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隨筆︱禪宗思想影響下的中國傳統大寫意人物畫
傳 宋 牧溪 作品局部
文/馮朝輝
中國傳統大寫意人物畫在中國水墨人物畫領域中佔有著重要的地位，其傳世作品是中國水墨人物畫領域核心智慧與成果的集中體現，其所蘊含的經驗與技法更是我國傳統文化遺產中極為寶貴的一部分，值得後世傳統水墨人物畫學習者認真研究、繼承和發展。
縱觀中國傳統大寫意人物畫的發展歷史，雖然人材輩出，各具面貌風格，甚至每個朝代都不乏名家，但單就筆墨來講，大都還是介於工、寫之間，究其原因在於大寫意人物畫難，難就難在對人物形貌概括好非常不容易，更難於畫面的表現與把握，包括整幅畫面的構圖也不似山水與花鳥畫那般容易講解與掌握，達以傳神境地則更難，實則「物物者之非物也」。
宋 晁補之 作品局部
史上能於大寫意人物畫領域通過筆墨直抒胸意，任筆揮灑者雖為數不多，但其成就足以璀璨藝術星河。其創作者大體有著相似的共同屬性，尤其是我國五代兩宋傳統大寫意人物畫集大成時期，他們大都籠罩在中國禪宗思想之下，或為畫僧，或為居士，或近禪，或主修身養性，故近代畫家潘天壽先生說「因宗教思想的靈化」「佛教寺院」「差不多成為美術的大研究所」，這同禪宗思想在我國的發生、發展、興盛時間是吻合的，同時這與禪宗思想影響下的我國唐詩、宋詞、宋畫直達文學藝術發展之巔峰，令後人無法超越的現實也有著高度的一致性，足以使人洞見「藝術源於覺醒」。
我國晚明大書法家傅山在其所畫《陽泉四景圖冊》中「春曉圖」對幅題詩到：「磅礴橫肱醉筆仙，一丘一壑畫家禪。蒲團參入王摩詰,石綠丹砂總不妍。」在這裡傅山提出了「畫家禪」的概念，我個人以為這是一個非常貼切的定義，於畫者而言亦是一個非常好的觀點，當細細揣摩、品味。
五代 石恪 二祖調心圖
中國美學從莊子開始審美經驗總是走在藝術經驗的前面，當我們放下權利、慾望、經驗，甚至是技術關注時，審美關注就會出現。細觀這些璀璨藝術星河的傳統大寫意人物畫作品，我們不難發現，畫面中透出的是對「形而上」的關注與構建，是對「境」與「情」的追求與表現，閃爍著的是畫者思想上的智慧與光芒，我們甚至發現其畫面技法有時並不是特別嫻熟，偶爾可以說是稚拙，是以最直接的語言和最為簡單的筆墨卻表現出了最為博大與深遠的境界，當然其造型從不追求精準，這是傳統大寫意人物畫的特點，但畫家們並不是毫無道理地變形與扭曲，是在深厚的傳統文化浸染下以表「情」造「境」為中心的向著更有意境和韻味的方向變形發揮，意在筆先。
道物無際，順著這一思路，濾去部分世俗的明清水墨人物畫作品，試以這些「以形寫神」「重境繪意」表達主觀情感與意趣的代表畫家之代表傳統大寫意人物畫作品，做一排列、展示、分析，尋找其中的「意」是什麼，何以橫貫千年歷史，成為後世審美經驗的最高追求。
宋梁楷《李白行吟圖》《破墨仙人圖》
唐代王維是於畫中「主情主境」的先驅，他字摩詰，取自禪宗《維摩詰經》中的維摩詰居士之名，張躁是繼王維之後的唐代禪畫大師，他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說法也與被稱作「心宗」的禪宗旨意是吻合的。雖然有記載他們是山水畫家，但其取禪意入畫為後世首開了先河，北宋文學家蘇東坡題《吳道子王維畫》曰：「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於象外，有如仙翮謝樊籠。」
一、五代兩宋是中國傳統大寫意人物畫成就集大成時期，畫家們突破了「以形寫神」的局限，主張抒寫「胸中逸氣」，表現主觀情感與意趣，當代表性人物的代表性作品——石恪《二祖調心圖》的出現，到晁補之《老子騎牛圖》的過渡與發展，再到梁楷《李白行吟圖》《破墨仙人圖》和牧溪《觀音圖》《老子圖》等的令後世拍案叫絕，歷經約300年的探索與演進，我國傳統大寫意人物畫從誕生走向了成熟。而這些成就卓著的畫家們多為專司繪事的禪林僧人，這些畫僧超塵脫世，逸筆卓然，有貫休，巨然、惠崇、法常、仲仁，居士中有石恪、蘇軾、梁楷等。
宋 牧溪 觀音局部
石恪，敢於衝破傳統，以強勁狂放的筆勢，簡練誇張的形象，直抒胸臆，他把表現主觀感情、意趣作為繪畫的主要目的，極盡情態，行筆潑辣。他的《二祖調心圖》大膽去掉了傳統佛像的莊嚴，使之更接近生活中普通人的形象，用筆如作草書，大膽狂放的衣紋畫法與手足的細筆畫法形成強烈對比，突破了歷來嚴整的用線造型，畫面傳遞出祥和、閑散、靜謐之意，直抵人心。
梁楷，將筆墨進一步加以發展，將筆墨與線作更加高度的概括，有時他甚至要麼捨棄了墨，要麼捨棄線，如他的《李白行吟圖》和《潑墨仙人圖》雖用筆風格不同，但都可稱為寫意人物畫中的稀世之珍。其中《李白行吟圖》進一步解放了個性，通過筆墨把作者激昂澎湃的主觀感情傾瀉出來，使寫意畫的浪漫主義氣質得到了充分的發揮；《潑墨仙人圖》著筆不多，在傳統中鋒用筆的基礎上，發展成側鋒用筆，大筆橫卧刷出，又在用線表現的基礎上，發展成用面表現，在水墨淋漓中見筆致，因而這兩幅作品的出現是中國大寫意人物畫史上的一次革新，無疑標誌著寫意人物畫高峰的到來。
宋 牧溪 作品局部
法常號牧溪，其曾在杭州長慶寺出家為雜役僧。和梁楷的神采飛揚的筆法比較起來，它是屬於寂靜的內美。他的《觀音》形象塑造得端莊敦厚，清遠閑逸，有血有肉，全幅呈現出一種禪謐修行之感，是畫家內心的寫照。同梁楷一樣，牧溪也有「減筆描」作品問世，其破筆枯墨如作草篆，但筆力含蓄，造型異常生動。
宋代傳統大寫意人物畫家還有李確、張汝芳等，雖傳世作品不多，但所見皆令人讚歎。
二、元代因陀羅、龔開、門無關其成就、後世名望雖均不如前朝輝煌，但還是在主境的空間暢遊。其傳統大寫意人物畫作品意境深遠，用筆靈動，體現的是個人情感的表達和對境界的追求，格調十分高雅，對後世影響比較大。
元 因陀羅 作品局部
元 龔開 作品局部
元 門無關 作品局部
三、自明、清以後，包括明、清時期傳統大寫意人物畫成就頹勢比較明顯。明代畫壇上，摹古之風普遍盛行，輾轉抄襲，缺乏新穎，只有一些有頭腦、有才能的畫家，才願意摸索著在學習優良傳統的基礎上，進行創新，從而把繪畫藝術向前推進、發展,如「浙派」戴進、吳小仙、張平山等。
明代值得重點提及的是開創傳統大寫意花鳥畫一代先河的徐渭，他的水墨大寫意作品在文、沈、唐、仇、周、林等倡導創新的影響之下發展和成熟起來。徐渭作畫往往有意用大量水墨，有時甚至採用把水墨傾倒在畫面上，然後根據墨跡的自然形態加以點染，將其任意揮灑的心境和無拘無束的自如發揮到極至。徐渭創作的人物畫雖然不多，但其表現方法也和他的花卉作品一樣，不拘形似而強調精神，用筆闊略，富有生氣，格調清靈不俗。如他的《騎驢圖》無論人物眼神、帽翅，還是驢蹄，寥寥幾筆，便把那份輕盈與神情，瀟洒地表現出來，不可不謂之傳統大寫意人物畫的逸品。
明 徐渭 作品局部
四、清代高其佩是一位二品官員，其藝術成就，尤其是在傳統大寫意人物畫領域後世應當給予其足夠的重視。高其佩以手代筆作畫，是指頭畫派的創始人，其運指完全達到了和運筆一樣的自由，將中國傳統大寫意人物畫成就向前推進了一步。他筆下的鐘馗要麼虎目圓睜，神情威武，要麼與小鬼相伴成趣，人物勾勒線條靈動，生活氣息濃厚。高其佩的作品特別強調意境，尤其是其輔景冊頁小品，人物衣紋以線表達，用指用墨往往不多，僅一輪廓而已，輔景以點面渲染，意境無限空幽。
清 高其佩 作品局部
「揚州八怪」之首金農，他四十歲開始學宋元筆意，受宋元禪意思想影響，畫面中佛學修養和參禪心境突現，一動筆就不俗，脫盡行氣。他將書法的技術理論「如蟲蝕木」「如屋漏痕」運筆成線於畫作中，既筆筆流動自然，又筆筆凝重含蓄。
「揚州八怪」中的黃慎自號「糊塗居士」，其人物畫成就在「揚州八怪」中最為突出，他的人物畫衣紋採用書法中的狂草筆法，又把側鋒用筆和中鋒結合起來，把線與面、勾與皴擦都結合起來，隨濃隨淡，隨粗隨細，從中可以看出黃慎探索求變的精神。
清 金農 作品
五、近代著名的傳統大寫意人物畫家有任伯年、王震、溥儒、齊白石等，於繪畫思想理論上雖未見大的突破，但他們於傳承發展上推進了技法的完備與技術上的成熟。
近代畫家王震在傳統大寫意人物畫方面成就比較卓著，他是海上著名書畫家、實業家、慈善家，同時也是宗教界名士，他的人物畫作品多以佛教和歷史人物典故為體裁，闊筆寫意，筆墨酣暢，氣勢雄闊。
近代另一位值得關注的畫家是溥儒，他的人物畫作品數量雖不及其山水畫作品之巨，但皇家血養，對傳統文化的飽讀，使其作品亦如前朝徐渭作品一樣，境界深遠，只是少了一份輕狂，多了一份獨處與沉思。
齊白石的傳統大寫意人物畫作品同他的花鳥畫作品一樣充滿著純樸的童趣，其實也是一門禪法－－「生活禪」即將禪的精神、禪的智慧普遍地融入生活，如他的「拈花微笑」「人罵我，我也罵人」「老當益壯」等等。齊白石對人物的表現概括能力極強，線條運用大膽、簡練，黑白對比分明，亦面亦線，潑辣自如。
近代 溥儒 作品局部
近代 齊白石 作品局部
由此可見，在藝術領域禪宗找到了較好的、貼切的、充分的表達方式。
作為最典型的中國化、世俗化的佛教宗派，在創立者六祖惠能的禪學美學思想中「頓悟」是它的核心與靈魂。惠能注重當下人心，這實際上就把活生生的人物自身推到了最重要的地位上，是禪宗美學的理論基石，而這種心本體美學論也為藝術審美創造與欣賞提供了理論依據。「悟」的基本特徵之一便在於它的超語言性與個體感受方式，而也只有在審美感悟這一層面上，才可以直接地迅速地體驗、感悟到這一絕對、永恆的存在。
戊戌清明前於逍遙堂
禪宗思想影響下的中國傳統大寫意人物畫選登：
宋 梁楷
傳 宋 梁楷
宋 牧溪
傳 宋 牧溪
傳 宋 馬麟
傳 宋 李確
傳 宋 張汝芳
元 因陀羅
明 吳小仙 作品局部
明 張平山
明 徐渭
清 高其佩
清 羅聘
清 黃慎
近代 任伯年
近代 吳昌碩
近代 王震
近代 溥儒
近代 齊白石
馮朝輝，號逍遙山人，堂號逍遙堂,1967年生，現為魯迅美術學院中國畫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受聘為遼寧可移動文物普查書畫類專家、遼寧湖社書畫研究會副秘書長。曾旅居日本16年，獲碩士學位，2013年歸國任教。長期從事寫意花鳥畫創作、中國書畫鑒定和相關學術研究，個人繪畫作品多次參加國內外展覽，並曾被遼寧省博物館收藏，多篇學術論文於報刊雜誌等媒體上公開發表，精鑒賞，富收藏，著有《輝緣翰墨——朝輝藏畫精選》《鳳舞九天》《墨韻留臻》《咫尺乾坤》，參編《吳昌碩全集》《世紀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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