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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宗頤與北大諸師

趙建永

饒公坦然承認自己有這樣一種結緣和殊勝的學術因緣,還說「如果不是一種神力在幫忙,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對於冥冥之中這種支配命運的力量,湯一介先生晚年在自傳《我們三代人》中也深有感嘆。

香港大學教授饒宗頤公是會通東西的國學大師,與季羨林先生並譽為「南饒北季」。在我1996年到北京大學做湯一介先生的學生和助手時,他們已是相交莫逆的好友。近聞饒公逝世,感懷不已,遂結合 20餘年親身經歷,並查證一手記錄,追溯饒公與北大「湯用彤學術講座」及湯一介、季羨林、周一良、任繼愈諸位師長的學術因緣如下。

應湯先生之邀,饒公1997年春來北京大學擔任第一屆「湯用彤學術講座」主講教授。季羨林教授致開幕辭,高度評價了湯用彤的學術成就,充分肯定了舉辦學術講座以紀念老一輩學者的意義,認為這對於激發青年學生的學術熱情,為當前學術研究提供典範,都有著積極效用。北京圖書館館長任繼愈教授介紹湯用彤生平和志業,及其師從湯老的往事,特別提到湯老一段意味深長的話:

第二等的天資,老老實實做第二等的工作(如史料考證)而不掛上什麼流派的牌號,可能產生第一等的成果。如果第二等的天資,做第一等的工作(如建立體系),很可能連三流的成果也出不來。

湯老還謙稱有自知之明,甘願做第二等的工作,給後人留下點有用的資料也好。對此任先生解說道:「學問本身是無所謂一流二流的,湯先生這裡的意思是要學者做研究應從最基礎的工作做起,不要上來就要創造大體系。」

何芳川副校長代表北大致辭,突出強調了學科建設的重要性,並認為傑出學者的產生與良好的學科設置是分不開的。北大哲學系主任葉朗教授強調對湯用彤學術思想的再認識,並上升到推進人文學科發展重要途徑的高度。他指出:一些青年學生缺乏耐心,自以為已經了解了前人的學術成就,而實際上學問大家的真知灼見往往在不經意之處表現出來。只有通過精讀、細讀湯用彤等前輩大師的著作,才能重新發現,並讀出許多對今天仍然很有啟發的新東西,還可以把自己的品味提上去,並使我們更快地成熟起來。葉朗還說,這些大師造就了北大明顯有別於其他院校的校園氣場和學術氛圍,他擬將湯用彤、馮友蘭等哲學系名家肖像及其名言和簡介,懸掛在本系重要位置以垂範後世。隨後,他在「《湯用彤全集》出版座談會」等多種場合一再強調了上述看法。

饒公在主席台中央就坐,張岱年、季羨林、任繼愈、周一良教授陪同左右。大教室擠滿了上百師生。饒公北大講學盛況空前。陳鼓應教授回憶說:上世紀90年代的北大,社科界的海外著名學者較少見到。湯先生組織舉辦的多種會議和講座,極大地活躍了北京的學術氣氛。

饒公在4月7日下午第一講的題目是  《梁僧祐論》,此講旨在糾正外國學者對中國佛教史的誤讀和質疑,維護國人對本國文化的發言權,樹立文化自覺和自信。大意如下:僧祐為南朝律宗巨匠,歷主金陵、揚州諸寺,因劉勰依止而聞名於世。僧祐博通眾藝,著述弘富,特別是其《出三藏記集》(簡稱《祐錄》)為現存第一部佛典目錄,開佛教書錄之先河,珍貴史料極多,為研究佛教史所必取資,也是湯用彤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的基本參考書。然而,近時有外國學者懷疑《出三藏記集》一書出於劉勰之手。饒公考證明朝人已有此說,本屬無稽,不可不辨,故詳加討論,辨明其真相。他首先引證湯著說:

湯用彤《佛教史》第十五章「目錄類」謂僧祐於梁天監年間著《出三藏記集》,其說甚當。

此次演講分為僧祐之佛學師承與經藏資料、《祐錄》之成書年代、僧祐論胡漢語文與譯事、《祐錄》全書之義例、僧祐有關文學著述和文章、僧祐談經唄唱導、僧祐之巧思及其建築藝術與後人稱譽、僧祐與蕭子良父子及劉勰和寶唱之關係等八個方面,詳細論述了僧祐的內外學精深造詣及其著作 《祐錄》的史實。

國外學者認為《祐錄》為劉勰所作的主要證據是,該書序文中有些字詞同於  《文心雕龍》。饒公首次將敦煌寫本《文心雕龍》公之於世,對相關研究自是熟稔。他細心尋繹發現,一書之成,有其義例,此為全書精神所在。僧祐《祐錄》《釋迦譜》諸書亦有其獨特之義例,「各篇命意遣辭,風格遒整,與《文心》行筆聲貌,絕不相涉。勰頗尚氣,故制《養氣》之論,往往情與氣偕,觀其所論,體氣、任氣、秀氣、異氣諸觀念,非僧祐之所致力。我人仔細玩味,《祐錄》諸文,當由自撰,非他人所能捉刀,斷斷然也。」他最後得出結論:

僧祐《出三藏記集》一書,有其獨特之義例及行文習慣。其書……措詞叮嚀周至,出自肺腑,決非劉勰所能代言。有人摭取若干序文中字眼,與 《文心》比較,遽作粗心結論,謂此書原出勰手,不免厚誣古人矣。

由此足證《出三藏記集》非假手他人之作,向來稱之曰「祐錄」,是十分正確的。饒公這種治學方法和態度,與湯用彤著眼於虛心客觀的發 「潛德之幽光」、同情地了解古哲、決不枉屈古人、尚友千古之同情態度如出一轍,從而也論證了湯著佛教史相關史料、論斷和研究範式的權威性。

在這場講座上,饒公還談了自己的文化觀,預言即將到來的新世紀是中國文化復興的時代,其意義猶如西方的文藝復興,引發了學界的持續熱議。近年饒宗頤學術館館長、香港大學前副校長李焯芬院士在答覆《南方日報》記者提出的「在國學熱方興未艾的今日,饒宗頤先生對中國文化復興持一種什麼樣的態度」這一問題時,仍引述了饒公在首屆 「湯用彤學術講座」的發言:

21世紀的中國將踏上 「文化復興」的時代,如今的中國和西方古典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有很多共通之處:一是經濟基礎發達,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取得的經濟成就,為「復興」提供了物質基礎,二是當時的義大利從拜占庭手中,奪回了大量古希臘、古羅馬的古代文化典籍,而今天中國各地絡繹不絕的出土文物新發現,帶動了歷史文化研究的升溫;再者,當時義大利的文藝復興得到了例如佛羅倫薩梅蒂奇家族等領主、貴族的大力支持和參與,今日中國的文化建設也很受政府重視。……(饒公)很希望後來的學人能做好「文化復興」的工作,重新認識經書的價值,利用好現在出土的文物,增加我們對過去的了解。

4月9日下午,饒公進行第二場講座,講題是《老子師容成氏遺說鉤沉——先老學初探》。饒公在湯用彤研究的基礎上,利用新舊文獻,梳理了黃帝和老子師事容成(廣成子)的歷史傳說和思想脈絡,首倡「先老學」研究。他講:

湯老《讀〈太平經〉書所見》一文,談及刑德問題,舉尚書緯《刑德放》及《太平經》所言刑德為例,深有啟蒙之功。近時馬王堆三號墓出土「刑德」長篇,大放異彩,有助於研究。楚地老子古本陸續出土,過去庄、老先後及老子書之年代諸疑點,均迎刃而解。又馬王堆三號墓竹簡《十問》黃帝四問中,其一為與容成對答,葛洪《遐覽篇》所記之《容成經》一卷,必有出於此者。陸德明謂 「老子受學於容成」。關於老子思想之來源,於此可試探一些消息,因以容成遺說為題,作初步探討,望方家加以指正。

他從老子學說的起源問題出發,高屋建瓴地指出道家與道教多有相合相通之處。胡孚琛教授發言深表贊同,並結合自己的內丹學研習經驗,補充了一些相關文獻以為佐證,認為從道家到道教的發展一脈相承,還說老子有些語句,如果沒有親身修證的體驗是難以準確理解的。

在這次講學期間,饒公應湯一介先生之請,揮毫題寫了「湯用彤學術講座」的條幅。自此發端,「湯用彤學術講座」在北京大學已連續舉辦了20屆,該講座每年均由北大校長簽發邀請函,誠邀海內外最具代表性的國際知名學者主講其所關

注的學術文化問題。饒公開講後,柳存仁、施舟人、成中英、金忠烈、安樂哲、陳方正、龔鵬程、錢致榕、金耀基、杜維明、韋政通、崔根德、羅多弼、劉述先、陳鼓應等名家先後擔任主講教授,每次講座旨在引介哲學與宗教等人文學科中一種新興的研究方向,以紀念和傳承湯用彤對中國現代學術的貢獻和求實創新的治學精神。自創辦至今,「湯用彤學術講座」與湯一介先生大體同期創辦的 「蔡元培學術講座」,成為北大人文學科的一項傳統學術文化活動,並在國內外已產生廣泛影響。

我在整理湯一介先生收集的報刊資料時,發現一份新聞報道——《第一屆湯用彤學術講座側記》。該文系當時還在讀湯先生博士的楊立華師兄所撰,附有一張署名高中理拍攝的照片:在講台上就坐者,左起周一良、季羨林、饒宗頤、張岱年、任繼愈,站立講話者為何芳川副校長。該講座照像任務由師兄高中理博士接手,接待工作由楊立華諸師兄和我負責,因而有幸親承諸師教誨。

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現存另一張任繼愈、饒宗頤、季羨林、周一良四位老先生的合影(自右至左),是 1997年 4月7日在北大治貝子園教室前所拍攝。我從這一年起在該園工作和居住了十年,歷歷如昨:這場講座結束後,高博士走在四老前面,尋找抓拍機會。季羨林、周一良見相機舉起,隨即駐足看鏡頭。饒宗頤和任繼愈談興正濃,沒有注意到相機,而高博士唯恐打擾他們談話,就沒有提醒。拍照時,我正在四老旁邊陪侍。

任繼愈、饒宗頤、季羨林當年都步履穩健,向我表示無需攙扶。只有周一良先生健康欠佳,由我小心翼翼扶著邁過門檻和台階時,能感到他身體的虛弱,還聞到醫藥的氣息。早在1956年周先生就與饒公相識結交,40年後他們再度重逢。4年後周先生去世,是四老中最早走的一位,這張照片當是他們最後一次聚會的合影。隨後,我們會務人員陪同老先生一起走到農園餐廳三層就餐,其間仍繼續討論講座內容。任繼愈2007年在中央電視台 《大家》欄目評價饒公說:「饒先生,他在香港是學術界的一個文化景點,這位學者下一代就看不到,最近幾年中看不出有人代替他補上去的地方。很難得的一個學者。」

2001年饒公又來北大演講,接續他在首屆「湯用彤學術講座」關於古籍整理和文化復興的話題,提出「新經學」的說法。該演講稿經饒公首肯,改編後用於儒藏工程的指導工作。為此,他撰文《〈儒藏〉與新經學》,發表在《光明日報》。文中盛讚《儒藏》工程是「重新塑造我們的新經學」和「我們國家踏上文藝復興時代」的重要環節。2008年饒公特意為湯先生撰寫了一副對聯:「三藏添新典,時中協太和」,以示他對湯先生編《儒藏》的傾力支持。

饒公在中央電視台  《大家》欄目中回顧平生治學的緣分時感慨道:「人啊冥冥中有一種神力在幫他的忙。」主持人問:「您也是這樣的嗎?」饒公坦然承認自己有這樣一種結緣和殊勝的學術因緣,還說「如果不是一種神力在幫忙,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對於冥冥之中這種支配命運的神秘力量,湯先生晚年在自傳《我們三代人》中也深有感嘆。饒公來北大講學時已屆耄耋之年,雖長途奔波、連日勞頓,但聲音宏亮,底氣十足,思如泉湧,有如神助,精氣神遠勝常人,令吾輩羨慕不已。課後暢聊時,饒公為大家演示了他雙盤打坐功夫,並談其周天內功修鍊等養生經驗。

我們由此得知,饒公從十歲就開始習練打坐、吐納、辟穀之術,平時極為注重道法自然的養生,如:21點入睡,3點起床,天睡我睡,天醒我醒,每天一有空就靜坐內觀,神遊太虛,與宇宙精神相往來,誠如其言「此時我同天地融為一體,我已敲開了莊子的門」。正是因為對佛道的修行,使他對苦樂和生死有超越性參悟,這也是其長壽的秘訣。2018年 2月 6日凌晨,饒公以102歲遐齡於家中壽終正寢,無疾而終,盡其天年,殆非偶然。

饒公自少年起的打坐修行經歷,是他後來做儒道釋研究的重要因緣。他集實修與學術於一身,把傳統內修功夫的體證與其從事的三教研究緊密結合,相互印證、相輔相成、知行合一。他曾說,張道陵的很多方法他十幾歲就會用了。有這些親身踐履,他研究道家道教就覺得非常親切易入。因此,饒公在回顧他從敦煌古經中重新發現《老子想爾注》並整理校箋的經歷時說:「其實我已經『想爾』很久了。」關於「想爾」應如何解釋,眾說紛紜,饒公則指出「想爾」無論做書名或人名,其涵義都與道教修鍊的「存思」(存想)有關。湯一介先生1988年出版的《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道教》一書對饒公此說非常贊同,並作有精彩的發揮。饒公填補空白的研究成果,往往令人彷彿身臨其境,對此他解說道:「如果沒有親身體會,肯定是寫不出來的。正是因為有了親證,我才敢那麼自信地來談這些問題。」

季羨林評價饒公最善於發現問題,絕不固步自封,隨時準備接受新事物,饒公則說季老懂我。季羨林還說饒公是自己心目中真正的大師,將其與王國維、陳寅恪等前輩大師並列,並肯定他「已得到預流果」。「預流果」梵語音譯「須陀洹」,指無漏聖道之果位。饒公真正地把國學智慧融入了生命,入預流果而得大自在,人生可謂福德圓滿。

(作者為天津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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