都行、不大走心、看淡一切的活法。今天留史君就聊聊一位佛系古人——王維。
王維，字摩詰，出生於武則天長安元年（公元701年，王維的生卒年有爭議），與李白同歲。九歲就能寫文章，十幾歲的時候離開山西老家去往長安。王維不禁擅長寫詩，還精通音樂、書法、繪畫，擱到現在就是一個全能藝術家。到了長安後，王維受到了熱情追捧，寧王、薛王等等王公貴族們都以和王維結交為榮，誰能請到王維吃飯都覺得倍兒有面的那種。這期間他寫下了著名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古代的山東是指崤山函谷關以東，所以現在的山西省屬於山東）。
清代《古聖賢像傳略》中的王維像
唐玄宗開元9年（公元721年），王維中了進士，之後被任命為太樂丞（協助管理皇家音樂演奏的官員，從八品下）。可惜王大才子的仕宦之路剛開始就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因為樂工私自表演黃獅子舞（只能給皇帝演）而被貶為濟州司倉參軍（在山東濟州這個地方管理倉庫的小官，也是從八品下）。之後王維可能擔任了一些不重要的小官，或者乾脆就是白丁，期間還遭受了妻子亡故的打擊，直到張九齡（也是位著名詩人，曾寫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同時還是玄宗朝最後一位賢相，善於選拔人才，王維曾主動向他獻詩）執政，才提拔他做了右拾遺（負責提意見、推薦人才的官員，從八品上）。之後王維又做了監察御史（正八品下），短期出使涼州考察軍情，期間寫下了著名的《使至塞上》。
眼看王維的仕途逐漸走上正規的時候，張九齡被李林甫排擠出了朝廷，不久後病死，之後李林甫、楊國忠先後執政，玄宗朝政治逐漸陷入黑暗。對朝局失望的王維在藍田購置了一處別墅。別墅地處輞川，原屬初唐詩人宋之問，附近風景優美，有華子岡、欹湖、竹里館、柳浪、茱萸沜、辛夷塢等景點。之後的王維雖然還在朝堂上為官，但主要的心思已經放在了輞川的山水之間。一有時間，他就會回到那裡，與他的好朋友裴迪一起泛舟吟詠、彈琴賦詩。特別是母親去世後，王維悲痛欲絕，形銷骨立，從庫部郎中（管理兵器、儀仗的官員，從五品上）任上丁憂，回到輞川別墅守孝，寄情于山水，可能在這期間寫下了著名的《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守孝期滿後，王維回到朝廷擔任吏部郎中（吏部負責某項具體業務的主官，從五品上），後來又升遷為給事中（負責處理詔書，正五品上）。不想好好乾反而一直陞官，上哪說理去啊。
明代仇英《輞川十景圖》局部，現藏於吉林省博物館
天寶14年（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安祿山在洛陽稱帝，第二年叛軍攻陷了長安，唐玄宗倉皇逃往四川，王維沒跑掉，被叛軍捉住了。安祿山早聽過王維的名頭，讓人把他帶到洛陽，要讓他給自己當給事中。王維偷偷吃了葯，裝成說不出話來，安祿山把他囚禁在了普施寺。叛軍在凝碧池召開宴會，命令從長安抓過來的數百名梨園弟子（唐玄宗培訓的樂工）在宴席上奏樂伺候。這些梨園弟子觸景生情，不覺欷歔落淚，叛軍亮出刀劍威脅也不能制止。有一位叫雷海青的琵琶手，實在是忍不住了，一氣之下把琵琶重重的摔在地上，向著西方大哭起來。叛軍把雷海青綁起來示眾，並殘忍的肢解殺害了（據說後來唐玄宗知道這事後，追封雷海青為天下梨園大總管，後世尊其為田公元帥，被閩浙一帶奉為音樂、戲劇的保護神）。裴迪去看望被囚禁的王維時，說起凝碧池發生的慘事，王維聽了不禁悲從中來，偷偷的做了一首詩：「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送給裴迪。
唐代李昭道《明皇幸蜀圖》，據說描寫的就是唐玄宗赴四川躲避安史之亂，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
後來，朝廷收復了洛陽，凡是被叛軍授予官職的，都要定罪。因為唐肅宗聽到過王維做的《凝碧池》詩，再加上當時擔任刑部侍郎（正四品下）的王縉（王維的弟弟，後來做過宰相）願意削官替兄贖罪，王維不僅保住了性命，還被授予了太子中允的官職（太子的屬官，正五品上）。經此大難，王維雖然最終官職做到了尚書右丞（負責糾察工作，正四品下，後世稱王維為王右丞），但是對仕途已經徹底死心，過起了半官半隱的生活。工作之餘，他常常請十幾位和尚一起吃飯，和他們談玄為樂，或者是獨自躲在房間里焚香誦禪，房間里只擺放著茶鐺、葯臼、經案、繩床。等到休假時，就回到輞川別墅吟詩畫畫。上元二年（公元761年），王維上表請求削除自己的官職，讓弟弟王縉回到長安（當時任蜀州刺史）。同年，王維給王縉和親友寫信，勸告他們要拜佛修心，寫完這些信後就去世了，享年61歲，死後葬在了輞川別墅西側。
元代王蒙《輞川圖》局部，現藏於美國弗利爾美術館
王維被稱為「詩佛」，雖然和李白杜甫處於同一個時代，但是詩名並沒有被掩蓋，甚至唐代宗評價他為：「天下文宗，位歷先朝，名高希代。」王維是田園山水派詩人的代表，他的田園詩恬靜空靈、充滿禪意，給人以生動優美的畫面感受，如：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
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雖然王維只是短期到邊塞出訪，但他的邊塞軍旅詩寫的大氣磅礴，讀之令人心神激蕩，如：
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觀獵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
少年行四首，描述了任氣豪俠的少年英雄，歌頌了為國建功立業的偉大情懷，如：
少年行四首·其一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少年行四首·其二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王維還有一些描寫日常生活的抒情小詩，感情真摯細膩，頗具淳樸雋永之美，當時已被廣為傳唱，如：
送元二使安西（又名渭城曲、陽關三疊）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雜詩三首·其二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除了小清新風格的，冠冕堂皇的應制詩寫來也是得心應手，如：
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
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
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
傳王蒙《雪溪圖》，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
傳宋郭忠恕摹本《輞川圖》，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
王維還是一位畫家，他說自己是「宿世謬詞客，前生應畫師。不能舍余習，偶被世人知。」新唐書評價他：「畫思入神，至山水平遠，雲勢石色，繪工以為天機所到，學者不及也。」蘇東坡說過著名的「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王維擅長水墨山水，傳為王維所做的《山水訣》中說「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董其昌南北分宗論奉王維為山水畫南宗的始祖，認為是他最早用水墨渲染的方法畫山水畫。《夢溪筆談》記載王維常把四季花卉畫到一幅畫里，還曾經畫過雪中芭蕉，認為他已經達到了「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其理入神，迥得天意」的境界。《宣和畫譜》記載宋徽宗御府藏王維畫126幅，除山水風景畫外，還有一些人物畫，可惜現在我們已經看不到王維的真跡了。據說王維曾於清源寺牆壁上創作《輞川圖》壁畫，雖然後來和寺廟一起被毀，但之後有多種《輞川圖》摹本流傳。
傳王維《輞川圖》，現藏於日本聖福寺
傳為宋代摹本《輞川圖》，現藏於美國西雅圖美術館
王維還擅長音律。有人得到了一幅奏樂圖的畫，上面沒有款識，不知道具體畫的是什麼內容。王維看了一眼說，這幅畫畫的是演奏《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的場景。人們不相信，找來樂工演奏《霓裳羽衣曲》，到了第三疊第一拍的時候對照畫面一看，果然一模一樣（《夢溪筆談》記載《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無拍，這個故事很可能是杜撰的，但王維精通音律應該是真的）。
傳王維《江干雪霽圖》局部，現藏於日本
傳王維《伏生授經圖》，現藏於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
最後，讓我們看看王維如何過佛系生活的。王維的名字就佛系，王維字摩詰，維摩詰是著名的佛教人物，據《維摩詰經》記載，維摩詰是古印度的一位富翁，家裡有萬貫家財，奴僕成群，同時又是一位在家修行的居士，是在家菩薩。他才智超群，善論佛法，又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有一次他稱病在家，佛陀派智慧第一的文殊菩薩去看望他，兩位菩薩辯才無礙，反覆論說佛法，義理深奧，妙語連珠，使得同去探望的其他菩薩羅漢都聽呆了。《維摩詰經》傳入中原後，維摩詰深受士大夫階層所崇拜。
莫高窟103窟維摩詰經變畫中的維摩詰形象
王維的母親曾跟隨禪宗北宗創始人神秀的弟子普寂禪師學佛30餘年，受母親影響，王維兄弟四人都信佛。王維自從妻子去世後就沒有再娶，獨身30多年，常年吃素，穿的也很樸素，經常和僧人一起講論佛法，或者自己參禪誦經。王維信仰的是禪宗，曾經為著名的禪宗六祖慧能撰寫《能禪師碑銘》，與慧能的弟子神會也有交往。王維參禪的目的是為了得到精神上的解脫與安慰，追求的是禪意、佛理，以期達到道、玄這樣的精神境界，這種佛系的感覺我們從王維的詩中可以讀到，如：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酌酒與裴迪
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
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
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
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卧且加餐。
酬張少府
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總之，從王維的經驗來看，成功的佛系生活需需要一間風景區的別墅，需要一份收入不錯還不太忙的工作，需要一個當大官的弟弟，對了，還要會寫詩、能畫畫、懂音樂……你學會了嗎？
作為佛系文章，本文所有詩篇都要求全文背誦，都背熟了您就佛系了。
結尾彩蛋：
這次的彩蛋有點長。
有這樣一個故事，講的是一位書生少年成名，遊歷於長安權貴之中，廣受推崇，特別是深受岐王李范的喜愛。書生想要參加科舉，但是聽說張九齡的弟弟張九皋通過一位九公主的關係，已經內定了京兆府的進士第一名。於是書生找到岐王，表示自己非要得第一名不可。岐王說，這個九公主可是非同小可，我雖然是當今皇上的弟弟，但是我們屬於異母兄弟，這位九公主可是皇上的同胞妹妹，雖然出家做了女道士，但是深受皇上喜愛，能夠左右皇上的想法。我們不能力爭，你得聽我的安排。你回去把你作的詩里選最好的抄上10篇帶著，再選一首新奇的琵琶曲練熟了，過5天之後來找我。
過了5天，書生找到了岐王，岐王送給他一套新奇華麗的錦繡衣裳。書生換好衣裳後，帶著琵琶和詩稿陪同岐王一起去了九公主家。在公主家的宴席上，書生站在所有伶人的前面，他衣著華貴、年少潔白、風姿俊美，一下子就吸引了公主的目光。公主問岐王，這人是誰啊？岐王只說了兩個字：「知音！」接著就讓書生彈奏琵琶。書生彈奏了一首新曲，曲子聲調哀切，聽得滿座動容。公主問曲子的名字，書生回答叫《郁輪袍》，公主聽都沒聽說過，感到很驚奇。岐王趁機說，這位書生不僅精通音律，作的詩更是天下第一。公主更驚訝了，問書生：你還會作詩？書生掏出懷裡藏的詩稿獻給公主。公主看完後花容失色，說道：這些詩都是我平時喜歡讀的，我一直以為是古人的佳作呢，沒想到竟然是你這樣一位少年作的！趕忙讓書生換了衣服坐在了首席。書生風流倜儻，談吐不俗，說話風趣幽默，引得在座的貴客無不傾倒。岐王看到公主很高興，就對她說，如果京兆府的進士考試能取這位書生為第一名，那真是我大唐的榮光啊！公主問，為什麼不讓他去考呢？岐王答道，還不是擔心沒有人舉薦，聽說您已經答應張九皋了。公主說道，你不提我都忘了，沒關係，那都是別人托的。公主回過頭問書生，你打算去考試嗎？想去的話我可以幫你。書生一聽，趕忙站起身來連連拜謝。宴會在熱烈友好的氛圍中結束，之後公主召喚來進士考試的主考官，讓婢女對他交代了幾句。沒過多久，書生參加了京兆府的進士考試，並一舉拿下第一名。
上面這個故事不是留史君編的，它來自於《集異記》和《唐才子傳》。沒錯，故事裡的書生就是王維，那位權勢熏天的九公主確有其人，被稱為玉真公主。玉真公主雖然出家做了女道士，但和玄宗的關係一直很好，玄宗曾打算把她嫁給張果老（對，就是八仙里那位），被張果老拒絕了。據說李白就是她推薦給玄宗的。因此有人把玉真公主比喻成唐朝的蓬皮杜夫人（路易十五的情婦，喜愛藝術，經常組織文藝沙龍），認為她和開元天寶年間的詩人關係都不一般。更有人附會說王維喪妻後沒有再娶是因為玉真公主，李白和王維一直沒有什麼交往，也是因為玉真公主，玉真公主可比這兩位都大了10歲呢……都說了這只是一個故事嘛，為什麼非要當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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