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睿:一九二九,被歐洲人忽視的命運齒輪
《巴比倫柏林》選擇了1929年,一個時間終結又時間開始的年份。魏瑪憲法進入第十年,魏瑪共和國自由、繁榮、野心勃勃、充滿生機,如同蓋茨比的紐約,柏林紙醉金迷,像一個靡靡幻影。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對這個城市憂心忡忡,因為「
柏林成了世界的罪惡淵藪……穿著緊身胸罩、塗脂抹粉的青年人沿著庫爾菲爾斯滕達姆林蔭道游來逛去……縱然修多尼奧斯的羅馬也沒有見過像柏林那種跳舞會上穿著異性服裝的瘋狂放蕩場面。成百名男人穿著女人的服裝,成百名女人穿著男人的服裝,在警察的讚許目光下跳著舞……在一切價值觀念跌落的情況下,正是那些迄今為止生活秩序沒有受到波動的市民階層遭到一種瘋狂情緒的侵襲」。這種盛況大概也是片名的由來,《聖經》中的巴比倫是「耶和華手中的金杯,使全地喝醉
」,這個城市既意味著狂歡和淫亂,也意味著即將到來的全然破碎。《巴比倫柏林》劇照
但茨威格好像絲毫沒有意識到,他所擔憂的混亂與放蕩,正是彼時柏林的靈魂,而這一切就像他的昨日世界,將會迅速逝去。茨威格自己也寫過《異端的權利》,加爾文治下的日內瓦一切井然有序,沒有污染、腐化、動亂和罪惡,因為加爾文期望把日內瓦改造為塵世間第一個上帝王國,當局由此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獵殺「任何淫蕩下流的行為」,這種行為包括一杯酒、一次牌局和一個擁抱,總而言之,整齊劃一的意識形態要求整齊劃一的生活,快樂定義了異端,而異端不能、不許、不應該快樂。
這顯然不是1929年的柏林,第一集一開篇,是男主角——一個科隆臨時借調過來的風紀警察——去色情電影的拍攝現場抓捕,被抓的人面無懼色,說:「魏瑪憲法第118條,藝術是自由的。」那時候身處柏林的人很難想像,他們很快將會失去這些:蕭條將取代繁榮,魏瑪憲法則即將被架空,一個瓦格納的狂熱粉絲、據說從《尼伯龍根的指環》中獲得啟發的男人將創立國家社會主義,繼而通過合法民主程序上台,從而終結柏林和整個共和國的黃金時代。
但所有開往歧路的列車都有那一個註定拐彎的起點,包裹在《巴比倫柏林》紛繁線索之下的,正是對這一起點的追尋,沒有人知道奧斯維辛怎樣從虛空中鋪設第一塊磚,從這部連續劇來看,它也許就鋪設於1929年。柏林的夜晚既有哀嘆「塵歸塵土歸土」和「浮生若夢」的歌聲(片中主題曲),也有黑暗中環伺等待的危險:
流亡在外的蘇聯共產黨托派分子,想把一車廂黃金運往托洛茨基所在的伊斯坦布爾,以此為革命資本,推翻斯大林的統治;同一列火車上,其它車廂號稱裝有劇毒農藥,但實質上是預謀發動政變、推翻社會民主黨的「黑色國防軍」進口的致命毒氣,這些毒氣數量之巨,足以殺死柏林的每一個人。
這列火車就像是關於奧斯維辛的隱喻,「黑色國防軍」顯然是在暗示「德國國防軍」,即1935年至1945年間德國的軍事力量,納粹自有的黨衛軍在編製上也有一部分從屬為國防軍。火車上沒有施放給柏林的毒氣,在幾年之後,將會一百萬一百萬地殺死猶太人,而在1929年,猶太人還高高興興住在柏林,經營商業,成為議員,愛因斯坦是柏林威廉皇帝物理學研究所所長,在這個城市他寫成一生最重要的廣義相對論,1929年2月還發表了《統一場論》。
愛因斯坦是最早意識到柏林上空籠罩著陰影的人之一,早在1927年他就在反法西斯宣言上簽名,更多猶太人卻懵懵懂懂,沉浸在憲法賦予他們的自由與平等之中(魏瑪憲法的前言為「德意志國民團結其種族,一德一心共期改造邦家,永存於自由正義之境,維持國內國外之和平,促進社會之進化,爰制茲憲法」),渾然不知站在前頭等待的,是何等殘酷的命運。
回到《巴比倫柏林》,托派首領和支持黑色國防軍的商人(片中名為Alfred Nyssen,這應該是隱射德國企業家Fritz Thyssen,他是希特勒二十年代最重要的金主之一)共享同一個情婦(主題曲就是借她之口唱出),她卻私下裡向蘇聯大使館告密,讓自己的革命同志慘死於機關槍之下(她的托派情人躲在糞坑裡逃過一命),她執意想讓這些黃金被運往巴黎,至第一季結束,還沒有明示她到底有什麼目的,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反正她不是服務於這一派,就是那一派,而不管哪一派,都將積沙成塔,毀掉柏林。
左翼的紅色陣線早就常常與警察和納粹衝鋒隊在街頭火拚,1929年五一勞動節這天,他們有三十多人被警察射殺(《巴比倫柏林》中誇張為兩百人,警方為了逃避責任謊稱這是自衛,這顯然將成為第二季的重要線索之一)。激進將推動激進,就像殺人會帶來殺人,左和右是兩個工工整整的對稱弧形,將在各自的盡頭處相遇。
《巴比倫柏林》劇照
在第六集中,幾個年輕人在柏林湖畔遊玩,在這部充斥著死亡、毒品和陰謀的劇集中,這是少有的明亮美麗場景,兩個年輕男孩穿著泳褲在沙灘上閑聊,一個人突然沒頭沒尾說了一句:「大規模處決是一種合法的革命手段。」朋友問他:「誰說的?希特勒?」答案是:「列寧。」這也是第一季中唯一一次出現希特勒的名字,抹掉署名,這句話的確可以屬於他。
列寧死了多年,但希特勒就在柏林,他在1929年任命戈培爾為納粹黨宣傳部部長,還正式建立了忠於他個人的黨衛軍。在那一年年底,納粹黨有17.8萬黨員,但到1930年德國大選,納粹黨得獲得640萬張選票,在國會拿到107個席位,成為德國第二大黨。
作為旁觀者,我們看得清清楚楚,這一列載滿毒氣的失控列車將會開向哪裡,但車上的人卻無從得知
,男主角Gereon Rath聽從父親的指示來到柏林,以為自己只是幫即將參加競選的科隆市長(應當就是納粹黨突飛猛進的這次選舉)拿回淫亂錄像,最後他才知道,錄像帶的主角就是自己的父親。第一季結束於此,Gereon Rath燒掉這些錄像帶,告訴父親和愛人,自己將留在柏林,對於命運他也許有隱約預感,卻不可能真正看得清明。他是一戰的倖存者,在戰後有心理創傷,靠嗎啡和與哥哥的愛人偷情活了下來,
他不大可能想像,人類將會第二次掉入地獄,且比上一次掉得更深更徹底
,茨威格就是始終想不通這件事,明明逃亡成功還了絕望地自殺於巴西,Gereon Rath又如何能知道,當他奔走於柏林大街小巷,四處尋找一卷黃色影片的時候,歷史走向了那個無可挽回的拐點。一九二九年發生了種種意味深長的大事,當中有一件似乎不大重要,托馬斯·曼在那一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他並不是很為此高興,因為評委們的授獎理由主要集中在《布登勃洛克家族》,而不是他更為看重的《魔山》。《魔山》出版於1924年,書中說:「
我們時代的神秘性和準則,不是自我的解放和發展。我們時代所需要的,它所要求的,它將為自己創造的,是——恐怖。
」
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中預言了彼得堡五十年後的命運,《魔山》發生在瑞士,卻寫出了十年後的柏林。在這恐怖的一切到來之前,托馬斯·曼有過他最後的努力,納粹黨在1930年大選中獲得640萬選票之後,托馬斯·曼曾在柏林貝多芬大廳做了一個演講,名為《致德國——向理性呼籲》,他期望德國人能抵禦民族主義狂熱,但從效果而言,這一切只是徒勞,柏林已沒有給理性留有餘地,而托馬斯·曼自己隨後流亡,只能自我安慰:「我在哪裡,德語就在哪裡。」
一九二九當然並不是唯一的年份,在其它那些,依然有各種各樣的人類,坐上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在未知的道路上馬不停蹄。在看《巴比倫柏林》的間隙,我正好讀完《沈從文的前半生》,裡面有一九三四年沈從文坐在小船上給妻子張兆和寫信:「
……寫《龍朱》時因為要愛一個人,卻無機會來愛,那作品中的女人便是我理想中的愛人。寫《月下小景》時,你卻在我身邊了。前一篇男子聰明點,後一篇女子聰明點。我有了你,我相信這一生還會寫得出許多更好的文章!有了愛,有了幸福,分給別人些愛與幸福,便自然而然會寫得出好文章的。對於這些文章我不覺得驕傲,因為等於全是你的。沒有你,也就沒有這些文章了。而且是習作,時間還多吶。
」真是讓人著急。真想鑽進這些文字,搖醒這個沉浸在愛與美之中的鄉下人,告訴他「不,不是這樣的,趕緊寫呀,你就快沒有時間了,你就快什麼都要失去」……但我當然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小船晃晃悠悠,不疾不徐,往我們都知道的未來駛去。
本文原標題:《一九二九,或者其它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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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黎明:美國搞運動也挺嚇人的
※黑爪:我的目標很簡單,就是徹底懂得這個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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