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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我曾掉進川端康成的陷阱,卡夫卡把我救了出來

3月17日下午,「余華對話弗蘭納根」活動在京舉行。此次活動是第十一屆澳大利亞文學周系列活動之一。理查德?弗蘭納根是澳大利亞著名作家,其作品曾獲英文小說界最高獎項「布克獎」,代表作有《深入北方的小路》《一個巴掌能拍響》等。而余華的代表作《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同時入選百位批評家和文學編輯評選的上世紀90年代最具影響的十部作品。

余華

理查德?弗蘭納根

《深入北方的小路》好在哪兒?

余華:我大概是從前年開始,閱讀我同時代的作家,比如弗蘭納根這樣的作家的書,文學生生不息,不要以為托爾斯泰之後就沒有文學了,不要以為馬爾克斯死了西班牙語文學就沒有了,西班牙也出現了波拉尼奧、哈維爾?馬里亞斯。所以這次澳大利亞做了一個非常好的活動,就是向中國介紹了四位作家,但是很遺憾四位作家中我只讀過理查德?弗蘭納根《深入北方的小路》和亞歷克西斯?賴特的《卡彭塔利亞灣》。

《深入北方的小路》

理查德·弗蘭納根 著

金莉 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

我今天主要談的是《深入北方的小路》,這本書好在什麼地方,其實很難回答,為什麼?如果我能告訴你這本書有哪幾個地方好,這可能是一本一般的書。我的話是什麼意思呢?從頭到尾都特別好。而且,當你在讀完一部了不起的小說之後,要想複述這部小說中的某些內容的時候,就會發現精彩的東西都溜走了,就是你很難複述那些東西,但我還是想把我的閱讀經驗告訴大家。

因為我也是一個寫小說的,我知道弗蘭納根第一章不是用這樣的方式寫,那麼他之後的作品可能寫不完,他這部小說的時間是錯位的,有現在的也有過去的,過去的也是不同的時間,所以裡邊有現代的人物也有過去的人物,有過去不同時間裡不同的人物,但是那些主要人物都在第一章的回想或者是那種恍恍惚惚的回憶里出現。所以我當時讀第一章的時候,弗蘭納根吸引我的是他的敘述的那種分寸和節奏的把握,但是到了讀第二章以後,這個故事一下子打開了,一直到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我讀完以後,又重新回來讀第一章,我覺得非常美妙的第一章,就是他一直都是想打開這個小說的門,就是作為一個作者,他要打開尋找他的路,或者是打開一個長幅,看看他的路通往什麼地方。

其實他從第一章到最後的那一章我都非常喜歡,寫得都非常棒,而且他對於人物的把握,包括最後的結尾,都讀得非常的溜,反正我讀完以後,好幾天腦子裡面一直想那本書,弄得我很難過。但我自己最欽佩的是第三章,因為從那個寫作的角度來看,第三章是最難寫的,但是弗蘭納根寫得精彩無比。但是第三章是什麼內容呢?就是寫那些澳大利亞的事情,還有在東南亞修日本的鐵路,飢餓、疾病、瘟疫流傳,各種各樣的生活的描寫。從弗蘭納根選擇寫什麼,他怎麼又把那些東西表現出來,你就知道那個傢伙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作家,作為一個小說家的角度,我覺得第三章能夠寫到這個程度,這個作家應該是一個大作家。

理查德?弗蘭納根:感謝余華對我作品的這些溢美之詞,其實當我最開始讀到余華作品的時候,我也是深受震動的,因為我覺得在余華作品中具備了當代文學非常多優秀的品質,而且現在這些品質是現代很多西方的文學作品所不具備的,特別是他小說的故事性非常吸引人,非常有張力,能在一開始就迅速抓住讀者,讓讀者一頁一頁地翻下去,不斷地閱讀這個故事,而且可能往往是把這個故事讀完了才能真正感受到他背後具備深厚的寫作功力和獨運匠心。他這個書真的讓我覺得好在哪裡?他有一種西方作者現在所不具備的共情。我記得契訶夫曾經說過,真正好的作家應該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他們應該和那些具有不太好命運的人共同相處來了解他們的情緒,這樣才能寫出好的作品,就好比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樣,作為一個好的作家,你必須要了解這些人的處境,才能更好地寫出優秀的作品。我想問問余華,據說威廉?福克納對你的寫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其實他也是對我的寫作風格形成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他對你的影響具體體現在哪裡?

福克納是偉大的,其他作家只是好作家而已

余華:威廉?福克納是我的第三個老師,因為在此之前,當時我很年輕,走上了寫作的道路,在每一個寫作階段都會遇到不同的困難,最大的困難是什麼呢?就是心理描寫,我不知道心理描寫那關如何過,因為當一個人的內心是平靜的時候,他的心理是可以去描寫的,但是平靜的心理是不值得去描寫的,但是當一個人的內心是動蕩不安的時候,他是值得去描寫的話,你寫多少?寫幾萬字描寫得出來?這個問題很長一段時間困擾我,阻擋了我寫作時前進的腳步。

後來我讀到了威廉?福克納的一個短篇小說,一個窮白人殺了富白人,看著那個屍體的血在美國南方泥土的陽光下流淌,又看著他女兒剛剛生下孩子的那種樣子,威廉?福克納寫了很長一段,然後我就知道什麼叫心理描寫了。威廉?福克納的方法很簡單,需要心理描寫的時候,就是將這個人的心臟停止跳動,讓他的眼睛睜開,他全部是用殺人者麻木的眼光把所看到的事物羅列出來,把殺人者的那種內心的狀態非常準確地表現出來。為此我又去讀了我以前讀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裡面有一段敘述,就是拉斯柯爾尼科夫殺了那個老太太以後,寫了好幾頁,沒有一句心理描寫,全是動作,剛剛躺下了,突然想這衣服上是不是還有一滴血跡,忽然跳起來,那種緊張和驚恐不安。所以我就知道了,是威廉?福克納教會了我如何對付心理描寫,心理描寫這個詞是不存在的,是不寫小說的文學教授虛構出來的,然後來嚇唬那些寫小說的人。

理查德?弗蘭納根:我覺得威廉?福克納給我最大的震動就是他對於那些小人物的描寫,哪怕是非常微不足道的那些人物,在他的作品中,都展示了非常豐富的內心以及複雜的情緒,都保留了尊嚴。我來自澳大利亞塔斯馬尼亞,是一個島嶼,離澳大利亞本島和其他最近的地方也有一百公里之遠,我住在熱帶雨林裡面一個小鎮上,這個鎮上的人主要以礦業為生,人口只有800餘人,大多數都是二戰以後逃到我們這裡來的難民。所以在我的成長環境中,可能與余華有點相似,我身邊沒有一個人是作家,沒有人寫作,也沒有人認識所謂的作家,當時我們都覺得作家是只有那些歐洲人美國人才能當的。所以讀了那麼多的歐美的文學作品之後,會覺得只有小說里的那些歐美人的生活才重要,我們的生活好像就沒有那麼重要了,因為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會描寫我們塔斯馬尼亞的生活,沒有人去描寫我們生活中的悲與喜,起與伏。威廉?福克納和我,還有餘華我們都有一個共同點,我們都是南方人。當時威廉?福克納來自密西西比,當時在美國也是一個不太受重視的地區。

所以說當我讀到和我有類似背景的威廉?福克納的作品的時候,我發現原來我也可以像他一樣描述我的生活。我在讀威廉?福克納的作品時有一個感受,他描寫人物內心的活動,人物語言對白的時候,能讀出一種詩歌的韻律感,而他那個詩歌的韻律感又寫得不那麼刻意,和我們生活中,現實中的語言也有很多的共通之處。

余華:我在看他的不同的作品讀法不一樣的。比如說他的《喧嘩與騷動》我要讀註解,一般我讀小說不願意讀註解,但是外文小說必須得讀註解,才能讀明白他的作品,我們的中文翻譯得非常好,但是有些人說威廉?福克納是別人看不懂的英文,弗蘭納根這麼一說以後,我就覺得起碼澳大利亞我是能看懂的。我們的譯者叫李文俊,他譯的福克納也充滿了詩意。威廉?福克納確實是一個非常非常偉大的作家,在我心目中是殿堂級的一個作家。

我曾經舉過一個例子,這些年在中國曾經很受歡迎的一個土耳其作家帕慕克,他最受歡迎的一本書就是《我的名字叫紅》。我想可能在座的很多人都讀過,但是我認為你們更應該去讀《深入北方的小路》和西班牙的哈維爾?馬里亞斯的《如此蒼白的心》。《我的名字叫紅》這一部作品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呢?所有人物的對話是一樣的,就是帕慕克的腔調,這部小說裡面,帕慕克寫了不同社會階層,甚至社會最底層的人,他們是不會像帕慕克那樣說話的。反過來我們再回到威廉?福克納,他有一篇長篇小說《我彌留之際》,寫一家人的母親死了,把棺材給運過來的事情。不僅不同的人說話的腔調不一樣,就是不同的人眼睛看到以後的感覺也都不一樣,比如說那邊有一個鄉村醫生,用我們中國的話說是赤腳醫生,遠處有一條山路,遠處山上有樹,所以那個山路是斷斷續續的,他看到的路就是一條斷胳膊扔在那兒,這是醫生的視角,這才是一個偉大的作家。所以說為什麼威廉?福克納是偉大的,其他的作家是一個好作家而已。

「川端康成陷阱」和卡夫卡的「援救」

余華:福克納是我的第三位老師。第一位老師是日本的川端康成,由於川端康成翻譯很難,於是我學會了日文。我在20歲的時候讀到了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說《伊豆的舞女》。當時中國正處於「文革」時期,他的作品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可能那時候我也20歲,很年輕,所以多愁善感,所以從此以後就迷上了川端康成,就一直在讀他所有翻譯成中文的小說。學了大概四年左右,就開始發現,當你長期,尤其是年輕的時候長期學習一個作家,川端康成到最後對我來說已經不是翅膀了,是枷鎖,把我困住,我掉到了川端康成的陷阱裡邊。我大概是從讀了四五年以後,自己學習川端康成的小說、寫作。發現自己的小說是越寫越差,自己沒有了。但我運氣非常好。當我在川端康成的陷阱裡面大喊救命的時候,卡夫卡從旁邊經過一把把我拉了出去,那是我第二個老師。

大概是1986年的時候,中國出版了卡夫卡的小說選,我拿回家讀的不是他最著名的《變形記》,而是他的《鄉村醫生》,我讀完以後就傻了,我心想,那裡邊的一匹馬想有就有,沒有就沒有。那麼的自由,卡夫卡教會的不是一個寫作的技巧,而是教會我寫作是自由的,這個我覺得比什麼都重要。從此以後我想怎麼寫就怎麼寫,你們承認不承認的跟我沒關係。然後越寫越自由,但是反過來我現在還是非常感謝川端康成,因為當我剛剛走上寫作道路的時候,我花了四到五年的時間,訓練自己如何描寫細部,因為細部是非常重要的。無論我將來的小說線條結構是大的還是小的,是粗線條的還是細膩的,都不能缺少細部,因為一個小說是否能夠有生命力,都是通過細部傳達出來的。我們經常會讀到這樣的小說,情節編得天花亂墜,但是讀完以後一點感覺都沒有,就是因為它缺少細部。

大概是2008年的時候,我去日本為《兄弟》日本版做宣傳,那個小說什麼語言都有,街頭語言,革命的語言,髒話,優雅的語言也有一點。我對採訪我的記者說,川端康成是我的老師,那些日本記者的表情很奇怪,但是他們很有禮貌,川端康成的小說那麼優美,你的小說……他不說粗俗,我說那不就是粗俗嗎?粗俗也是小說的風格。川端康成怎麼會有我這樣的學生?他們想不通,然後我就告訴他們一個道理,當一個作家對另外一個作家產生影響的時候,就好比是陽光對樹木產生了影響一樣,重要的是,當樹木在接受陽光影響的時候,是以樹木的方式在成長,不是以陽光的方式在成長,所以優美的川端康成就教出了像我這樣的一個學生。

理查德?弗蘭納根:在我最開始寫作的時候,以為寫東西必須要有很好的寫作技巧,要有非常高深的寫作功力。但是後來我才發現其實在寫作上還有更重要的因素。所以我覺得任何成功的作家,他們是通過他們的言語,他們的作品傳達出了他們的內心。說起來容易,但是實際上做起來很難,很多作家並不能真正地以他們的手寫他們的心。每一個作家都會經歷這樣的一個過程,試圖探索怎樣真正呈現他們的心聲,說到川端康成其實我也讀過他的作品,雖然沒有讀過全部,確實不同的作家會被其他的作家多少產生一些影響,但是我記得有一個非常有名的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其實說過,每一位作家都會產生屬於他自己的影響力。所以就是可能大家讀福克納的時候,可能都有不同的想法,別的作家也會深受威廉?福克納的影響。然後卡夫卡對我也產生了很深的影響,我讀過他的很多的小說和短篇,其中一篇是《在流放地》。我所居住的塔斯曼尼亞,在過去其實就曾經被英國當做一個流放地,然後在這個島上流放犯就成了奴隸。

所以現在在塔斯曼尼亞的這片土地上所居住生活的,要不就是流放犯的後代,要不就是原住民的後代,歷史上也有過針對原住民的大屠殺。這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經歷了這樣的苦難之後,在往後的一百年之中他們以及他們的子孫後代就深受影響,所以我從小一直都生活在這段歷史的陰影中。我很喜歡卡夫卡的《在流放地》,在這個故事中,有一個男人進入了類似這樣的一個殖民地上,這個殖民地有一台機器,到了這個島上的人身上就會印上非常多的圖案和紋身,告訴你犯了什麼罪,但是你自己並不知道你所犯何罪。所以在讀到這部書的時候,看到故事裡面的人物身上被印滿了欲加之罪,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罪名的時候,不禁也讓我想起了從小到大生活的這片土地以及我們所經歷的事情。所以卡夫卡對我的啟示就是:有時候你要揭露現實的時候,未必需要從現實的角度出發,有時候用非現實的角度來寫,其實能更深刻地揭露現實。

本文刊載於20180327《北京青年報》B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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