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鄉村：睡在春天裡的叔叔

文：憑欄聽雨

叔叔是在春天裡去的，那時草正青，花正紅，尤其是我家院子里那棵棗樹已經發芽，家鄉有「棗芽發，種棉花」的民諺，那天，奶奶、我的父母，還有嬸嬸都到田地里種棉花去了，悶在家裡的叔叔卻拿起窗台上的農藥喝了下去，那葯本來是防治棉花蟲的。

我實在埋怨叔叔，不該在那個春天離開我們，因為他畢竟才30多歲，他的兒女還正在幼年。把叔叔埋進了泥土裡，我們家也埋下了深深的痛苦，很長時候沒有了笑聲，奶奶、嬸嬸整日里以淚洗面。村子裡的人都說，叔叔真是個傻子。

是的，叔叔真是個傻子。打我記事起，叔叔就傻，他總是村裡人嘲笑的對象。其實，叔叔是村裡文化水平最高的人，上過高中，這也正是他傻的原因。

他以為他上過高中，並且學習優秀，就應該上大學，進而當上吃商品糧的國家幹部，至少也應該當上兵，能夠提干。然而造化弄人，那幾年大學停止了招生，大學夢破滅了。又因為我爺爺的歷史原因，叔叔雖然身體合格，但身份不合格，政審沒通過，也沒能當上光榮的人民解放軍。這兩條路，是那時農村青年走出偏僻窮困鄉村僅有的兩條路，可是都被堵死了。本來聰明、心性極高的叔叔一下子懵了，一下子神經亂了，於是就成了傻子。

成了傻子的叔叔忘掉了一切煩惱，整天樂樂呵呵的，滿大街的閑逛，不幹農活的他白白胖胖的，不像個庄稼人。可他把所有的煩惱都給了我的奶奶和父母，有人說，結婚一衝喜，興許叔叔的病就會好。於是奶奶四處央求人給叔叔找對象。

因為叔叔的病時好時壞，人又長得高高的，胖胖的，所以與嬸嬸見面時，叔叔的病沒被看出來，再加上高中生的牌子，沒有文化的嬸嬸甚至是無比幸福地進了我家的門。

進了我家門的嬸嬸很快就發現了叔叔的病，可是木已成舟，生米做成了熟飯，後悔也晚了。善良的嬸嬸沒有過多的埋怨，她顯出了無比的賢惠和勤勞，家裡活兒地里活兒樣樣拿得起放得下，讓村子裡的人誰見誰誇。

可是，叔叔是不按正常人的思維來過日子的，沒來由的就發脾氣，打罵嬸嬸，嬸嬸受了委屈，總是流流淚而已，從沒提過「離婚」二字。在叔叔、奶奶相繼去世後，她獨自撫養三個年幼的子女，直到14年後因病而逝。

可能是老天讓我去圓叔叔未竟的夢似的，我的學習從小學到中學一直很好，叔叔從我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因而特別喜歡我，常常給我買糖吃，買耍活兒玩，當然，更教我好好學習。我的父母很少問起我的成績，而叔叔經常翻看我的作業，這個時候，我覺得，他根本不像是一個神經病人。

叔叔寫得一手好毛筆字，而且愛寫草書。誰家辦紅白事，或者過年時，就想到了叔叔的用處，就來求叔叔給寫幾副對聯，平日里總是嘲笑叔叔的他們，此時遞過來紙煙，還遞過來恭敬的笑臉，每當這時，是叔叔最為得意、最為風光的時候，寫起字來格外洒脫。叔叔寫對聯時，常讓我在旁邊看，或者幫他裁紙，他邊寫邊給我講解有關對聯的知識。

讓我不解的是，叔叔寫的對聯有許多是從毛澤東詩詞中選取的，如「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等，讓人費解，而識字不多的村人不注意這些，只顧樂顛顛地拿了去。

高中時，我迷上了畫畫，因而文化課成績下滑了許多，第一年高考落了榜。叔叔勸我說：「孩子，還是好好學習考大學吧，到時候，再學畫畫也不遲！」叔叔這句話給了我很大觸動，尤其是我大學畢業有了正式工作，更感到了這句話的可貴。

可是，我的叔叔就在我又復讀考大學的那年春天，悄然用藥毒死了自己，沒有人知道他死的理由。當家裡人把我從教室里叫出來，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頹然倒地。埋葬了叔叔，我又想起叔叔說的那句話，想到叔叔可悲可嘆的一生。考上大學，一直是叔叔心中的一個結，他是多麼期盼家裡能夠出一個大學生呀！也許從那時起，我真正開始了發奮。那年，我考上了大學，成了我家，也是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

臨去大學報到時，我特意來到叔叔的墳前，墳頭上已經長滿了青草，很像叔叔善寫的草書。我的淚水迷濛了雙眼，可是我想，地下的叔叔看到我手中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他一定會笑的。

二十年了，叔叔墳頭上的草青了黃，黃了青，很多東西都隨風而去，可是叔叔和那個春天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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