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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賽區優秀作品

安徽賽區 安徽醫科大學 學生作品

忙完手上最後一件事情,王志清看了下手錶,指針滴答滴答正指向9點的位置,他用手擰了一下眉頭,使勁綳了綳眼睛,展開已經感覺到酸麻的四肢。

早上8:00開始交班,大大小小的護士醫生站在辦公室里一溜排開,醫生彙報完護士開始彙報。緊跟著一大群人去查房,主任帶著他們,他們帶著實習生。問一聲老大爺的咳痰情況怎麼樣,看一下老奶奶的切口恢復情況,根據這些情況下醫囑,排第二天手術。9:00進手術室開始手術,接台空隙吃飯,吃完飯繼續手術,接台空隙在手術室地板上睡10-15分鐘,睡醒繼續手術,一天手術結束,約下午5:00左右,洗澡回病房。

查房,重點查看當天手術患者情況,給需要的患者換藥。完成今天手術記錄,新收入院患者問病史,寫病歷,下醫囑,開檢查。吃完飯,外賣送到科室。再跟第二天準備手術的患者術前談話,把知情同意書上該簽字的地方都簽好字,囑咐他們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晚上十點以後不可以吃東西,但是可以喝水,方方面面都要反覆囑咐到位,半點不能馬虎。等這些都處理好以後,再坐下來完成所有患者病程記錄。

王志清腦子裡迅速地把今天的情況在腦海里過一遍,這一直是他的習慣。

如果到了值班的日子,辦完這些事兒,若正不巧病人晚上需要進行急診手術的話,還要急診科急會診,定手術方案。

病房裡的患者永遠都有處理不完的狀況,腹痛、頭痛、傷口痛,噁心、嘔吐、不大小便,發熱、咳嗽、咳痰,胸悶、氣短、心口疼等等。家屬來叫了醫生你就得立刻處理,處理不了還得想辦法先穩定下家屬情緒,再商議方案或約上其他科室一同會診。他在醫院這幾年早已練就了一身倒頭就睡一叫就醒的本領。

王志清脫下身上的白大褂,鐵鏽色的袖口已經磨出毛邊,周圍暈出一層黃色的水漬。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脫下它彷彿放下一個沉重的擔子,心情開始輕快起來。

王志清哼著調往醫院樓下走去,醫院離自己的家並不遠,步行即可。中途經過一個公園,現在還有一些人在裡面散步,有很多年輕的情侶在長凳上相擁而坐。他跟秀珍在天氣好的晚上也會帶著諾諾一起來散步,她喜歡念詩給孩子聽。王志清踢到一個小石子,他笑著哈了一口氣。

公園那邊高樓上的燈火,就像許多眼睛在眺望園內一片恬靜的昏暗。街道上行人還很多,筆直的大街不知有多長,路燈一盞盞排在路邊,像是一直在等待著什麼。

王志清繼續往前走著,李記排檔客人正多,杯盞相交,好不熱鬧。排檔的老闆是一個四十齣頭的李姓男子,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從眼角處有一條斜至耳後的彎彎曲曲的疤痕,顯得戾氣很重,但人卻是個熱心腸。

一隻花斑點的狗坐在招牌下面,眯著眼睛打盹,若有人給它吃的,便飛快跑過去,將吃的叼到一旁吃完再回到招牌下打盹。王志清也經常在這吃飯,是這裡的熟客,老闆一眼就看見了他。「王醫生,下班了啊。」「下班啦,李老闆生意很好啊。」「看運氣的嘍,要天天這樣就好嘍!」

「李老闆,拿兩個茶葉蛋。」「這就來嘍。」李老闆應聲而去,那隻花斑點狗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王志清的身影。

到家了,王志清估摸著孩子大概已經睡下了。他輕手輕腳地將鑰匙插進鎖孔,慢慢打開門。

客廳里只留著一盞橘黃色的小燈,妻子在客廳的小桌子上翻閱記錄著什麼,聽見開門聲便站起來。

「還在備課嗎?」王志清輕輕合上門,一邊換鞋一邊小聲問道,「諾諾呢?」

「作業寫完就去睡了。」張秀珍走進廚房,「我給你煲了湯,還是熱的,你喝一碗。」王志清把外套脫下來搭在沙發上,打開靠客廳最右邊的那扇貼著卡通畫的門,床上是兒子熟睡的可愛的小臉,他輕輕在上面啄了一口。

「今天一切都還好吧。」

「哪裡有什麼好不好,沒出什麼岔子就是好。」回到客廳,他端起那碗湯與妻子坐在沙發上。「明天我休一天的假,正好諾諾又是雙休,不如帶他去遊樂場玩一天。」

「那他可高興壞了,一直就盼著這麼一天哩。」

喝完了湯,王志清拿紙擦了下嘴:「你抓緊時間備課吧,我去洗個澡就來。」進了屋拿了乾淨衣裳進了浴室。

帶有涼意的水澆到脖子上,他抖了一個激靈。王志清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略圓滾滾的肚子標誌著他快要加入油膩的中年男人行列,或者說已經就是個油膩的中年男人了。他用手撥弄了下兩腿間的好兄弟,自顧笑道:「你倒還管用得很。」他看了看鏡子里自己的臉,下巴上是一圈短而硬的胡茬,王志清用手慢慢摩挲著,掌心裡被胡茬扎出一陣酥麻感。這張臉與他剛畢業的時候比並沒有太大樣貌上的變化,卻也完全不一樣了。

他想起大學升學宴的那一天,他被醫科大錄取,家裡擺了三間屋子的酒席,親戚鄰居都來了,臉上都堆滿著笑意。「你們家志清有出息啊!」「醫生是個好行業,不愁錢的咧。」「老王家有福氣的咧,養個好兒子!」爸一手拿著酒瓶,一手拿著酒杯,帶著他挨桌子敬酒,臉上是要溢出來的快樂,他喝得醉醺醺的最後路都走不穩,被媽訓著給攙扶到屋子裡躺著,吐了幾次,一隻手還亂劃著拽著他:「兒啊,可出息了!」

他拍了一把水在臉上,關了淋浴。

窗外燈火猶在,街上車輛不絕,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夜晚。

「王醫生,下午你有一台開胸手術。」「知道了,吃完這口。」王志清把飯盒扔進垃圾桶,準備進消毒室。他掏出手機給妻子發了個消息,告訴她今天晚上回家吃飯。

「老全,今天你查房吧。」盧全友是他同校的師哥,跟他在一個科室,兩個人好得很。

盧全友正翻著病歷,把鼻樑上的眼鏡推了推:「看看這個病人擇期手術定在什麼時候,不怎麼好辦啊。」

「怎麼了?」

「這個病人有傳染病。」

「HIV陽性?」王志清湊上前去,「那怎麼辦?」

「那還能怎麼辦?劉教授都上了台,我還推嘍?小心點不就是了,當醫生的乾的不就是這個活兒。」王志清像是被噎了一下,盧全友把病曆本合上,「你馬上做手術也當心著點手,保不齊有什麼多重耐葯菌。」

他這句話是個玩笑話,可是王志清此時卻笑不出來:「我以前也不是沒給這樣的病人做過手術,你可知道差點沒嚇死!」

盧全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吃飯了,祝你手術成功。」

王志清點頭應道:「快去吧。」

辦公室的門一開一合,出去一個盧全友,進來一個中年女人,皮膚黝黑膚色不均,呈出常年累月在紫外線照射下形成的斑,她的手裡提著一個盒子,看起來有點沉。

「王醫生是不嘍?」

「是是,有什麼事嗎?」

「34床是我大大(爸爸),他今個做手術。」

王志清哦了一聲,隨即大概明白了來人的用意。果然見那中年女人乾笑了一聲,把手中的盒子放下後就從衣服夾層里摸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往王志清的手上塞。

她刻意壓低了聲音:「王醫生,我大大手術麻煩您多照顧照顧。」

王志清彷彿手被燙了一下:「哎呀,醫院有規定,不能搞這些東西!」王志清低聲喝道,就要往外走。

「王醫生王醫生,」那中年女人拽住她的白大褂,「講是這樣講,哪個不曉得錢還是照樣收?」

王志清一下子把信封扔在地上:「真沒必要搞這些東西!」

正爭執著,一個實習學生愣頭愣腦開了門,是王志清帶的學生,他看見屋子裡這個場景先是怔了一下,迅速在王志清與那女人之間掃了一個來回,又看了看地上的信封和盒子,「啪」關上門走了。

王志清心裡直道:「壞了壞了,這得造成多大的壞影響。」此刻他覺得自己像是被釘在恥辱柱上。

那中年女人繼續道:「那王醫生,這盒子里裝了50個雞蛋,您收下!」

「這都像什麼話,剛才那學生看見了得想成什麼樣!你帶著這些東西回去吧。」

「王醫生,王醫生你就收下讓我安下心來吧!」她眼睛紅了一圈,黑色的皮膚褶出顫抖的皺紋。

王志清把地上的信封撿起來,塞到她手裡:「那我就把這雞蛋收下。」那女人抹了把眼睛,連忙道謝,王志清嘆了一口氣,「你快回去陪著你父親吧。」

人剛走,辦公室的門「啪嗒」又打開了,從外面伸進一個腦袋來,是剛剛那個實習學生,他眼睛掃了一下房間,目光落在那個盒子上,對王志清說:「老師,我來拿張醫生管床的病歷。」

「哦,拿吧。」王志清提起盒子,把東西放進自己的儲物櫃。那學生的目光纏在王志清的身上,盯著他的後背,看他關上又打開儲物櫃的門,什麼也沒說,拿了病歷就離開了。王志清收拾了下桌子,上了個廁所,進消毒室做術前準備。

病人是肺癌,行一側肺葉部分切除,查體各項指標符合手術指針。王志清在手術室護士的幫助下穿上一身藍綠色的隔離衣,戴著口罩只留一雙眼睛。

鋒利的手術刀在病人的胸膛上平緩地移動,血立刻浸了出來,護士拿紗布擦乾淨。黃色米粒樣的脂肪整齊地排列在皮下,助手用擴胸器把胸腔拉開撐住,王志清的手下是溫熱的胸腔和跳動的心臟,是鮮活的生命跳動的頻率。他專心地,專註地,划下每一刀,他覺得自己在完成一項偉大而神聖的任務,以生命之名。

實習學生把病歷里的信息記錄下來,身邊同伴正在抄寫診斷報告。他搗了搗同伴的胳膊:「我今天看見那個王醫生收紅包了。」

「真的假的,管這麼嚴也敢收?」

「明面上肯定說管得嚴啊,暗地裡誰不收,這種做手術的醫生灰色收入高得很。」那學生笑了一聲,「在學校里老師就說了醫生工資高得很。像這種上手術台的一個月十萬不成問題。」

「那倒也是。」他們把抄好的東西收起來,「你以後會收紅包嗎?」

「我可沒這臉。」

王志清下手術台已經是晚上七點鐘,他摘下滿是血污的手套,揉了揉眼睛。他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去上個廁所,他已經感覺到膀胱里的尿液都快要溢出來。

「喲,下手術啦。」同科室的餘澤盛從換衣間出來,跟從廁所出來的王志清碰個正著。

「差點沒憋死我。」王志清提了提褲子,「上台前也沒喝水,還是手術時間長了。」

餘澤盛一聲悶笑:「說明老王你腎好得很,像你排尿功能這麼好的下次上台得兜尿不濕。」

「去你狗蛋!」

王志清把一切都收拾好之後從辦公室的儲物櫃里拿出那盒雞蛋。盒子一打開,就有一股淡淡的熟悉的雞糞味冒出來,端端正正放了有好幾十個土雞蛋,他想起他小時候去雞籠里撿雞蛋聞到的就是這個味道。王志清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

對於醫生來說假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雖說有年假或者是公休,但大部分人是不敢休的,會被主任罵死,也會被調班的同事恨死。他跟秀珍結婚那會兒的三天婚假都是硬著頭皮爭取來的,結婚回來欠了的班還要一個個還給同事,那連軸轉加上換班的日子簡直是噩夢。

到了節日,對於普通人來說是國家法定長假,但是醫生得值班,長假被攪得支離破碎的,沒法出去旅行,他跟秀珍結婚到現在有十年了,至今都沒能騰出時間來把蜜月補上,現在有了孩子,得之不易的假得用來陪孩子。

在醫院裡,哪有什麼工作日和周末之分,小醫生值一線,大醫生值二線,四五天一趟二十四小時全班,有的比較缺人的科室三天一趟,王志清還見過所謂「對挖」的,就兩個人輪流二十四小時。

升到主任了,有時候也解脫不了。王志清剛進來那會兒,科里是缺人缺得最厲害的時候,劉主任帶著沒證的研究生值一線。要是生病了,也壓根就沒病假這回事,感冒了發燒了,手術還是照樣做。

王志清這麼多年居然也都這樣挺過來了,雖然有時候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隻被拴在磨上的驢,既沒有休息也沒有自我,但是他也一口氣走到今天。

實話實說,這得感謝他老婆。張秀珍是一名初中老師,相比較而言,更多的時間是放在了家庭,諾諾上下學他幾乎沒去接送過,為了更多盡到父親的責任,他每天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和孩子聊天,聊學校里的事情,給他講故事。

盧全友伏在案前寫著病歷,王志清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老全啊,還沒忙完呢。」

「還沒呢,過會還得開個小會,看看手術怎麼做。」盧全友抽了抽氣,從口袋裡掏出紙巾來擤了一下鼻涕,「這兩天還感冒了,哎,頭有點暈。」

「病人病了找醫生,醫生病了就活該扛著嘍。」王志清回頭又道,「頭暈上台你得提著點神,醫生的名聲難掙,毀掉可就是一刀子的事兒。」

盧全友抬起頭來:「哎呀呀,老王讓我仔細瞅瞅你,你這跟你老婆學得真不錯啊,講得一板一眼的,今年論文你准能投中!」

「嘿呦喂,你這屁東西,存心磕磣我論文不行是吧。」王志清往盧全友肩上來了一錘,拿著那盒雞蛋出了門,「我先回去了。」「去吧。」

「真是氣死我了!今天也真是倒霉。」劉護士在配藥室里洗手消毒,跟身邊鄭護士說著話。她道:「今天給那個病人扎針輸液,他自己當時在玩手機,一點不看著輸液瓶,科里病人本來就多,科里有兩個人都休產假不在,人手本來就緊張,我忙著這個就顧不著那個。

「他按呼叫器的時候我立馬就過去了,到病房之後液體已經流到茂菲氏滴管下面了,我趕緊就把輸液管纏到手上往上趕了趕空氣,然後有一個一點點大的小氣泡,幾乎看不到的那種,在針頭旁邊,你猜那人怎麼著,他直接拿著吊瓶就吼起來。

「『你看這空氣都沒給我排乾淨,流到血管里怎麼辦?』我就告訴他說有一點空氣沒有關係,這也是不可避免的,因為輸液器鏈接處不是絕對封閉的,隨著您打嗝這空氣就從體內排出去了,不會有影響,而且這小氣泡是流不到血管里的,並且在針頭這我沒有辦法給您排,除非再扎一針。你知道他怎麼說嗎?『那你倒是給我扎一針啊,說得輕巧沒有事,死不了人對吧?你這護士這麼不負責,態度惡劣,我要出院,輸完液給我辦出院!』

「我心裡這一股氣憋的,但我還是好言好語地賠禮道歉,『您別生氣,下次我記住了,給您重新紮一針排氣。』

「我以為這事就算了了,結果這事還沒完,過一會我回到了護士站,這病人又到了護士站,手裡提著輸液瓶,我就知道他是來鬧事情的了。

「『你看這空氣,這給我排的什麼,還有氣泡,流到血管里怎麼辦?你們這什麼護士?不負責任態度惡劣,什麼醫院這是?』

「『我再給您排排氣體,別生氣。』

「『剛才是不是你?就是你,還跟我發脾氣還跟我橫,你什麼態度?』

「我簡直都無語你知道嗎?後來鬧到護士長那裡,說我態度不好,護士長當著他的面訓了我一通他才滿意地回到病房。」

鄭護士道:「哎,跟這種人有什麼好計較的,你也計較不過來啊。」

「我都想辭職不幹了,你說累就算了,還要受這種氣。」鄭護士忙安撫道:「干一行恨一行,你啊,放寬心。」

王志清站在配藥室門口道:「還不下班呢,兩位白衣天使?」

兩個護士停住話頭。「王醫生今天下了個早班啊。」「那不多虧你們能幹和我配合得好嘛。」先前抱怨的劉護士笑了出來:「王醫生怪會說話的。」

「秀珍,我回來啦。」王志清打開門就是誘人的飯香味,張秀珍圍著圍裙正在炒一盤豆角,他把手裡的盒子放在茶几底下。「回來的正好,還有最後一個菜。」

「爸爸?爸爸回來啦!」孩子聞聲從房間里跑出來,在他臉上連親了兩口,「爸爸,我今天數學考了98分!」

「寶貝真棒!」王志清把孩子抱起來也「吧唧」親了一口。

「一老一小都洗手去吃飯了啦!」

一家人圍坐在桌子邊,開始吃飯。

「爸爸,今天老師教我們看圖寫短文,那個圖上是一個小貓在釣魚,它釣了好多好多魚。」

「那你寫的什麼呀?」

「爸爸你過會兒看我的作業就知道了,我寫了好多好多呢。」

「諾諾這麼厲害。來多吃點蔬菜,不能挑食。」

張秀珍看到茶几底下那個盒子,問道:「那是什麼?從醫院帶回來的?」

王志清開口道:「那是今天病人家屬送我的一盒雞蛋,有50個呢。」

張秀珍停住了筷子:「雞蛋?」

「她塞錢給我沒要,就給我50個土雞蛋,叫我無論如何收下,不然不安心。」

「爸爸,」一邊的諾諾問,「為什麼要送雞蛋給你?是要謝謝你救了他嗎?」孩子的臉單純又美好,眼睛裡是一塵不染的光芒,他昂著頭等著他爸爸的回答,就像一張輕脆的白紙。

王志清摸了摸他的頭:「對啊,爸爸的病人都很好,所以送了雞蛋給我。」

「我知道了!這是不是叫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張秀珍笑道:「成語學得有進步,比你上回那個『物以類聚』用得準確多了。」

諾諾上次用「物以類聚」造句,正逢犯了些錯,王志清和張秀珍都說了他兩句,便造句說「爸爸媽媽真是物以類聚。」教夫妻倆哭笑不得。

諾諾吃完飯坐在沙發上看動畫片,張秀珍跟王志清仍在吃著。

「今天我姑奶打電話來,說她鄰屋那個老太太得了個病,找你幫忙掛個號搞張病床住。」

「哎呀,又是這樣的事情。」

「這事我也不好推掉,只好應下來。」

王志清夾了一筷子豆角放到碗里:「打我念大學這些事就沒斷過,啊呀真是一人學醫連帶一大幫。」

「這不說明你王志清有本事唄。」張秀珍笑著打趣道,這句話顯然愉悅了王志清,他挑起眉毛,也跟著笑了起來,「那老太太多大歲數了?」

「八十好幾了。」

「查出什麼病來了沒?」

「不清楚,我也沒多問,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啊,這一病多是閻王爺召見嘍。」

王志清道:「盧全友後天有個艾滋病人的開胸手術。」

「啊?艾滋啊?」張秀珍的神色中摻了一絲譏誚,「你以前不是也有過一次。」

是的,王志清在來到這家醫院的第三年就碰到了這樣的病人,他至今還記得那種恐懼與顫慄感。手套戴兩層,刷手刷好幾遍,下台之後,渾身冷汗。其實誰都不願意走上手術台,但是就像老全說的,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都上了,你又有什麼資格退縮?外科醫生動手術割到手是家常便飯,不管戴幾層手套,削鐵如泥的手術刀都能輕鬆劃破,面對HIV,面對多重耐葯菌,根本沒有絕對安全的防範措施,就像去有食人魚的池子里游泳一樣。

手術的時候,他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手裡的刀子彷彿都要攥不住,但是心裡又在對自己說冷靜,要冷靜。

下了台之後,王志清的後背全是濕的,像個鬼。

這事他是後來才跟張秀珍說的,他倆為此大吵了一架。

張秀珍說:「王志清,跟了你之後我有幾天安穩日子?天天顧不到家也就算了,我給你顧著。你把自己命不當命,你干出這樣的事也不對我說!你是想怎麼的,把我也傳染了?」王志清冷著聲說:「我干出什麼樣的事來了?我那都是怕你擔心,諾諾還小,我……」「你還知道孩子還小,你還知道!」張秀珍哇哇地哭出來,王志清登時像矮了一截。自那以後,王志清便跟張秀珍保證若再遇見這樣的事他必須提前說好,原因是方便她找好下家。

「是啊,有過一次,現在日夜都在祈禱別有第二次,不然我老婆找好下一家就要甩了我嘍。」張秀珍擰了一下他的大腿,兩個人都彎起了嘴角。

張秀珍看著那盒雞蛋說:「志清,等人家出院包點錢給人家吧,沒有誰家的日子是好過的,不能白拿人家東西。」

動畫片里不知播放了怎樣的情節,諾諾在沙發上「咯咯」地笑起來,笑容在臉上暈出暖色,王志清看了一眼妻子,臉上也是那樣的暖色。

「這個7床費用怎麼還沒交?小劉,你催了沒有?」餘澤盛站在護士站,手裡拿著催費單。

「催過了,他們家不治了,錢用完了就出院。」劉護士拿過催費單,「每次催費都像擠牙膏似的。」

王志清帶著兩個實習生查房回來,一個實習生道:「居然因為錢不治了,那醫院也就由家屬去了?」

王志清把病歷放下:「不然呢,醫院白給他們治?」

「可是醫生不就是救死扶傷,這樣還算什麼救死扶傷,不過都是因為錢罷了。」

王志清長長地「嗯」了一聲,說:「那你們想怎樣呢,醫院也是要賺錢的,它不是福利機構,醫生也是人,也要養家糊口。」

那實習生不由地低了聲音:「從前認為懸壺濟世真的是榮光無限。」

王志清說:「以前我像你們這麼年輕的時候也有這份想法,但是後來啊,時刻記著要做一個好醫生就很不容易了。」

那個實習生想起那天王志清還收了病人的紅包,而此刻卻還冠冕堂皇地說著這些話,不由得覺得噁心。年輕人藏不住心思,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難以言說的神色,王志清看了像一根魚刺卡在喉嚨里。「果然還是做了壞榜樣。」他心想道,又驀然生出一種悲壯的感覺來。

王志清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不知是對那學生還是對自己說,像是累極了:「當一個醫生是很難的,比你想的難多了。」

將手頭上的事情安置妥當之後,王志清應約敲響了牛主任辦公室的門:「主任。」

牛主任聞聲抬起頭,收起桌上的期刊雜誌:「坐。」王志清坐在椅子上,主任摘下鼻樑上的眼鏡,「小王啊,在我們這工作有七年了吧。」

王志清點了點頭,主任打開桌上的茶葉桶,捏出幾片茶葉,放進玻璃杯,開水湧入,那幾片乾巴巴的葉子即時翻飄在杯子里。「我為你感到惋惜啊,你手頭准,做手術讓人放心,可這職稱遲遲升不上去,你自己就沒個打算?」

「主任,我手頭正在寫了,但是作為一個外科醫生我覺得把手術做好是最重要的。」

牛主任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濺出一些水來。

「這是你一個人的事嗎?醫院每年都有評估,你不達標也影響我們醫院評級!」他拿紙把桌上的水漬擦掉,又繼續說,「不會寫又不是什麼大問題,有人會寫不就行了嗎?」

王志清瞪大了眼睛:「主任,這……這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你搞不上去才是真的不好!」王志清低下了頭。

出了辦公室的門,王志清靠在門上好一會沒動。他想給自己兩個耳刮,質問自己為何這麼落魄,這麼沒用。

我正在看病歷的時候,接到了他們科那邊的消息,收到消息我用最短的時間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奔過去了。到的時候我完全沒想到會是這麼嚴重,差點沒把眼睛瞪掉。

躺在傳送車上的人股骨幾乎全暴露在外面,上面晾著一張皮,骨頭奇蹟般地沒斷,小腿中下三分之一粉碎性骨折足背碾壓傷。

我穿好手術衣衝進手術室里的時候,大家都是沉默的,其實我和大家一樣心裡也沒底。

我把那一大把晾著的白肉用雙氧水沖洗幾遍,再用生理鹽水澆一遍,再用碘伏,最後用紗布浸上生理鹽水全部蓋住。清完創,我把這一大坨皮是皮,肉是肉,筋是筋,靜脈是靜脈,動脈是動脈的東西縷清楚了。

慢著,怎麼摸到個不斷噴血的斷端?我仔細看了看這挫傷得一塌糊塗的斷端暗道不好,一摸遠端,皮溫陰冷,完了,是股動脈斷了!我穩了穩心神,把遠端白肉仔細掏掏,還好,遠端的斷端找到了。

但很快發現兩個斷端中間有接近五厘米不知去向,位於腘窩後面。我仔細翻翻還是沒找到,大概是直接在事發現場被拖爛了。

我和另一個二線面對著這坨白肉,徹底安靜了。

人工血管?貴還不說,這種情況污染那麼嚴重的傷口,搞內植物進去想自找麻煩么?此路不通。

直接截肢?病人還是個年輕的姑娘。

忽然我靈光一閃,斷裂的動脈不是腘動脈一部分么?於是我對二線說:「把膝關節屈曲,把血管先接起來,先把腿保住。」

二線點了點頭,目前為止沒有更好的辦法,試試吧,保住腿再說。

把病人的膝關節屈曲110度,吻合血管,居然能吻起來,足背動脈有搏動,皮溫也恢復了。

看到一絲曙光了。膝關節用外固定支架固定好角度,過度屈曲位,血管周圍的軟組織清理後好好包裹,肌肉吻合,各種皮縫合好好包裹。小腿下端的脛腓骨骨折是閉合性的,上了鋼板螺釘內固定。術畢,患者安返病房,生命體征平穩。下了手術台把衣服一扒,倒頭就睡,等我醒過來,時間已經過去了六個小時,慶幸自己睡了一個沒有中斷的好覺,更加慶幸的是醒來聽說那個病人已經穩定了,被轉到專科治療去了。

這應該是從業以來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場手術了。我覺得作為一個醫生,通過自己的本領最大程度地挽救病人的生命是無上的榮光,我會成為一個好醫生。

記一次手術。

王志清翻著以前記事用的小本子,看到這一頁,這是當時最令他引以為傲的一場手術。病人是一個出車禍的年輕姑娘,後來他還與她見過,當時陪在她身邊的有一個男同事,印象很深。再後來聽說做了十來次修復手術康復出院。王志清自言自語道:「這都是我這輩子的驕傲啊。」

王志清時常會翻看這些記事的小本子,就像一顆一顆數著自己珍藏的寶石。他看見它們,就像看見自己的榮光,聚作一盞燈,溫暖著他,照耀著他。

王志清在基層醫院幹了好幾年,那時候他還沒有調來現在這個醫院,還很年輕,有著現在的自己已經快要沒有的熱血與熱情。後來他憋著一口氣考上了博士,費了好大一股勁才來到現在這所不錯的醫院,在這裡已經工作了七年,至今還是個主治醫師。這倒不是說他王志清的水平不行,論手上的活,他是不服輸的,就差那些個論文發表過不了關。

王志清又翻到另一篇更早時候的一頁,是他實習的時候所記。

我們科有個床的老太太今天去世了。七十多歲,從急診轉到重症監護室,在那裡住了很久很久,搶救過幾次,家屬都有些疲憊了。

老太太走得很平靜,也很突然,守在旁邊的家屬都沒有意識到就走了,聽說前天夜裡還有說有笑。

應該屬於很平靜的一種離世方式,在後來我所能想到的離世方式中,這是最溫和的。

在睡夢中離開。

我去床邊的時候,帶組老師正在跟家屬交代什麼,看見我過來了,說,志清,你在這守一會,我帶家屬去辦手續。

噢。

後來我就站在床邊老老實實地守著,真是一個懵逼的實習生,不知道要做什麼,同一個病房的其他病人和家屬都遠遠地看著我,好像還在嘀咕什麼。

我真不知道做什麼,從床的左邊走到右邊,再走回去,順便把老太太的被窩掐好,把心電監護的線理好,固定住,等護士老師來取,只留下身上還有個電極貼還沒取。

我猶豫了一下,第一次在醫院碰到過世的人,還是很緊張,不過還是幫她取下來了。

碰到她的身體,是冰涼的。

那一刻就想起了自己的祖母,剛好在那的前兩年過世,祖母並沒有那麼幸運,生前股骨頭骨折,沒動手術,床上躺了一年,伯父照顧,一年後可以拄著拐杖自己走堅持不要別人照顧,一個人住。

其實應該是怕給大家添麻煩。

祖母過世的情境是後來聽大家講,加猜測知道的。大冬天,她一個人起身去廁所,廁所可能有些滑,就摔倒了,可能就在摔倒的時候抓住了水龍頭,把水龍頭扭開了,她就躺在水龍頭下面,一直被冰冷的井水沖刷。

農曆十一月的井水。

後來去尋她的伯母說,水漫到房間里了都,連拐杖都泡脹了。

有人說她是被凍死的。

也有人說她是被淹死的。

而我寧願相信是她在上廁所的時候心臟驟停就過世了。

過世前一天她生日,我還打了電話問候,她說,寒假早點回來啊……

好的。

我回來了,不過不是寒假,是第二天深夜十二點多,記得那天是平安夜,到家時她已經入棺。

出殯前的凌晨要開棺。

直至那一刻我才看到她,我站在棺材旁邊,握了一下她的手。

冰涼。

就像此刻這個床的老太太的手一樣的冰涼,她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祖母。

於是,我也握了一下她的手,心中默念,奶奶,一路走好。

生死無常。

現在的王志清面對生死與其說是看淡不如說是已經麻木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殘忍又冷酷的怪人。如今他已經是一個四十歲的中年油膩男子,滿身都是稜角被磨平之後的圓潤,被生活浸染的市儈。向論文體制妥協,磨平傲骨澆滅熱血。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自己,王志清已經被生活拉成幾大塊,扔在不同的地方,他聽見每一個自己都在說著不同的話,打起來,激烈地相互撕扯著。

他翻開這些過往像是在緬懷又像是嚮往,因為他永遠也不可能回去了,四十歲的王志清已經是另一個人了。

今天病人的手術時間不算長,下午一個手術四個小時,結束後正是吃晚飯的時間。王志清換上衣服,去李記排檔吃飯。這個時間點吃飯的人還不算多,或許是自己正好趕了一個巧點。花斑狗不知道跑去哪裡了,招牌下空蕩蕩的。

「老闆,要一份雞蛋面。」

「誒,王醫生今天得空啦。」

「得什麼空呀,吃完飯還得回去勞作。」

排檔老闆揭開鍋,空氣中頓時升起一陣水汽,他把麵條丟進鍋里,用長筷子劃拉兩下,說:「哎呀都不容易啊。王醫生給你面里多放點青菜。」

王志清笑道:「那要謝謝老闆了。」

遠遠走過來兩個人,一男一女,眼瞅著是要來吃飯。

「老闆,你來生意了。」王志清的面已經端上來,他捲起一團,吹了兩口放進嘴裡。

那兩個人走進店裡:「老闆,要兩份牛肉麵。」

王志清眼睛是有些近視的,他出門沒帶眼鏡,此刻面前又升起食物的熱氣,更像是被一層布蒙住了。

「王醫生?」那女的湊近了一些,帶著一些猶疑。王志清「咦」一下,抬起頭看向她,那女的高興地喊出來:「王醫生,還真是你啊。還記得我嗎?我,高婷。」

王志清認出她來了。他「呲溜」一口把剩下的面吸進嘴裡,說:「啊呀,我記得你,你就是那個那個!」

那男的也上前來,王志清也認識他:「你就是那個陪著她的小同事吧,我記得你們,記得記得。」

高婷,就是王志清在記事本里所記的那個印象深刻的一場手術的主人公,她身邊這個男的就是當時照顧她的男同事。

他們三個就在一張桌子上吃起了飯,又叫了一份石鍋魚和兩瓶啤酒。「王醫生,現在在這家醫院工作嗎?」高婷指了指不遠處的醫院大樓。

王志清說:「來了有幾年了,真沒想到在這碰見你們。」他瞧了瞧那男同事,「你們倆這是?」

對面兩個人都是一笑,高婷說:「我倆在我康復以後就在一起了。」

王志清說:「啊呀,那真是羨慕得很呀,這感情又真又紮實。」

高婷說:「王醫生,這得謝謝你。幸好當時你給我保住了腿,雖然後來複健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是比一條腿可好太多了。」她又笑著說,「不過啊,這也有個壞處,我這傷殘等級降低了,肇事司機還少賠了好些錢。」

男同事撬開啤酒瓶,給王志清倒滿一杯,說:「王醫生也算婷婷的恩人了,可惜結婚的時候沒聯繫到,不然一定要送包喜糖。」

王志清心中很高興,說:「沒什麼恩人不恩人的,醫生該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我今個兒碰見你們倆啊心裡也高興。」他仰頭喝光那杯啤酒,「我晚上還回科里看病歷看報告,酒多喝不了。」

周圍天色漸漸暗下來,路旁的街燈打出柔和溫暖的光,王志清走在回醫院的路上,覺得這條路越走越敞亮。

34床的病人今天出院,責任護士在床邊向老爺子和一旁的兒女交代注意事項,回去怎麼運動怎麼吃飯,保持心情愉悅一類云云。

王志清神色有些疲倦,盧全友今天的手術還沒結束,餘澤盛大約是拿報告去了,辦公室里就他一個人在。護士交代完事情之後,他把送他雞蛋的中年女人叫到了辦公室,也叫上了那個實習生。學生看著王志清把辦公室的門鎖上,又看了看眼前這個上次送禮的病人家屬,一時間沒摸清這是個什麼情況。

王志清從口袋裡拿出兩張紅色紙幣:「祝賀你爸康復出院,我給他包個紅包。」實習學生怎麼著也沒想到會是個這樣的情形,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王志清。

中年女人也萬萬沒想到會這樣:「王……王醫生……這是搞啥子事?」

「我孩子說你給的雞蛋香得很,問我在哪裡買的,我不能騙孩子,這些錢當是我買雞蛋的錢。」王志清扯出一個謊來。

那女人不肯要:「王醫生王醫生,我不能要這錢,我心裡都知道,」她看著王志清的眼睛,「你是個好醫生。」

你是個好醫生。

這句話在王志清的心裡點起了一簇小火苗。他把錢塞給那個中年女人:「這是應該的,我是一個醫生,醫生就是治病救人的。」

中年女人離開辦公室以後就剩王志清和實習學生兩個人。

實習學生說:「老師,你是怕我舉報你嗎?」

王志清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虛偽,說一套做一套,收了病人的錢還想保住名聲?」

學生說:「我現在覺得不是。」

王志清說:「當一個醫生是很難的,比你想得要難得多。」

他拍了拍面前這個年輕人的肩膀,望著那張帶著希冀的臉龐說:「可我還是想當一個醫生,一個好醫生。我的老師從前教我的我一點也不會忘,我希望你也不會忘。」

王志清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論文的事情,他明白主任的意思,卻不想跟隨他的意思。他在電腦上把以前的電子病歷都調出來仔細查看,想找到一批可以寫論文的病歷。

他想起來現在手上的28床的病人情況也比較適合,不如去聊一聊找一找靈感,到時候在論文里加入病人的心理狀況研究。

王志清起身朝外走去。

幾個實習的護士邊洗手邊在那聊天,見到他說了聲「王醫生」又繼續聊起來。

「聽說今天做手術的那個病人是HIV陽性,一個醫生給手術刀在手上割了一個口子,手術沒完就立即下台去了院里找主任去了。」

「怎麼會給刀子割到手,這可是艾滋啊,自己不得小心著點?」

「那醫生這幾天正感冒,大概手術的時候頭暈眼花失了手。」

王志清被自己的鞋絆了一下,他扶住旁邊的椅子,臉上的表情像是裂開了一條縫:「你們說的那個醫生叫什麼?」

幾個小護士被這突如其來的發問驚了一下,沒料到自己的閑話被他人聽了去,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說話。

「是不是叫盧全友?」王志清問。

幾個實習護士慢慢開了口:「好像是。」

王志清感覺心裡那一簇火苗「噗」一聲被吹滅了。

辦公室里空蕩蕩的,王志清的心裡也空蕩蕩的。他拖著腳步一步步挪到椅子上,他覺得自己的眼睛脹得很疼。

在他邁入神聖醫學殿堂的那一刻,他曾以希波克拉底之名宣誓,絕對願意救治每一位病人。所以無論是他還是盧全友,一向認真對待經手的每一個患者,但是他同時也希望自己的安全和健康得到100%的保證,起碼不會因為工作受到損害,甚至是危及生命。

自私嗎?

為了拿到醫學博士,讀了20年書,才開始獨立行醫生涯沒多久,他承認擔不起這種手一滑就可能毀一生的風險。

他的父母都是鄉間地頭的農民,只有他一個孩子。他穿上這身白大褂的時候全家都很高興,覺得生老病死都有了著落,他自己也很高興,像是滿身榮光。可是現在這些又都是什麼呢?

救死扶傷是醫生的天職,這些都是應該的。王志清知道肯定又有人要這麼說。去他媽的應該。

這對他們來說只是動動嘴皮子,輕鬆攀上道德制高點,從上帝視角去批判別人,審視著人性。

可是那一份如同走鋼絲的緊張和壓迫,只有當你切開艾滋病人的身體,手中握著他們充滿血液的內臟和金黃色的脂肪的時候;只有當你拿著手術刀在他們身體內和自己指尖幾個厘米的距離內遊走,離斷他們在搏動的血管的時候;只有當你的手術衣慢慢被他們的血液浸潤,直到皮膚能感到這一份濕潤,連自己的呼吸都能聽到的時候才會懂。這種感覺只有經歷過才會懂,他們不會懂。

這是生與死的距離。

王志清在這家醫院已經工作了七年,見過噴到無影燈上的動脈大出血,見過心臟驟停、惡性高熱,但沒有一次是比那一次艾滋的手術要讓他緊張,讓他腿軟。

他也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沒敢想過能名垂青史,造福世人,他只是陰錯陽差穿上了這件白大褂,從此背負了這聖潔的名號,努力地去高尚。

可醫生終究都擁有一切人性的弱點。

就算這份工作再神聖,它也只是一份工作。

工作自我犧牲的例子是很多,他們是我們歌頌讚美的榜樣。

或許是他的覺悟低,他認為沒有任何一份工作值得自己去拿健康甚至生命冒險。

因為他還愛著這個世界,他的家人朋友,想好好過這一生。

秀珍那次因著這件事與他吵架,那哭聲就像刀子扎進他的心裡。

醫生在是醫生之前,首先是人,是父母的子女,兒女的父母,是愛人的另一半,和普通人無所差別。

王志清把自己蜷在一起,晚陽從窗戶里漏進來,映出模糊的光暈。

王志清端起面前一杯酒,一股火辣辣的灼熱順著喉嚨從食管流到胃裡。

「志清,哥幾個都四十了,還能聚在一起是真不容易啊。」

接到高中班長電話的時候,王志清正坐在辦公室的桌子上找論文,他看得頭暈眼花。天花板下的電燈像一隻吐著白焰的眼睛逼視著他,他心裡像架著一口鍋,一把火不斷地燒啊燒,要把他燒乾。

「班長,我這實在是忙,走不開。」

「老王,你這就沒意思了啊,往年聚會你都不來,今天你必須來!」

王志清幾番推脫不掉只好硬著頭皮答應。飯局約在了興華酒店,包了一個包廂,離王志清這不遠。

他差不多是最後一個到的,大家都起鬨著:「老王,你遲到了得喝酒!」

「先喝一杯!」

王志清連忙擺手,「不能喝酒,我不能喝酒,我晚上還要回科室看病歷,給主任知道了就壞了。」

「哎呀,你這醫生當的,沒勁!」

王志清只好笑笑,倒了半杯酒喝下,這才入了座。

今天來的都是高中玩得好的一群兄弟,有十來個人。班長做了生意現在是個大老闆,看樣子受歲月的折磨最多,一笑起來眼角幾道大褶子。高中的同桌大學選的是金融,現在搞財經,梳了個大背頭,看起來范很足。桌子上坐的都是一群40出頭的中年男人,再也不是當初十八九歲的恰同學少年模樣,發福的發福,禿髮的禿髮,手腕上戴著價格不一的表,門外停的也是價格不一的四個輪子的車。

班長的腦門最亮,肚子最大,他坐在王志清旁邊,一杯酒下肚就嚷嚷開了:「老王,你別看我生意做得大,我睡覺不安穩。」王志清心想,可是你的錢賺得也多啊。「我在生意場上少不了喝酒陪笑,賺的也是辛苦錢,還是你好!當醫生,錢多活不累,還有架子!我當初應該也去學醫!」

「班長,你可別埋汰我,」王志清像吞了一隻蒼蠅,「你聽誰說的醫生錢多活不累還有架子?你看我有錢嗎?房貸前幾年才還完。」他沉下臉,心裡很是彆扭。

另一個同學接話道:「醫生利潤高是肯定的,那次我去醫院,就用那機子做個檢查,叫啥檢查我還一時說不出來名字,要我兩百塊錢票子,你說是不是都是醫生拿回扣?」

這一番話讓王志清著實尷尬,喝完酒以後他的臉上泛起一片微醺紅色:「醫院裡稍微高檔一點的機子都是從國外進口的,都要幾百萬,成本本來就高,醫生拿多少錢都是明文規定的,哪裡有什麼回扣拿?」

那同學道:「志清,不說別的,就服你,混得好!」他笑起來,夾了一塊肉在嘴巴里嚼著,目光在王志清的臉上來回掃著,「我瞧著就你年輕些。」

這話一說出來幾個起鬨的就借著酒勁鬧開了。

「你這話不夠意思啊,這是說我們老了!」「男人四十一枝花懂不懂,你這在瞎說啥子呦!」

「該該該,我自罰兩杯!」

酒杯碰在一起發出輕脆的響聲,桌上鍋爐里的菜湯咕嚕嚕地燒開。王志清的腦子裡始終綳著一根弦,他靠在班長邊上,手上的杯子里剩下半杯酒。「班長,你說我去做生意怎麼樣?」

身邊的人眯著眼睛看他:「怎麼了?不想干醫生了?」

「日子難過,想換換口味。」

班長正了正身子:「志清,你可別犯傻,你羨慕我們我們也羨慕你,醫生治病救人乾的都是積德行善的事兒,我們這些爾虞我詐的渾水能不趟就不趟。」

王志清扯開嗓子笑了起來:「哎呀,班長啊,不犯傻,我不犯傻,我沒你這經營頭腦,我就是後悔學了這一門幹了這一門啊哈哈哈。」笑著笑著王志清眼睛都酸了,他用手把眼睛蓋住,「班長啊,我就是後悔。」

王志清心裡挂念第二天還得上班,酒不敢多喝,酒席散了以後他直接就回了家。回家以後身上到底還沾著幾分酒氣,張秀珍皺著眉伸手扶他。

「王大醫生工作忙成這樣還有時間喝酒,真是不容易。」他沒有回答,解開外套,人順勢往沙發上一倒。張秀珍倒了一杯水遞給他,王志清動也沒動,她心裡驚了一下,夫妻這麼多年心靈上多少有些感應。「志清,醫院出什麼事了嗎?」

「秀珍,秀珍,」王志清喃喃道,「你說你當初怎麼就跟了我了呢?」他把自己縮作一團,「怎麼就跟了我了呢?」

張秀珍摸著他的頭髮,柔聲道:「因為我相信你是個好丈夫,是個好爸爸,是個好醫生。」

王志清的身體抖了一下,他躺平身體。「秀珍,你是我的福氣。」

他不敢告訴秀珍盧全友的事。自盧全友出事之後他就一直在想,如果被手術刀劃破手的是他,他現在會是什麼樣子,秀珍會是什麼樣子,諾諾怎麼辦。盧全友的女兒跟諾諾差不多大,也在上小學,他出事後一直都沒回去,在醫院隔離室里住著,孩子暫時交給了她外婆帶。

王志清去隔離室看過盧全友,隔著一層玻璃他看見盧全友躺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就像死了一樣。王志清敲了敲玻璃,盧全友把眼珠轉向這邊,慢慢從床上起來。王志清忘不了盧全友那一張臉,上面是絕望,是恐懼,他對王志清說:「如果這次我能逃了這一劫,我就再也不幹這一行。」

王志清的心裡也有一份絕望與恐懼,這份絕望與恐懼他自己一個人承擔就夠了,他想,明天升起的又會是另一輪新的太陽。

今天是王志清頂盧全友上的夜班。他的事一出,科里的人都緘口不提,上面的意思是不要攪動人心。

值班室里王志清仍舊在電腦前磨著論文的事,卻什麼也寫不出來。周圍黑漆漆靜悄悄的,窗外一點光也沒有,電腦藍瑩瑩的光打在王志清的臉上。

桌子上的手機突然亮起來,他打了個激靈,是媽的電話。「媽,怎麼現在打電話?」王志清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里顯得十分響亮。

「志清,你爸最近老頭疼,你什麼時候回來帶他去醫院看看啊,這人老了毛病都出來了,今天晚上都沒吃得下飯。」

電話那頭的聲音里略有些脆弱的蒼老,王志清感覺心被扎了一下。「媽你別急,」王志清看了看值班表,「我明天回去。」

「明天就回來?」電話那邊一聲驚呼,是爸的聲音。

「爸,你別擔心,我接你跟媽來這邊住兩天。」

「不用不用,你回來看看就行,不麻煩你跟秀珍,我跟你媽在家裡也自在。」

「爸,你趕快睡吧,跟媽說一聲,好好休息。」

「好好好好,志清你也睡,你明天想吃點啥?」

在這寒冷的夜裡,電話里的聲音又親切又溫暖,王志清在此刻縮小變成一個孩子,像平日里為人遮風擋雨的一把傘,這時候被人小心收起來放在懷裡。

「爸,我想吃芋圓。」

「好,我叫你媽給你做……趕快睡吧,孩子還得睡覺。」那邊他媽催促著他爸,他爸爸有點不大捨得地掛了電話。

王志清把電腦關上,它終於不再散出冷冰冰的藍光,他回到床上躺著,閉上眼睛。

「王醫生,2床的痰咳了咳不出來,給他氣管切開上個呼吸機吧,快要喘死了。」

「小劉,我跟餘澤盛今天換了班,昨晚打電話跟他說好了。」

「余醫生值班,人咋沒見呢?」

「完了完了出事了。」剛說到餘澤盛,他就不知從哪竄出來了,一溜小跑,一點都沒有個醫生的穩重,王志清正想笑他,怎麼像被追債的拿刀砍,餘澤盛氣都沒喘順就開始說話。「我們……我們樓下有人……鬧起來了,拉了橫幅……我經過那差點成個靶子……」

王志清跟護士都一愣:「醫鬧?哪個科的?」

「我們科呀!哎呦我的老天,」餘澤盛終於把氣喘順,「上個星期我們科不是轉了一個病人去ICU嗎?那病人前天在ICU死了,家屬現在鬧到我們這了!」

「那怎麼鬧到我們這來了?」

「『活是醫院人,死了就地墳』,她有五個兒子,長得都跟追債似的。你說他們這麼一搞,醫院名聲不都壞了!」

「五個兒子?在我們科住的時候沒見她兒子來過啊。」

餘澤盛冷笑了一聲:「你以為他們要幹嘛,不就是坑錢來的,說不定我們醫院這次還上報紙呢。」

王志清說:「主任知道嗎?」

「主任又不是傻子,既然沒鬧到我們科門口,就當不知道,誰還主動去找這個麻煩啊。」

餘澤盛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對於醫鬧,王志清一點也不陌生,接待的病人形形色色,總有那麼一兩個不著調的。

剛進醫院那會兒,就聽說急診科攤上一件事。環城高速上出了車禍,急診過去把人抬上擔架,為了保持呼吸通暢,一個護士拿剪刀把傷員衣服直接剪開,給初級生命支持開放氣道,等到了醫院病情控制住,家屬們都過來了之後,說是他們兒子身上這件衣服是兩千塊錢的名牌,要醫院賠。急診科室全體人做夢都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手,那一家人鬧得特別厲害,還上訴了,說醫院損人錢財,要求賠償。結果你猜怎麼著?醫院賠了他們這個錢!

王志清心裡空蕩蕩的,此時只有回家這麼一個念頭,顧不上什麼醫鬧不醫鬧,他要收拾點東西回家去。

餘澤盛說:「老王,你臨時找我調班,回頭主任知道了可得罵我,你要請我吃飯謝恩的。再說,我現在就怕他們在底下待著不過癮要上來找我們鬧,這要鬧上來了,我可不正好給你老王頂了災?」

王志清道:「謝恩,余醫生說怎麼謝就怎麼謝行不行。」

餘澤盛笑嘻嘻地說:「回頭給我在你家裡也帶點好吃的。」

王志清穿著自己的衣服從普通通道下了樓,防著有人堵在工作人員通道。他走下樓的時候,遠遠看了一眼那家鬧事的一眾人,人人頭上綁著一道白布條,在門口一左一右放了兩個音響和喇叭,橫幅上如餘澤盛所說,「活是醫院人,死了就地墳」,王志清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他也不想知道這是什麼道理。

他給妻子打電話。

王志清大步向醫院門外走去,步伐既沉重又輕鬆,像逃離一個籠子,真想再也不回來了。

科里新來了一個病人,很特別,對於王志清來說很特別。

王志清見到他的時候手都是抖的,那是他剛實習時帶他的老師,是一個受人尊敬的好醫生。他挺直脊背站在老師的床前,看著護士採集病歷,量完血壓,測完體溫,詢問健康史。

「老師,我是王志清。」王志清恭恭敬敬道。

老師看著他,眼睛像是一束光:「志清?現在混到這家醫院了?」

王志清點點頭。

「來了幾年了?」

「有七年了。」

老師看見他胸口上掛的醫師牌子,是「主治醫師」。

「論文寫得不好?」

王志清又點點頭,他不知道老師是不是會批評他,脊背仍舊挺得直直的。

「時代不一樣,體制也不一樣,選擇也就不一樣。我心裡都明白。論文寫不好就好好做手術,當外科醫生的行活不能差。」

王志清說:「老師,您的手術我不做。」

老師說:「怎麼,練手的機會不要?我還想在手術中給你指導一二呢。當醫生的,拿了手術刀,就別管手術台上躺著的是誰。」

王志清說:「老師,我現在被困住了,不知道是被自己還是被別人。」他的脊背慢慢彎下去。「老師,您當了一輩子的醫生有後悔過嗎?」

老師道:「哪有不後悔的,天天都在後悔。但是總有值得自己堅持的東西。醫生是職業也是使命,背負了這個使命就像背上了一座山,輕易是放不下的。」

王志清說:「我現在就是後悔的,這座山太重了。我不想背上有一座山,我不是什麼偉人。」

老師伸出乾巴巴的手,皮包著骨頭,血管像一層絲瓜網似的覆在上面,王志清雙手握住這隻手。

「志清,我一直都相信你是一個好醫生,你相信老師,老師也相信你。」

王志清看著那張已經皺巴巴的臉,分明是無上的榮光。

盧全友的檢查報告和分析今天全部出結果。HIV陰性,沒有感染上,這無疑是天大的喜訊,是死裡逃生後的喜悅。

王志清見到盧全友的時候,他正收拾著自己的東西。盧全友嘴巴一圈長滿了胡茬子,眼窩深陷在裡面,身上的衣服還是剛進隔離室的那身,五官卻是笑得都分開了:「老子終於熬過來了,他媽的不幹了。」

盧全友走到自己的儲物櫃跟前把裡面的東西都拿出來。

「老全,」王志清壓低了聲音,「你真歇了?你想好了?」

盧全友道:「王志清,你知道我這兩個星期是怎麼過來的嗎,你不知道我這14天是怎麼過來的,」盧全友大力地合上柜子的門,發出「哐當」一聲,「這次我逃過去了,下次呢?誰能保證不再遇到這樣的病人,你能不給他做手術不給他治病嗎?要真這樣輿論第一個討伐的就是醫生,我雖然待在隔離室里但我不是什麼都不知道,我出事以後醫院說了什麼?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

「我盧全友有老婆有孩子,說實話,我在隔離室里生不如死,我老婆在家裡情況一點也不比我好。說真的志清,肯嫁給醫生的女人都是偉大的女人,結婚這麼多年我一次紀念日一次生日都沒陪她一起過過,孩子都是她在照顧著。我不能保證我不再被手術刀割到手,我只能不幹了。」盧全友盯著面前這個人的眼睛,「救死扶傷是我們的本職,但犧牲不是。」

「師哥。」王志清叫了他一聲,他沒有辦法反駁盧全友的話,因為每一句話都是實話,都是無比正確的實話,它們就像一個個巴掌打在他的臉上,教他說不出話來。

盧全友看了一眼王志清的電腦:「志清,你別寫了,我手上有一篇原先準備今年投稿發表的,現在不用了,便宜賣給你。」

王志清「噗嗤」笑出來:「去你媽的。」

這天是王志清四十周歲的生日。

王志清的職稱評上了,年底還有一筆可觀的獎金。

回家的路上李記排檔的老闆正在收拾桌子,把垃圾和殘渣分類裝好在桶里,那隻狗圍在老闆的周圍哈著舌頭搖著尾巴。

「老闆,今天生意怎麼樣啊?」

「就那樣吧,夠忙活的!」

「今天還有茶葉蛋沒有,我買幾個。」

「這不剛好,還剩五個,夠不夠?」

「夠了夠了。」王志清接過熱乎的茶葉蛋,把錢遞給老闆。那花斑點狗在王志清身上嗅了嗅,繞過他又去招牌下窩著。

「志清,今天一定要多燒點菜。」妻子仍在廚房裡忙活,桌子上已經擺好了六個菜。

「諾諾是不是快放學了?」王志清擺上了一瓶白酒,就著買回來的茶葉蛋一小口一小口抿著。

張秀珍說:「快了,昨個兒作文在班裡拿了第一。」

「那不錯,他老爸不會寫這些個東西,他倒算補上。」

張秀珍把鍋里炒好的菜倒進菜碟里:「現在小孩子想法多,我們也猜不中他們在想什麼呢。我這個當老師的,天天跟這些個鬼靈精打交道。」

門口傳來一陣響聲,王志清說:「肯定是諾諾回來了。」

「爸爸?爸爸你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

張秀珍在廚房裡說:「諾諾,今天是爸爸的生日吶。」

「哇,爸爸祝你生日快樂!」孩子把書包放下,拿出一個作業本對王志清說,「爸爸,我的作文得了第一,你猜我寫的是什麼?」

王志清看著兒子那張可愛的臉,把他抱在自己腿上,臉上盛滿父親的愛:「讓爸爸來猜猜諾諾寫的什麼,嗯,是不是寫爸爸啦?」

「爸爸你真厲害,一下子就猜中了,我寫的是『我的爸爸』,爸爸你看我寫的作文。」

王志清拿起兒子的作文本,一字一字地看起來。

兒子在作文里寫道:我的爸爸是一個厲害的外科醫生,他技術高超,救了好多好多的人。

爸爸每次回家都很晚,有時候就在醫院睡,特別辛苦。

我知道他肯定是在救人。

爸爸是我的榜樣。

王志清在兒子的臉上親了一口:「諾諾真棒,諾諾也是爸爸的驕傲。」

吃完飯,王志清打開記事的小本子,攤開來寫。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

在這個對於男人來說算是不同尋常的日子裡,很想給過去數十載的日子寫個結尾。

我是一名醫生,這雙眼睛看過太多。

見過生命的娩出,聽過新生兒第一聲啼哭;曾經跪地胸外按壓急救,也曾經向家屬宣布病人死亡;見過街頭鬥毆的慘烈,見過醉鬼的胡攪蠻纏,也見過鄰里衝突、夫妻對打的無聊;見過對愛人隱瞞病史「孕3產0」,也見過因癲癇結緣、不拋棄不放棄。

我記得斷頸殺死小白鼠時關節在指間分離,記得給16歲男孩胸外按壓時年輕胸廓的彈性,記得老人呼出最後一口氣的解脫,記得屍體解剖室外家屬的歇斯底里。

我知道心內科老師有高血壓,知道呼吸科主任是煙民,還知道肝病科大牛性情中人,酒到杯乾。

同樣是臨終前,有人會死死抓住你的手,拼儘力氣呼喊「救救我」;也有人會拒絕氣管插管,說「讓我歇歇吧」。

我想起實習時管過的一個病人是本校老師,如果往前翻說不定會看見與他相關的記事。在病床上他也不忘對我們諄諄教導:「剛才你問病史是不是有遺漏的?查體完善了嗎?」

曾經工作間隙老師陪我們閑聊,我說了一句「以後病人入院就介入動脈造影手術,這樣病房手術率就輕鬆達標了哈哈哈」,當時的我是隨口說的,一向隨和的老師卻十分生氣:「我是怎麼教你的,一定要嚴格把握手術指征!手術率算個什麼東西,你手上的是人命,人命知道嗎!」

曾經有個女病人從下面的地方醫院手術轉過來進行二次手術,胸壁上的切口又大又丑,老師指著傷口教訓我們:「醫生不是屠夫,手術切口設計必須兼具實用與美觀,必須把病人想像成你老婆,除非是給你老婆做手術你也這樣開切口,否則就別他媽的下刀。」

這些我一直都記得。

我也遇到過不負責任的庸醫,只圖一個錢字,被坑害的病人求天無門,求地無路。

過去所有的經歷,鑄成我現在的樣子。

曾經我以為醫生是一行與榮光同在的活,但是後來我知道有光就有陰影,我在塵埃中摸爬滾打這些年差不多要忘了當初的那份榮光,在負面的影子裡面艱難地喘氣。

升職稱的論文用的是別人的人情,自己很無力。

是的,師哥盧全友離開了,他沒有錯。

秀珍一直支持我,她相信我,諾諾對別人說他爸爸是一個了不起的外科醫生。

我想我還能堅持,榮光仍在,希望我熱情不滅。

妻子洗完澡已經躺在了床上,床頭燈微亮,她正在看書。王志清寫好把本子小心放好,洗了一個澡也躺在床上。

秀珍的身上與他的身上都是同一種沐浴露的香味,王志清抱住身邊的女人。張秀珍把手裡的書放下,躺進被窩,王志清把她抱得更緊了。他把手伸進張秀珍的衣服里,順著已經不太明顯的腰線向上握住她微微鬆弛的乳房,飽含愛意的撫弄著。「秀珍,你是我的福氣。」他咬住她的耳朵輕聲說道,懷裡的女人發出輕微的喘氣聲。

一番親昵之後,王志清仍緊緊抱著妻子,眼睛閉著。張秀珍伸手把床頭的燈熄滅後重又回到男人的懷裡,臉貼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規律有力的心跳。

「志清,我們的孩子都已經九歲了,就像是一眨眼的事兒。」頭頂上方傳來一聲輕輕的「嗯」,「日子會越來越好的。」王志清說。

張秀珍問:「你希望諾諾以後當一個什麼?」

王志清蹭了蹭頭:「只要別再是一個醫生。」在寂靜的夜裡,張秀珍聽見男人輕輕嘆了一口氣,她沒有再說話,不一會兒頭頂就傳來均勻的鼾聲。

全文完

責任編輯:張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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