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就是這麼一個爛人
文 | 七佛 圖 |MORNCOLOUR
01.
2000年，春。人間草木還未醒透，婆婆納已懶懶散散地躺在土上曬太陽了。
沒過些日子，又問春風要了把藍傘，人模狗樣地靠在牆邊招搖嘚瑟。沒大沒小，沒皮沒臉的，真欠揍。
這個時候，揍它的混小子來了。踹了婆婆納幾腳，又搶了藍花傘，擱在手心聚成一小捧。
小跑回來，對著扎麻花辮的姑娘一把丟下，惹得那姑娘的酒窩盛滿二兩酒。如此，才算得上是把春天走了一遭。
在春天裡，被我踹過的婆婆納不計其數，而被我丟過花的姑娘只有兩位。
一位是我幼兒園的老師，被我丟時，並沒有對能盛酒的酒窩，只有張怒氣沖沖的大臉……唉，不能再提了，再提就折我的面子了。
另一位是我幼兒園的同學，我們是同桌。那傢伙，說話的聲音不大，總是灰頭土臉的，身上穿的衣服也要大上好幾碼。
我之所以印象深刻，並不完全是因為她笑起來，有對深深的酒窩。而是因為她哭起來，驚天地泣鬼神的。
比如自個兒的鉛筆寫著寫著斷了，哇得一聲就哭了，把我嚇得不輕。這事兒，你可以賴天賴地，但請不要賴我。
再比如，自個兒跑著跑著摔倒了，哇得一聲又哭了。我承認，剛剛是我追著你跑，但我真沒有推你。
經歷諸如此類的冤枉事，我開始不願和這傢伙扯上半點關係。
直到我腦袋瓜子被春天夾了，鬼使神差地朝著她扔了一把婆婆納花。
幾個孩子圍在我的身後，大喊大叫，扔得好，扔得好。
媽的，老子是在朝著姑娘撒花，不是特么的向囚犯扔大菜幫子和臭雞蛋。
那時年少，還沒有學會如何去保護一個人，只覺得大家說好的時候，就該咯咯地笑。
從那以後，我就跟著孩子們一起笑她，笑她是鼻涕蟲，笑她是愛哭鬼。
再以後，眼看著有人將她的書扔在花壇里，眼看著有人欺負她，將她孤立，就這麼不作為。
站在孩子堆里的我啊，雖不是罪魁禍首，但也足以煽風點火，盡些綿薄之力去毀掉一個人的童年。
日後看見那傢伙，我總是心懷愧疚。忍不住對她好，又不知從哪裡開始，就這樣，日復一日，一拖再拖。
後來，那樣有婆婆納嘚瑟的春天，有很多場。而那樣有對深酒窩的姑娘，卻在很多年裡，一次也沒有碰上。
02.
2002年，夏。忍冬攀著一棵老樹，爬到差不多半丈高的時候，才緩緩地從綠葉下舉起朵朵小白花。
這可不是在向夏天投降，而是在向老樹借地乘涼。只歇個一兩日，便又收起小白花，舉著小黃花繼續往上爬。
要爬得高高的，要花開得有個性，要讓才華給世間萬物看見才行。
隔壁的小白酒草瞧著不服氣，是本地草就了不起啊，有才華就了不起啊。
忍冬慈祥地像村口抽煙斗的老爺爺，不緊不慢，不平不淡地答了句，本地草還真了不起，有才華更是了不得。
小白酒草氣得一口白花吐下，借著孩子們的小胖手自殺了。
在那群友善地幫小白酒草了結此生的孩子們里，我當屬第一個。一二年級的體育課，正是去操場上拔草的好時候。
在學校操場上，只要是草，就該卯足了勁兒去剷除它，甭管是蒲公英還是莧菜，紫蘇，馬齒莧。
割完回來洗個手，往長板凳上一躺，這節課就算過去了。
教室里的長板凳，我一個人坐。一直以來，我都是將左腳踩在板凳上，左手搭上大腿聽課。像流氓一樣。
二年級的任課老師，瞧著我這般流氓，上來就是一支粉筆頭和劈頭蓋臉的呵斥，把腿放下，坐好了。
後來只要我呆在教室里，都會按照她的要求，坐得板板整整，規規矩矩的。
也是從那時幡然醒悟的，在學校里，就該有學生的樣子。在田野里，就該有混蛋流氓的樣子。這是混淆不得的。
年前在家，整理舊物。翻到了我十幾年前想要送給她的那張明信片。上面字跡工工整整：祝您教師節快樂。
遺憾的是，明信片還在，送信的人也還在，收信人已不在很多，很多年了。
她去世的那年，我剛讀初一。朋友問我，還記得小學二年級的老師嗎？她啊，喝農藥自殺了。
得知這個消息，我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只覺得農藥一定很苦。
那時我讀的中學，離她家只有幾步之遙，卻始終沒能走過去看她最後一眼。
只蹲在馬路邊，將小白酒草踐踏得面目全非。
早知道，就該把明信片塞在她手裡。早知道，就該當著她的面猛誇一句，你書教得很好，就是人有點矮。
原來，有些東西，當時不送，往後再也送不出去。有些話，當時不說，往後再也沒機會說出口。
03.
2005年，秋。苦職提著燈籠走過花開荼蘼，可算是尋到了一直熱愛她的少年。
少年捧著她的小臉，茫然道，感覺你好熟悉啊，叫什麼名字來著？
苦職一怒，嘴中泛苦，又特么是失憶梗？再強調一遍，老娘大名叫苦職，小名叫金姑娘。寫詩的時候，叫葉下燈。寫恐怖小說的時候，叫鬼燈籠。
少年喜笑顏開，好，這次記住了，等我放學再來看你。說完背起書包小跑上學去了。
莊稼地里的一幫草木瞧著苦職，很是不爽，野路子來的，也配得上少年的童年？
苦職一點都不客氣，扯著嗓門道，老娘就是野生的，老娘就是要霸佔少年們的童年，你們管得著嗎？
這時，秋老虎發話了，管得著。於是，很多像苦職一樣有骨氣的草木，都輸掉它的千軍萬馬。
我老爹，也是在秋老虎的蠻橫下，賠了性命的。他走的那天晚上，我去看過一回，只剩一口氣吊著。
當晚的天空出現月偏食的奇景，不信占卜的我一直堅信，此景主吉，家中有好事發生。
第二日，老爹去世，家人來學校將我帶走。那時，我還在數學課和回家之間徘徊猶豫。
要不是家人告訴我已請過假，我定會賴在教室里不走的。
回到家，一日披麻戴孝，忘記他慷慨激昂說書的樣子。一日磕頭守靈，忘記他鋪紙揮墨寫春聯的樣子。一日入土為安，忘記他折柴裁紙做風箏的樣子。
那幾日，我沒流一滴眼淚，時不時惦記的是，我的書包會不會被偷了。作業積攢了一堆，應該要補到手發軟。
現在想想，在生死面前，書包算個毛啊，數學課算個毛啊，學習算個毛啊。
後來，柳條做的弓箭，紙糊的風箏、風車，紙卷的煙，麥稈做的笛子，蘆葦葉折的小船，結桑棗的樹，從田野里滾出來的馬泡瓜……一個挨著一個從我的生活中消失。
原來，一個人離去，與之相關的所有東西都會跟著相繼離去。
04.
2007年，冬。要說這命薄的，遠比不上蒼耳。蒼耳自四月展芽，八月與風喜結連理，後生蒼耳子於九月央。
蒼耳子，性飛揚，好招惹鄰居街坊，連人都不懼怕一分。
只要一來人，准拽著那人的衣角不撒手，連親媽都管不住。
很多人覺得這臭小子薄情寡義，背地裡都叫它蒼浪子。
話說那些叫它蒼浪子的，未免有些抬舉它了。它呀，只想借你走上一程，找個漂亮的地方安營紮寨，再娶個媳婦，接上老媽，安安穩穩地過一生。
可惜蒼耳命薄，將將丟了兒子，就被寒冬一把火，枯骨化作煙。
雖說是命薄了些，但好歹有個葬身之處，來年又是一禍害人間的妖孽。
要說命悲的，更比不得曾和蒼浪子一起浪過的狗子。
很多年前的冬天，在一帆河西岸看見一隻落水的狗子。那狗子應該和我一樣，喜歡冰上走吧。只是它太高估了自己的體重，玩著玩著就掉河裡了。
碰巧在河邊看見一群大人，我指著遠處的一個小黑點說，看，有隻狗掉河裡了。
言下之意是，可不能讓那隻傻狗子死掉啊，快點救它啊。
在我善意的提點之下，村裡的大人連忙回家穿上皮衩拿了長竹竿，向狗子伸出援助之手。
不過，狗子卻不怎麼領情，一個勁兒地往對岸游。實在沒力氣了，才被東岸的大人們抱上來，好一通折騰。
我問大人，會給它烤火，裹上棉被。然後等緩過來了，送它回家嗎？
大人好像沒有聽到我說話，都興緻勃勃，今晚可以吃狗肉嘍！
我愣了愣，費儘力氣救狗子上來，不是要救活它，然後送它回家的嗎？
當時年少，以為大人們救狗子，只是想送它回家。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救狗子，只是看中了它身上的肉。
後來，眼看著狗子被捆在棍上，被抬回村裡。我也沒敢抬眼再看狗子一眼，只慫得跑回了家。
應該不要喊大人來幫忙的。如果實在救不了你，也不會眼看著你就這麼漂在河裡的。等風把你吹上岸，是要把你好好地安葬一番的。
應該不要讓大人帶你走的。要緊緊地抱住你，什麼撒潑耍賴，鼻涕橫流，怎樣都行，只要能救下你就好。
很多狗子，應該到死都想不明白，明明愛了人們那麼多年啊，卻偏偏落了個裹人腹的下場。
05.
年少的我，挽過大弓，走過斷橋。抓過龍蝦，捉過泥鰍。被人堵過，威脅過。被人揍過，也揍過人。
所有少年的事我都做過，卻始終沒能成為誰的少年。
我啊，大概就是這麼一個爛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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