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我終於長成了你的樣子

我終於長成了你的樣子

我們的田野

 歲月如歌

黑鴨子 

00:00/03:52

中午,姐姐來電話說,大舅娘說我長得太像三姐了,脾氣性格也像,看著我,她想起了三姐。

三姐就是我的母親。其實,母親在家裡排行老大,下面有兩個妹妹與弟弟。但她有兩個堂哥,所以姥姥那邊的人習慣叫她三姐。

我想起了那個細節:春節,我們姨表兄妹,一行近十人,開了兩輛車去紅店拜年。紅店是我媽的娘家村,也是我從小就熟悉的地方。如今,姥姥姥爺都不在了,只有幾個舅舅。吃飯時,我不喝酒,所以早早從桌上撤了。忙碌一上午的舅娘,總算尋著機會跟我說話了。她拉著我的手,問了一些家常。在我們老家,正月拜年是個趕趟的活,基本上是吃完飯就得走,無法久留。舅娘看著我們上了車,眼裡閃著淚花。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說以後還會回來的,就匆匆告別。

今日,我明白了她感傷的來由,不由地眼眶發熱,拚命地不讓眼淚流下來。

母親是在1983年離開我們的。那時,她37歲,我姐上五年級,我上三年級,小弟上一年級。

那是一個冬天,離過小年還有三天。天還沒大亮,父親便催著我與姐姐起床,因為要去十幾里外的河棚(地名)趕集,爭取在年前把家裡的蔥賣出去。母親疼惜我們,說大雪天的,就別讓孩子們去了。可父親固執,我們只得起身。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早上,姐姐炒的是米飯。那時我還不能吃辣,姐姐炒飯時放了辣椒,我向母親告狀,說太辣了我不能吃。母親埋怨了姐姐,並一再囑咐我們路上小心些。

河棚街在一條緩緩的坡上,街不大,街上的人也不多。賤賣完蔥,已經是響午了。姐姐給我說母親身子弱,家裡又沒有營養品,我們得稱點雞蛋回去,給她補補身子。

回來的路上,遇到村裡的鄔澤蓮,我們一道走。她年齡與母親相仿,也是來趕集賣蔥的。路上我肚子餓了,鄔澤蓮說,人肚裡有餓蟲,它到時就醒了,問你要東西吃呢。我不以為然,拿眼睛朝山上的馬尾松望去。母親給我吃過馬尾松上的糖,白面似的,有些甜。我們三人就這麼一搖一晃地往晏河走。到了晏河完小,再拐個彎就到家了,這時遇見村裡的劉為青,她急急地對我們說:你們倆還不快點回去,可憐的,你們的媽沒了啊!姐姐腿一軟,撂下肩上的擔子,哭著就往家跑。我一向愚鈍,沒有反應過來沒是什麼意思,只是覺得事情不好,也跟著姐姐跑。

我怎麼都沒想到,沒了就是從此陰陽兩隔!那個早晨還囑咐我們路上小心些的母親,說沒就沒了!她再也不跟我們說一句話了!

家裡聚了好多人。鄰里鄉親來了,姥姥姥爺舅舅小姨姑媽他們都來了。是姥姥替媽媽合上的眼。趕集去的女兒們還沒有回家,見情況不好趕緊去找張大嫂的小兒子還沒回來,母親如何能閉上眼呢?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死亡。我從小身體弱,母親從不讓我看別人出殯,說我沒有殺氣,容易生病。可我常常背著她從門縫裡偷看出殯的人群,覺得吹吹打打很熱鬧。我根本就不懂得死亡意味著什麼。我也從沒有思量過,母親有一段時間不能幹重活了,中間還暈厥過好幾次,這又意味著什麼。家裡窮,父親又儉省慣了,根本沒有送她去醫院,以為休養一陣就好了。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大雪。我們家的祖墳在五六里之外的雞公潭的一個高山上。送母親上山的時候,大雪封山,幾乎上不去。我們姐弟見狀,跪拜著大哭,祈禱能將母親平安地送上山。母親是個賢德之人,來送葬的人很多,到底是平安無事。聽父親講,母親是菩薩心腸心。有兩個遠道來討飯的女人,母親不僅給她們做好吃的,還讓她們留宿。第二年她們又來討飯,聽說母親不在了,唏噓感嘆了許久。父親說,好人哪有好報啊。也許就是從這個時候起,父親再也不相信什麼因果報應了。

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去悲痛,也沒時間去想母親沒了我們的生活會發生什麼變化。我們只是照著大人的話,一遍一遍地行各種喪禮。送走了母親,其他親戚都走了,只有姥姥放心不下,在我們家多住了幾天。春節之前是要清洗各種東西的。我拿著厚厚的床單去池塘洗。池塘上面結著冰,我得先用棒槌將它敲破。晾曬的時候,手凍得生疼。我對姥姥說好冷,悲從心來,當著姥姥的面,失聲痛哭,姥姥跟我哭。

日子從此不再安穩。姐姐輟學了,在一個街上的叔叔家幫著賣油條。父親供養著我與弟弟,繼續上學。我們踉踉蹌蹌,缺愛少暖地過了三年。沒想到,噩夢再次降臨,它將魔爪伸向了我可愛的小弟。幾天來,小弟高燒不退。先是在晏河治,怎麼也不見好,父親便帶著他去了縣城。可因為庸醫的耽擱,送到縣裡醫生說太晚了。小弟走的時候,是父親與姐姐陪著他的。我留在家裡上學,什麼都不知道。後來姐姐說,小弟走的前幾天,已經不能說話,只是望著父親,不斷地流淚,他捨不得。

這是我們第二次近距離地接觸死亡。可我還是不能咀嚼它,不能回味它。因為父親神經失常了,一夜之間白了頭。我是個硬心腸的人,居然安慰他說:父親,您不能這樣,您還有我們呢。我覺得是責任與擔當讓父親活了下來。小弟,對於你的內疚與懺悔,我放在下輩子,等著下一輪的救贖吧。現在,讓我靠近母親,向她討些母愛吧。

你知道,我們的姐姐是個暴脾氣,行動起來風風火火。她是個坐不住的人,學習成績遠沒有我倆好,每次考試,語文、數學都不及格。母親常為她擔憂,說她脾氣這麼燥,該怎麼辦呢。但她漂亮極了,性格也開朗,人人都喜歡她。你比我小三歲,大大的眼睛,挺挺的鼻樑,一笑就倆酒窩,人們都說你長得好周正。我那時不知啥叫周正,反正就是你與姐姐都比我好看唄。我呢,牙長得不好看,姐姐嘲笑我說:「大齙牙,吃西瓜,一口咬掉大半拉」。可以說,我身上所有的缺點都是她第一個發現的。她說我愛哭,一哭起來沒完沒了,怎麼都哄不好;脾氣還犟,屬於那種打死也不叫饒的人;性格內向,不愛說話。

可母親從不這樣說我,三個孩子她是一樣地愛。你還記得我們的老屋嗎,深深的院子,有兩棵粗大的泡桐樹。進了院子,還需跨上幾個高高的台階,才進得屋裡。小的時候,我常常坐在高高的台階上,盼著母親回來。記得有天中午,緊密的院門終於開了,母親幹活回來了。她齊耳短髮,肩上背著鋤頭,金黃的光斑,灑落在她乾淨的臉上,還有藍色的衣服上,好美。或許這是我對於母親最早的記憶了。

我們姐弟三人,母親最擔心的是我,她總怕我養不大。我三天兩頭地生病,還愛咳嗽,一咳起來就沒完沒了。母親為了治好我的咳嗽,用盡了全力。她從河邊撿來鵝卵石,從田邊采來魚腥草,一起燉成湯,讓給我喝;她用艾蒿煎雞蛋,讓我趁熱吃;她用做針線活換來的零錢,帶著我去醫院看病。可是父親心痛錢,常常因為這事與母親吵架。有次,我沒有胃口,母親給我炒了油米飯,父親指責她不該費油。她邊給我喂著飯,邊偷偷落淚。雖然母親最終也沒有治好我的咳嗽,但我卻很爭氣地活過來了。

你知道,老屋後面是一大片園子,裡面有稠密的灌木叢,高高的喬木,還有墳地。我經常在那裡拾柴禾。有次臨近黃昏,我還在那裡拾柴。園裡寂靜,沒有一人,我突然害怕起來,恍惚看到一個小黑人,蹲在灌木叢中,朝我望著。回去就病倒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第幾個早晨醒來的。只聽見母親欣喜地對姥姥喊著:「媽,你快來瞧,小二醒了。」我把當時的情形說給母親聽,晚上她就帶著我到園子里去燒紙,囑咐那個小黑人不要打擾我。多少年以後,我還是會想起那個小黑人。不過他對我並沒有惡意。後來我為此還專門寫了篇「請你離開,小黑」的文章。他很聽話,再也沒有在我腦海里浮現。今天回憶母親,我又想起了這一幕。

我與姐姐上小學時,你還小呢。每天早上,母親總是做好了飯,再喚我與姐姐起床。冬天,她會將棉襖、棉褲、鞋子在火爐上烤熱,再讓我們穿上,暖和極了。每次幾乎都是我與姐姐第一個到校。老師為此還表揚我們,說我們上學來得早。其實這都是母親的功勞。可我的母親不知道,她走後,她的小兒子有多少個早晨都是空著肚子去上學的。他那稚嫩的小手,不僅要給家裡做飯,還要照顧家裡的豬;我的母親不知道,她的小兒子會做油餅,手藝比她的二姑娘都好;我的母親她更不知道,她的小兒子學習有多棒,居然可以去參加縣裡的數學競賽;可到底他沒有去成,一場病要了他的命。

母親喜歡花,喜歡美的東西。還記得我們小學語文課本上有嫦娥奔月的故事么?上面用油墨印了幅嫦娥奔月圖,黑白的。晚上,我在煤油燈下寫作業,母親在燈下納著鞋底。她看著那幅圖,突然有了興緻,拿起蠟筆,將它塗成了彩色。有了色彩的嫦娥,果真是仙女。她還想法在院子里種上鳳仙花、太陽花、喇叭花,還有梔子花。這些花我都是通過母親認識的。冬天的時候,她還給梔子花穿上稻草「衣服」呢。

母親比父親有情趣多了。從地里幹活回來,她會給我們捎回紅紅的「覆盆子」,酸甜酸甜的,很好吃。現在一看到覆盆子,我就會想起她。有次她去隊里開會,捎回一束潔白的小雛菊,好看極了。還有一次,大概是中秋時節吧,田裡的稻子收割完了,稻茬也收拾乾淨了,只等著鬆動田土,敲碎土塊,好種麥子。那晚的月亮將四野照得分明。母親心情很好,說要趁著這月色,再干一會活。我站在曠野之中,仰頭看著月亮。月亮周圍,漸漸起了光暈。母親說,月亮長毛了,要變天下雨了。遠處有狗吠聲,還有閃爍迷離的燈光。母親說,有燈光的地方,就是個村莊,看起來近,其實離我們挺遠的。這些話,我一直記在心裡。與母親在一起,我覺得世界是如此地神奇。

你肯定知道,母親做的一手好針線活。鄰家嫂子常說,母親繡花花會開,畫鳥鳥能飛。我記得家裡有本書,裡面夾有各種形狀的剪紙,還有五顏六色的絲線。做針線活時,她會將絲線放在圖案上調試,然後挑出最合適的顏色;家裡的門帘,枕頭,還有棉鞋上,都有媽媽繡的花。有時她還小聲哼著歌曲,哼著哼著,突然不好意思起來。母親的嗓音很純,是個中音。後來姐姐聽母親的一個發小說,母親不僅心靈手巧,還是她們村宣傳隊的隊長,只是姥爺重男輕女,讓我兩個舅舅都讀了高中,卻沒讓母親讀過一天的書;如果母親讀了書,那就不簡單了。我想,母親在燈下陪著我們做作業,心裡應該很欣慰吧。可惜我與姐姐,都沒有學到母親的手藝。

你的老師肯定也這麼表揚過你:雖然穿的都是舊衣服,但卻很乾凈,就連補丁都打得講究。我的老師這麼誇過我,姐姐班的老師也這麼誇過她。母親整潔乾淨是出了名的。她打掃起衛生來,連房頂都不放過。有次打掃衛生,她忘了時間,沒有及時做飯。我放學回來,只喊著餓,埋怨她飯沒好。母親趕緊陪著笑臉,說她馬上就做,保證不讓我下午上學遲到。與父親不同,母親對我們的愛,不使用任何權威,她只是愛。母親走後,我做了個很真切的夢,她對我說:「小二,家裡的地都髒了,你用笤帚掃掃啊。」直到現在,我還是喜歡掃地,不喜歡拖地。

生活再怎麼拮据,母親也沒有忘記,她的女兒們也是愛美的。記得第一次過「六一」兒童節,學校規定女孩子必須穿裙子。母親給我與姐姐做了白底紅花的裙子。我不記得她給自己添過什麼新衣裳。我只記得,她夏天有件淡紫色小花的衣服,很素樸。她會給自己補襪子,還給襪子上上底,說這樣結實耐磨些。還有一次,母親正在廚房裡燒火做飯,看到我回來了,趕忙從廚房裡出來,一臉的興奮,從箱子里拿出一塊小花布,說:「小二你瞧,喜不喜歡這小花布,等過年給你做新衣服啊!」可我的母親不知道,她去世了,她的女兒不知道女孩子大了需要穿胸罩;女兒要嫁人了,她無法給她們準備嫁衣;她更不知道,她的女兒們會嫁給誰,婆家怎樣,丈夫會對她們好么?

說了那麼多穿的,小弟,我們再說說吃的吧。你最喜歡媽媽做的什麼?那時是真窮啊,能吃上豆腐與肉的日子,屈指可數。「小年豆腐大年肉」,是我們愛唱的口頭禪。媽媽最拿手的是「搓面籽」,就是將麵粉加水,用筷子攪拌成顆粒狀。顆粒要勻稱,不大也不小,還要個個獨立,然後將它們下到滾開的水裡,煮成湯。每次家裡來了客人,母親就會做面籽湯,我們都喜歡喝。媽媽還會炸薯條。有年過大年,我們嘴饞,可家裡實在拿不出什麼東西來哄我們,媽媽就將紅薯條放在油鍋里炸,香甜糯軟,鄰居家的大人孩子都跑了過來,說比他們家的炸肉都好吃。

我知道,媽媽是不愛吃南瓜的,一吃就反胃。媽媽說懷我們時,家裡缺米,頓頓都是南瓜代飯,吃傷著了。母親在娘家時,田地比我們村寬裕些,再加上姥爺很能幹,沒讓媽媽餓著。媽媽受苦是從嫁給父親開始的。父親幼年喪父,跟著我們小腳的奶奶,日子過得特別艱難。我這麼說,並不是說父親待母親不好,而是那時實在太窮了,他拿什麼對母親好?

母親的愛,如同空氣,我賴著它生活卻渾然不知。我說過,我是愚鈍已久的,而且隨著年歲的增長,越來越厲害。我經常記不清母親與你的模樣,偶爾又很清晰。我沒有你們的一張照片,只有你留下的一本新華字典,那是學校獎勵給你的,我準備今後帶著它去見你。有時回家很想去你們墳前,給你們獻上鮮花。我知道,你也是愛花的。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春天,你從山上采來映山紅,裝在瓶子里,滿屋子都生動起來。哦,你那稚氣可愛的小臉!我沒有勇氣想下去了!小弟,你知道,寫這些文字有多難嗎,那些舊的傷口隨著文字復活了,讓我疼痛無比。可是我一直沒有做到。因為一回家,就有各種習俗的束縛,村裡人會覺得我拿城裡的樣子。其實,我在心裡給母親,給你,獻上一萬次的花了。

這麼多年我一直流浪在外,無法去看你們,我把你們放在心裡,放在夢裡。有時由於某種情景觸動,我會偷偷哭泣,會黯然神傷。我對死一點都不恐懼,因為那裡有母親,有你,還有我敬愛的余老師,有我的姥姥姥爺。但我也並不急著去死。我知道我是你們生命的延續,我是你們的眼睛,你們的心靈,我與你們一起在這個俗世間,感受著,經歷著,我們息息相通。

我有一床母親用過的花鳥圖案的被面,紅色的。我猶豫了好久,是留著它當念想,還是蓋著它以感受母親的氣息?我選擇了後者,直到無法再蓋了。現在想母親了,沒有任何可以憑藉的東西了。你知道,我一直渴望長成母親的樣子。可我與姐姐,無論是在才氣還是秉性脾氣上,都不及她的一星半點。還是你最優秀,最討母親的喜歡,所以她將你要了回去。歷經多年,我終於長成母親的樣子,雖然是母親老去時的樣子。而你與母親,還是當年的模樣嗎?

我相信,離散的還會相聚。愛與思念,是最忠實的嚮導。你們瞧,春又來了,新的輪迴又開始了。大別山上的映山紅一定是燦若雲霞,飛上了天。

清明將至,謹以此文緬懷我的母親與小弟。

作者:小二,山東大學哲學博士,現任教於山東某高校。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想念無期 的精彩文章:

TAG:想念無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