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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伯爵的說話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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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過金瓶梅的朋友們,不知道您有沒有發現,西門慶在挑選身邊人方面,無論男女,都有一個慣常的標準,就是會說話兒。潘金蓮的伶牙俐齒就不用說了,除此之外,像玳安、韓道國、春梅、宋蕙蓮、王六兒、葉五兒、如意兒、李桂姐、鄭愛月兒……等等等等,這一大票人,都可以歸為「會說話」一族。

這些人頭腦機靈,善於揣摩西門慶的心理,能夠討西門慶喜歡,在西門慶身上都得到過不同程度的好處。而那些口才不太好的人,比如像李嬌兒、孫雪娥、來旺兒、來昭妻一丈青這些人,就很難得到好處。

這種喜歡聽人說好話的脾氣,在《紅樓夢》中也能找到對應的人物,比如賈母就喜歡聰明伶俐的晴雯,而不太重視襲人;比如王熙鳳喜歡反應敏捷、口齒伶俐的小紅,而厭煩「哼哼唧唧,說話像蚊子叫」的丫頭。賈母是家族裡輩分最高的人,王熙鳳是年輕主子里最有權勢、最得寵的人,可見,居上位者喜歡聽奉承話,本是無傷大雅的習慣,也是人性的常態。

應伯爵作為幫閑行業的翹楚,語言功夫自然是一流的。但是應伯爵的會說話,可不是一味地溜須拍馬、作踐自己這麼簡單。要西門慶的窮兄弟中,會這門功夫的人不要太多,可是為什麼只有應伯爵一個人得到那麼多實際的好處呢?細讀金瓶梅,你就會發現應伯爵對說話這門藝術,可謂鑽研到了極點。

第一,溜須拍馬,重在真誠。

吹捧別人這件事,是個人都會。但有的人說出話來聽著就假,被奉承的人雖然不至於當面拆穿,但總歸印象不深,也沒有起到足夠的作用。有的人說起奉承話來,就顯出發自肺腑般的真誠,讓人印象深刻,能讓被奉承的人引為知己。請看第四十五回:

兩個正打雙陸,忽見玳安兒來說道:「賁四拿了一座大螺鈿大理石屏鳳、兩架銅鑼銅鼓連鐺兒,說是白皇親家的,要當三十兩銀子,爹當與他不當?」西門慶道:「你教賁四拿進來我瞧。」不一時,賁四與兩個人抬進去,放在廳堂上。西門慶與伯爵丟下雙陸,走出來看,原來是三尺闊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鈿描金大理石屏鳳,端的黑白分明。

伯爵觀了一回,悄與西門慶道:「哥,你仔細瞧,恰好似蹲著個鎮宅獅子一般。兩架銅鑼銅鼓,都是彩畫金妝,雕刻雲頭,十分齊整。」在旁一力攛掇,說道:「哥,該當下他的。休說兩架銅鼓,只一架屏鳳,五十兩銀子還沒處尋去。」西門慶道:「不知他明日贖不贖。」伯爵道:「沒的說,贖甚麼?下坡車兒營生,及到三年過來,七本八利相等。」

……正吹打著,只見棋童兒請謝希大到了。進來與二人唱了喏,西門慶道:「謝子純,你過來估估這座屏風兒,值多少價?」謝希大近前觀看了半日,口裡只顧誇獎不已,說道:「哥,你這屏風,買得巧也得一百兩銀子,少也他不肯。」

伯爵道:「你看,連這外邊兩架銅鑼銅鼓,帶鐺鐺兒,通共用了三十兩銀子。」那謝希大拍著手兒叫道:「我的南無耶,那裡尋本兒利兒!休說屏風,三十兩銀子還攪給不起這兩架銅鑼銅鼓來。你看這兩座架子,做的這工夫,朱紅彩漆,都照依官司里的樣範,少說也有四十斤響銅,該值多少銀子?怪不的一物一主,那裡有哥這等大福,偏有這樣巧價兒來尋你的。」

當時,西門慶的事業正在快速上升期,搭上蔡太師這條陞官的快車道,生子加官,開始結交更高等級的官員,心情好得不得了。處於沒落之中的白皇親家,把家藏的寶物都拿出來當了,兩件這麼有文化的寶貝,才當了三十兩銀子,只夠西門慶在院中包養妓女一個月的費用,這對西門慶來說實在太長臉了。這種時候,要是沒有幫閑來錦上添花,總有一種衣錦夜行的遺憾。

應伯爵本為黃四借錢而來,遇到這上好的機會,怎能不緊緊抓住?你聽應伯爵對寶貝文化價值的分析,儼然就是一個地道的鑒賞家,這不僅觸動了西門慶「撿漏」的心理,也滿足了西門慶的虛榮,能夠以如此便宜的價格,得到皇親的家藏寶貝,可見我西門慶現在混有多牛。

等到謝希大來到,應伯爵又迫不及待地把寶物的真實價格告訴謝希大,發自內心地把西門慶撿到便宜的快樂與後來者分享,兩個人一唱一和,極大地滿足了西門慶的心理需求,怎不讓西門慶打心眼裡喜歡他?

第二,關鍵時刻頂的上去,能解決問題。

李瓶兒一死,是西門慶死前家庭矛盾的一次小爆發。西門慶對李瓶兒的偏愛,引起其他妻妾的不滿。西門慶的過度悲痛,又讓家庭事務陷入混亂。這時候,如果沒有足夠的智慧和膽識,一個外姓人是不敢摻和西門慶的家事的。

伯爵道:「哥,你這話就不是了。我這嫂子與你是那樣夫妻,熱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爭奈你偌大家事,又居著前程,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著你。你若有好歹,怎麼了得!就是這些嫂子,都沒主兒。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聰明憐俐人,何消兄弟每說?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過,越不過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幾卷經,大發送,葬埋在墳里,哥的心也盡了,也是嫂子一場的事,再還要怎樣的?哥,你且把心放開。」

當時,被伯爵一席話,說的西門慶心地透徹,茅塞頓開,也不哭了。須臾,拿上茶來吃了,便喚玳安:「後邊說去,看飯來,我和你應二爹、溫師父、謝爹吃。」伯爵道:「哥原來還未吃飯哩?」西門慶道:「自你去了,亂了一夜,到如今誰嘗甚麼兒來。」伯爵道:「哥,你還不吃飯,這個就胡突了,常言道:『寧可折本,休要飢損。』《孝經》上不說的:『教民無以死傷生,毀不滅性。』死的自死了,存者還要過日子。哥要做個張主。」

應伯爵這段話有三層意思:

1.提醒西門慶顧及其他妻妾的感受,這一點讓那些心懷不滿的妻妾們也會高興。

2.安慰西門慶悲痛要適可而止,回到現實中,用大發送表達哀悼之情。在這段話之前,應伯爵已經編了一個活靈活現的夢境,讓西門慶的悲痛得以宣洩、緩解,這時候再提醒西門慶回歸理性,就顯得水到渠成,事半功倍了。

3.提醒西門慶在家中至關重要的地位,責備中帶著真誠的勸慰,由不得西門慶不聽。應伯爵勸完,西門慶果然回到正軌,平時看起來只會插科打諢、裝傻賣丑的應伯爵也能幫西門慶解決實際問題。

這段話值得反覆玩味,堪稱喪事中勸慰主家的經典文本,也是應伯爵一生口才的高峰。

第三,善於搞好群眾關係,絕不輕易樹敵。

作為一個幫閑,經濟上不獨立,處處依賴財主,不單需要時刻打點起精神來揣摩財主的心意,還要跟財主身邊得寵的人搞好關係,誰都不能得罪。

只見李銘掀帘子進來……伯爵道:「你家桂姐剛才家去了,你不知道?」李銘道:「小的官身到家,洗了洗臉就來了,並不知道。」伯爵向西門慶說:「他兩個怕不的還沒吃飯哩,哥吩咐拿飯與他兩個吃。」書童在旁說:「二爹,叫他等一等,亦發和吹打的一答里吃罷,敢也拿飯去了。」

伯爵令書童取過一個托盤來,桌上掉了兩碟下飯,一盤燒羊肉,(書童)遞與李銘:「等拿了飯來,你每拿兩碗在這明間吃罷。」(應伯爵)說書童兒:「我那傻孩子,常言道: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這行人故雖是當院出身,小優兒比樂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罷了,顯的說你我不幫襯了。」

被西門慶向伯爵頭上打了一下,笑罵道:「怪不的你這狗才,行計中人只護行計中人,又知這當差的甘苦。」伯爵道:「傻孩兒,你知道甚麼!你空做子弟一場,連『惜玉憐香』四個字你還不曉的。粉頭、小優兒如同鮮花一般,你惜憐他,越發有精神。你但折剉他,敢就《八聲甘州》懨懨瘦損,難以存活。」

書童是西門慶身邊受信任的男寵,李銘又是李桂姐一派的眼線,西門慶對李家是又愛又恨,立場搖擺不定。說實話,這兩個人都不能得罪。書童仗著得寵,把李銘不看在眼裡,讓剛風塵僕僕趕來的李銘和吹打的藝人一處吃飯。這個小尷尬,李銘自然說不得話,西門慶也不好說話,還得是應伯爵及時出來解圍。幫助李銘,是給自己在根基深厚的李家那邊留條後路。勸解書童,又要給他留足面子,費的這份苦心,西門慶自然也會領情。以後再和李家和解,心中也會記得應伯爵的功勞。能把這幾句話說得圓滿,道行不夠的人估計都要憋出內傷了。

說到這裡,可能有的聽眾朋友就要提出異議了:應伯爵可不總是一團和氣,比如說跟李桂姐他們吧,在酒席上言語嘲罵,互相貶損,那可是打得不亦樂乎,就跟仇人一樣,這怎麼解釋呢?

其實,在西門慶的酒席上,應伯爵和李桂姐他們所起的作用是相似的,都是哄西門慶開心。俗話說同行是冤家,想想應伯爵舍了多大的臉才賺得一點好處,而這些年輕妓女們只需要唱唱曲兒,遞遞酒就可以拿賞錢,幫閑對妓女心懷嫉妒再正常不過了。

何況,李桂姐兒是應伯爵介紹給西門慶的,這皮肉行里的生意天才,在賺男人錢方面那是絕不手軟,實力強大到讓應伯爵也要小心應對,這讓應伯爵心裡一直憋著一股無法直言的不滿,只能借著宴席上的鬥嘴做個宣洩的渠道。另外,財大氣粗的西門慶,對於他們之間的打鬧是當作娛樂來看的,他們表演得越是賣力,西門慶越是能得到獨屬於財主的滿足,這兩種乖覺到極點的人精何樂而不為呢?

論起應伯爵的說話藝術,當然不止這三點。應伯爵這個形象的社會意義,也不止於這兩期節目中所談到的內容。像應伯爵這種俗不可耐的市井人物,各位聽眾朋友想必也曾耳聞目睹過,大家對這個人物有什麼看法、高論,歡迎您在節目下留言。我們下次節目再見。

喜馬拉雅FM主播

安娜說520

原創專輯《金瓶梅人物品評》文字稿獨家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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