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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族:在初雪中下一封雪書

「有了卡盆和海子,便就知道了怎樣活命。」

狩獵的人

(節選)

王族

獵槍

老張的獵槍中邪了,消息傳開後,不少獵人都本能地摸了摸獵槍,眼中閃過驚駭的神色。

當時,老張發現紅柳叢中有一隻狐狸,它身上閃著絕塵的亮光,蓬鬆的尾巴像是一束光芒。更為魅惑的是,狐狸美麗的眼睛微微下彎,嘴唇上挑,一幅迷人的神情。老張獃獃地望著狐狸,狐狸一直在笑,猶如嫵媚的美少婦,又像尊貴的女王。

一股旋渦一般的激流,將老張裹了進去。

老張為此錯過了射擊機會,以至於他後來開槍後,感覺擊中了狐狸,但狐狸卻不見了。不祥的預感湧入老張心中,並很快出現了奇異的現象,旁邊的人看見有一團陰影,驟然把老張的臉卷了進去。接著,老張的槍便炸膛了,臉上的紅色血點傾瀉而下,流成了血河。那人背著老張往回跑,老張一路不停地詛咒狐狸,那人勸不住老張,便怒斥他不要再詛咒狐狸,難道今天發生的事情,不正像人被詛咒了一樣嗎?

老張的事一出,大家才想起,很多年都沒有發生槍中邪的事了,難道此事是徵兆,今年的打獵會變得不祥?

老張痊癒後,獵人們勸他給獵槍驅邪,不然他以後有眼睛瞄不準獵物,有腿上不了山,有牙吃不了肉。獵人說得再明白不過,中邪的獵槍不祥,理應儘快處理。

老張覺得他的獵槍並未中邪,所以不願意做驅邪的事情。人們於是便都遠離了老張,似乎老張和獵槍一起中了邪。老張扛不住壓力,便應眾人要求,扛著獵槍去找一位女「巴克斯」。巴克斯也就是人們通常說的薩滿,可占卜和預測凶吉,為人們解惑。

女巴克斯把老張的獵槍放在門檻下,來回跨過幾次,然後抓一把咸鹽放入火中,等咸鹽被燒得發出脆響後,她拿起獵槍在火焰中熏燎幾下,念過一段咒語,驅邪儀式宣告結束。

但老張的獵槍仍然倒霉背運,一次他瞄準一隻兔子,準星卻突然變得模糊不清,等他揉過眼睛再次瞄準,那兔子早已不見了影子。另有一次,它跟蹤一群黃羊到山腳,舉槍瞄準後扣動了扳機,但槍膛中卻沒有子彈。他記得早上出門時檢查過子彈,為何擊發後卻空無聲響?他怏怏然返回,卻一路撿到五顆子彈。他疑惑,那子彈為何從槍膛中掉了出來?從未發生過子彈掉出的事情,而且還偏偏讓他遇上了,你說邪不邪?陰影再次籠罩了老張的內心,他不敢去看那獵槍,手心沁出一層汗水。

有一人不信邪,他買走老張的獵槍,在返回途中試了一次,就打中了一隻兔子。那獵槍用起來順手,射擊起來準確,他便覺得槍沒有中邪,而是因為人的心裡有了邪氣,人就會中邪,人一中邪,很多東西便也就跟著中了邪。

不久,一位老獵人說出的一番話,給那人吃了定心丸。老獵人說,所謂的中邪,就是一隻抓不住的小野獸,當獵人恐懼畏怯時,它就會竄入人的心裡,人越緊張害怕,它便越蹦跳得歡。人在這種情況下的心理波動,會影響他的持槍、瞄準、呼吸和擊發,所以便會出現異常反應。有一位很有名的獵人,年輕時閉上眼睛將擲槍投出,能無比準確地擊中獵物,但過了七十歲手腳便慢了,行動也就失去了平衡。有人說他中邪了,他說他雖然老了,但他的心裡沒有害怕,所以他不會中邪。

老張出售了那獵槍後,常常手癢難忍,但他沒有獵槍,便無法上山去打獵。後來實在忍不住,他便找到買走他獵槍的那人,商議借獵槍使用幾天。那人遂了他意,他扛著獵槍進山不久便碰到一隻狼,他因為久未打獵,便說出了一句連他自己也吃驚的話:我要打中它的眼睛。他從容開槍,那隻狼應著槍聲從石頭上墜地。他從子彈的沉悶聲響判斷出,他擊中了那隻狼。等他在亂石堆中找到斃命的狼後,他驚訝地發現,子彈是從狼的眼睛裡射入的。

無意說出的一句話,變成了驚人的事實,老張再也不信獵槍會中邪了。

第二天,老張碰到一群黃羊。他瞄準一隻肥壯的黃羊開了槍,黃羊群四散而逃,他無比驚訝地發現,在那隻肥壯的黃羊旁邊,躺著一隻正在流血的褐色黃羊。

他一槍居然打中了兩隻黃羊。

這意外的驚喜,猶如神幫助了老張,將福祉降臨到了他身上。

老張喃喃自語,發生了這麼美好的事情,獵槍中邪一說,還站得住腳嗎?

老張又找到了以前的感覺,覺得手握獵槍無比親切,無論瞄準還是射擊,都能體會到以前的快感。他想繼續打獵,但還槍的日子到了,他無奈一笑,將獵槍還給了那人。

草烏

獵人有時捕獵,僅為致野獸喪命,其使用的方法,多為投毒。

新疆以前的獵人,用得最多的毒草是草烏,野獸食之兩三個小時後,口鼻中的白沫凝成駭人的一團,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比如狼和沙狐,把牛羊禍害得太厲害,獵人們便要想辦法收拾它們。據說狼和沙狐都懂人,它們一旦發現自己被獵人盯上,就會迅速離去,從此不再回來。但它們躲得了獵人,卻躲不了草烏,獵人把草烏包在誘餌中,一年不夠等兩年,兩年不夠等三年,終能等得狼返回。狼返回後忘了一兩年前的事情,便一一被毒倒在地。

草烏雖然有毒,卻長得好看。不認識草烏的人,常常會被它漂亮的花朵大加讚賞。在夏季,草烏長得像玉米一樣有稈有葉,尤其是葉子酷似耳朵,頂部的花冠更是鮮艷嬌嫩。不知情者會用手去摸那花冠,或把鼻子湊近去聞。手摸摸倒無坊,但用鼻子聞過後,輕則過敏發燒,重則一命嗚呼。

草烏多生長於阿勒泰,那一帶的獵人便經常用草烏去毒狼。時間長了,草烏便被獵人專用,變成了特殊的獵具。

有一位獵人用一隻鍋扣住一根草烏的根,斷了它的陽光和水分,一月後那草根盤結在一起,沁出陰森森的白色。那人用棍子將鍋挑開,戴上手套把那根拔出,晒乾後磨成粉,放進作為誘餌的肉中,毒死了一隻經常鍋害雞的黃鼠狼。

獵人盯上狼或狐狸後,卻並不急於對它們下手,如果在洞穴附近投放含有草烏的誘餌,它們食之後進入洞穴斃命,會導致屍體腐爛傳播瘟疫。他們也不會將誘餌放在河邊,那樣的話,野獸一旦聞到味道,跳入河中就可將一切甩在身後。

野獸吃了含有草烏的誘餌後,必經受一番痛苦掙扎,才會跌入死亡深淵。

有一隻狼中毒後,在地上抓出了深深的爪痕。想必劇毒在它體內掀起的裂痛,讓它恨不得把大地抓破,但最後它渾身變得無力,慢慢沒有了聲息。

另有一隻沙狐,死在距毒餌一百多米的地方。它身上布滿爪痕,全身的毛幾乎已被拔光。不難想像,它掙扎出去的那一百多米,是如何疼痛難忍,又是如何抓挖自己軀體的。

草烏本應用於清除惡獸,但後來使用草烏的人多了,牛羊和馬,還有狗和雞便跟著遭殃。有一隻貓吃了毒餌,在村後的山坡上嚎哭半夜,讓全村人都坐卧不寧。那一夜,凡是投過草烏的人,都發誓不再碰草烏一次。

如今,沒有人再用草烏。

草烏兀自生長,一歲一枯榮。沒有人去碰它,它便不會毒人。到了花季,它高聳綻開的花朵,引得人們紛紛駐足觀賞。

卡盆

打漁者,是在水中尋找另一種獵物的獵人,他們的獵具是卡盆和魚叉。

先說卡盆。新疆有一個說法,只要有海子,就會有卡盆。

海子多指塔里木盆地的小湖泊,卡盆則指划行于海子中的小舟。

此二物均在新疆,且與羅布人有關。羅布人多逐水而居,如需要渡到對岸或去打漁,便掀動一葉卡盆入海子,然後用一個木槳划水而去。

羅布人世代生存於塔里木河流域,善捕魚,會吃魚,有很多和魚有關的故事。《回疆志》載:「羅布人不種五穀,不牧牲畜,唯小舟捕魚食。」本來新疆多騎馬的牧民,且以牛羊肉為食,但是到了羅布人這裡卻改變了方式,他們住在水邊,出門就上了卡盆,如果有魚出現,他們隨手拿起備放於卡盆中的漁叉,迅疾叉入河水中,待提出便已叉住一條魚。他們的卡盆多用於捕魚,每次均有不錯的收穫,所以他們便多食魚。

製作卡盆,往往選擇最大最粗的一根胡楊木,將一面刨成平底,便是卡盆底部,而另一面則深掏出凹槽,是為盆艙,專用於坐人,亦利於操作划行。

在塔里木河流域一帶,多見人們在水中撐卡盆悠然慢行。問及做卡盆的難易程度,當地人回答,他們用的都是老卡盆,有的人一輩子也做不了一個卡盆,所以說不上做卡盆的難易。細看他們的卡盆,果然都老舊,但卻顯得結實,應該還可以再用很多年。問及為何使用老卡盆,他們說現在人的手藝不行,而且現在的胡楊也不行,掏不出像樣的卡盆。

我聽得出,他們說的「像樣」並非是好看,而是要實用。要說實用,確實還是老卡盆好,其木質至今仍不見裂紋,做工亦周正精細,撐一葉這樣的卡盆進入海子,安全,輕便,著實是有趣得很。

打漁完畢,他們將卡盆閣之岸邊,然後便回家去了。都是老卡盆,村裡人想用便用,用完了放到原來的東風即可。人們對每一個卡盆都很熟悉,看到卡盆便如同看到了其主人,或者說,那就是主人的名字,或主人的臉。

關於卡盆,有一件讓羅布人忘不了的事情。1852年在塔里木河流域的小羅布淖尓爆發鼠疫,人們無以抵擋,像被割倒的蘆葦一樣一茬茬倒下斃命。後來有人看見塔里木河,便說瘟疫應該過不了河,我們全部到河對岸去,把瘟疫甩在這兒讓它自生自滅。於是人們輪換乘卡盆過河,在另一岸邊紮下帳篷,生火做飯。果然,瘟疫被河水阻攔在了河的另一邊,等到入秋後草木枯萎,便消失殆盡。人們感慨,幸虧我們有卡盆,否則會被瘟疫無形的大嘴吞噬。

此為卡盆最為傳奇的故事。

如今,羅布人結婚時,新郞要提前幾天去岳父家,跟著岳父撐一葉卡盆去打漁。隨後,岳父把那個卡盆送給女婿,再把門前的某一個海子送給女兒作為嫁妝。「有了卡盆和海子,便就知道了怎樣活命。」此雖為老規矩,但對生命卻有意義。

曾在一個小海子前,見一人用嘴叼著一枝玫瑰花,用雙手將一葉卡盆從對面撐到我面前。我們平時但凡提及玫瑰花,都有具體指向,所以見他如此動作,便覺得新奇。細問原因,原來他專門種植玫瑰花,在對岸不遠處,就是他的大片玫瑰田。又問他用嘴叼玫瑰花有何用意,他說種玫瑰花的人,吃玫瑰花,聞玫瑰花,看玫瑰花都是習慣,有時候幹活干累了,走到玫瑰花跟前聞上一會兒,渾身就又有了力氣。不用再問,他將這一朵玫瑰花叼在嘴裡,一定是因為雙手忙於撐卡盆而無法勝出,但是他一路聞著玫瑰花香,又是多麼愜意。

另一人在海子上撐卡盆時,遇到的卻不是美好的事情。他將卡盆撐到海子中間時,那卡盆卻莫名開裂,水頃刻間便淹沉了卡盆。他扔掉划槳,奮力向岸邊游去。因為離岸太遠,加之他力氣不濟,幾次差一點沉入海子,但他不想死,遂掙扎又向前游去。最後,他終於游到了岸邊。

上岸後,他回頭去看沉入海子里的卡盆,卻看見他掛在腰間的玉石沉入了湖中,正在湖底的一塊石頭上閃閃發光。他想返回將玉石撈出,但死亡的恐懼讓他不敢靠近海子一步。

那一刻,他體會到了什麼是疼痛。

魚叉

因為接觸到卡盆,便見到了羅布人捕魚的魚叉。

魚叉是古老的捕魚工具,人類最早捕魚時,用的就是魚叉。其時,人們剛學會用刀,便從鋒利的刀刃得到啟發,認定捕獵時用石擊不如用刀刺,用刀刺不如直接將利器擲出,既有力又快速,不失為獵殺上策。他們先是那樣獵殺動物,後又用於捕魚,每每都收穫頗豐。

我原以為,魚叉多見於南方,在以游牧著稱的新疆不會有,但在塔里木河邊,看到一位羅布人扛著一把魚叉,上面挑著幾條大魚從我面前經過,便驚訝新疆也有魚叉。細看他的魚叉,有三個叉尖,裝有一個木柄,屬典型而常見的一類。看來,魚叉不分南北,人們因為使用方法相同,所有魚叉便別無二致。

後來在一個海子邊看到羅布人使用魚叉,那人正劃著卡盆在水上行進,忽見得水面有漣漪泛開,很快復又收攏。他沒有猶豫,拿起魚叉扎入漣漪中心。想必水中的魚不小,看上去他握叉柄的姿勢在持續用力。等他斷定萬無一失後提起魚叉,便見叉尖上叉著一條大魚。

等他上了岸與他閑聊,他說這個季節的魚傻得很,他用的是最簡單的辦法,如果在夏天,那魚就變得很賊,是不容易捕得到的。問他還有其他捕魚辦法嗎?他列舉了漁網、捕魚器、小頭棒、斧頭等,並解釋說漁網和捕魚器大家都見過,不用細說,需要給你說一說的是小頭棒,主要是將魚捕入卡盆後,用於將魚擊暈;至於斧頭,則用於在冬天的冰面鑿出洞,魚便會從洞中跳出來。

他見我對魚叉感興趣,便說除了剛才介紹的,都是捕小魚和中等魚的方法,如果遇上大魚,就要想別的辦法。我問他用什麼辦法,還是用魚叉嗎?他說魚叉一定是要用的,不管怎樣的魚,少了魚叉就等於給魚搔痒痒了。說到用魚叉捕大魚,他說已有人成功試出一種方法,即用彈力強勁的皮繩將魚叉射出,扎入大魚後,因柄尾帶有一根繩子,便可將大魚拉出海子。大魚是一下叉不死的,必須拉出讓它窒息。

羅布人捕魚時,經常唱一首歌:「兄弟送我一條魚,我把它烤火堆旁。兄弟不來我不吃,直到放臭又何妨。」

每年春天,他們便實施一次獨特的捕魚計劃——在塔里木河邊挖開一個口子,引河水流到低洼處積滯,形成小海子。河水會將魚裹帶到低洼處,等到小海子中的水蒸發,何可撈取裡面的魚。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亦孕育一方人的生存智慧,羅布人的諸多捕魚方法,就是例證。

大魚罕見,所以大多數人仍多捕普通魚,其最大者一尺余長,常常在海子邊便剖去內臟,用紅柳枝或胡楊木生一堆火,即可烤熟食之。在羅布人家中吃魚,也多是那麼大的,倒也吃得舒服。

我因為一直關注魚叉,便打聽製作魚叉的地方。很快,便得到了確切的消息,大多羅布人都自己製造魚叉,但凡有打造坎土曼等鐵器的地方,他們拿幾塊鋼板去,自己叮叮噹噹一番鍛打,便做出魚叉。回去每使用一天,晚上在燈光下將叉尖磨一磨,第二天復又閃閃發光。魚叉耐用,有的人一輩子僅用一個魚叉,老了傳給後人,他們又接著使用。

有一人,將魚叉使用得頗為順手,有時甚至像舞兵器一樣,把魚叉舞得呼呼生風。他遂感嘆,如果有一天遇到危險,便可把魚叉當成武器防身。後來發生的事,便應了他的那番感嘆。有一天他撐卡盆到了岸邊,用魚叉挑著魚回家,突然從路邊的紅柳叢中竄出一隻狼,他慌亂一驚,遂用魚叉與狼對峙。那狼瘋狂撲過去咬他,他用魚叉刺中狼腿,狼嗥叫一聲竄離而去。他握著魚叉愣怔許久,才覺得後怕。

少頃,他才想起魚,剛才讓狼弄得一番慌亂,不知它們掉在了哪裡。他低頭去找,月光尚好,那幾條魚還在。

勸戒骨

有諺語說,好獵人有一手過人的槍法,更好的獵人有一塊勸戒骨。

勸戒骨是羊的第十根腰椎骨,即臀骨前面的那塊骨頭。

一塊骨頭,如果沒有用途,便普通之極,而一旦被派上用場,則被賦予意義,也會具備文化色彩,變得非同一般。

勸戒骨便如此。

人們選這塊骨頭當勸戒骨,實際上是用於完成一問一答的智力遊戲。問答由兩人進行,通常這樣進行:

問:這是什麼?

答:好男兒的額頭。

問:為何叫「好男兒的額頭」?

答:軍隊向前他領頭,軍隊後退他斷後,因而叫「好男兒的額頭」。

問:這是什麼?

答:鳥中之王的翅膀。

問:為何叫「鳥中之王的翅膀」?

答:它不怕風吹雨打,因而叫「鳥中之王的翅膀」。

問:這是什麼?

答:金鞍。

問:為何叫「金鞍」?

答:它鞴在未馴馬背上不會壞,鞴在嬌氣馬背上不會爛,因而叫「金鞍」。

問:這是什麼?

答:金須彌山。

問:為何叫「金須彌山」?

答:它後部滿盛酸奶,前部滿堆肉油,因而叫「金須彌山」。

問:這是什麼?

答:平原上的河流。

問:為何叫「平原上的河流」?

答:千匹萬匹馬兒飲水碰不著也擠不著,因而叫「平原上的河流」。

問:那這究竟是塊什麼骨頭呢?

答:這是吃嫩草、飲清泉的花臉綿羊二十六塊椎骨後的那一塊,臀骨前的那一塊,人稱「勸戒骨」的那塊骨頭,它被主人用來待客,被客人用來測智力,是塊勸人向善的骨頭,讓我們祝願羊只繁殖到千千萬萬,祝願主人永享安康!

從形式上看,勸戒骨在一問一答間顯得頗為有趣,完成一輪忍不住還想再來一輪。但千萬不要把它當成是玩的,往深里看,或經得多了,就會發現勸戒骨蘊藏著大世界。一位老獵人教孫子打獵,他看重勸戒骨的說教形式,便想用勸戒骨來完成對孫子的引導。但是他缺少一塊勸戒骨,扭頭一看所有的羊都在吃草,它們還沒有長到膘肥體壯,還不到宰殺的時候。老獵人對孫子說,咱們就從一隻羊身上借一塊勸戒骨,用完後暫時寄存在它身上,一兩年後它被宰殺了,就可以把那塊骨頭取出。這樣多好啊,作為勸戒骨,它在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已經為這個世界做了一件事。

孫子聽得非懂似懂。

老獵人看了羊群一眼,孫子不知道爺爺從哪只羊身上借了勸戒骨,但老獵人不做解釋,他引誘孫子問他:打獵要記住什麼?

老獵人答:會打肥的大的獵物,但有一種不打。

孫子問:哪一種獵物不打?

老獵人答:三隻動物算一群,打死了兩隻,剩下的一隻不打。

孫子問:為什麼剩下的一隻不打?

老獵人答:梨的把兒切不成塊,草原和年輕人分不開。把剩下的一隻留下,就留下了草原的命。

孫子問:草原有命嗎?

老獵人答:草原的命就是讓河水流過,讓鳥兒從天上飛過,讓動物在地上吃草。河水要流向大海,鳥兒的歸宿在遠方,吃上青草的動物。

孫子問:除了這些,還應該怎樣打獵?

老獵人答:領頭的動物不打。

孫子問:為什麼領頭的動物不打?

老獵人答:如果打死了它,動物們就會迷失方向。

孫子問:還有不能打的動物嗎?

老獵人答:不打懷胎的母動物,不打幼小的動物。

孫子問:為什麼?

老獵人答:懷胎的母動物是兩個生命,不能掠奪它肚子里的那個生命來到這個世界的權利;至於幼小的動物,應該讓它長大,好好看看這個世界。

孫子問:記得你說過公動物也不能打?

老獵人答:要看情況,如果一群動物中只有一隻公動物,留下它,有利於那群動物的繁殖。

老獵人和孫子的一番問答,閃爍著獵人的精神光芒。作為獵人,他們必須遵循古老的法則,獵捕動物用於果腹。但他們懂得平衡大自然的生物鏈,懂得尊重動物的生命。所以,他們讓獵捕這一古老的職業,煥發出了浪漫色彩。

後來,老獵人不幸命歿,孫子不知道爺爺當時借勸戒骨的是哪只羊,於是他每宰殺一隻羊,便留一塊勸戒骨,一群羊被宰殺完後,他攢了一大把勸戒骨。他每借勸戒骨完成一次問答,便解決一個難題。後來他終於明白,爺爺借了一群羊的勸戒骨,他每遇到一個難題,都有一個勸戒骨等著他,他便什麼也不怕。這樣一想,他就笑了。

雪書

忙碌了一年,進入冬天后,獵人們便收起獵槍,等待第一場大雪。

蒙古族把白色視為吉祥,每年下第一場雪時,巴音布魯克草原上的蒙古族人,像是聽到了某個召喚,會騎馬走向朋友的氈房。

獵人們要去做一件事,其蒙古語叫「查斯納毛來」,翻譯成漢語是「在初雪中下一封雪書。」

此雪書是一種遊戲,專下給朋友。

獵人們進了朋友的氈房,首先道賀瑞雪,然後問主人,你的羊好嗎,馬好嗎,牧場好嗎?主人逐一回答後,也會問客人,你的妻子好嗎,孩子好嗎,氈房好嗎?

這看似熱情的問候,卻暗藏玄機,主人和客人在此時雖然都面帶微笑,但卻都小心翼翼盯著對方。為何如此緊張,因為這個時候是客人給主人下雪書的關鍵時刻,所以客人要想辦法迷惑主人,趁他不注意把雪書藏在他家中。而主人早已知道客人的意圖,便緊緊盯著他,看他會把雪書放在何處。

最後,客人一定會把雪書藏在隱蔽的地方,起身出門時暗示主人,他已將雪書藏入一個地方。然後,便衝出門騎上馬往回跑。

主人馬上發動全家人尋找雪書,找到後便騎馬去追那人,如果追上了那人便認輸;如果追不上那人,認輸的便只好是他。

輸了的一方,必須按照雪書上的要求,準備一次宴請,至於宴請時間和聽需物品,雪書上會寫得清清楚楚。

如此賭來的一次宴請,才算是共慶瑞雪。

無論是嬴家還是輸家,酒足飯飽後,都會手拉手走出院子,在雪地上深深踩下腳印,以示來年雨水充足,牛羊肥壯。

有一年,兩個獵人將下雪書進行到最後一個環節,一起去雪地里踩腳印時,嬴了的那人一個趔趄摔倒,將輸了的那人也帶倒在了地上。兩人爬起後表情怪異,憋了好一會兒想說什麼,但最終卻什麼也說不出。最後,倆人都覺得那天太怪異,似乎要發生不祥的事情。

那一年果然發生了怪事,本來是酷熱的六月,卻一夜間下了一場大雪。獵人們感嘆,他們的遭遇,便就是所謂的六月飛雪了。因為心悸,人們便都不走動,似乎外面堆積的不是雪,而是刀子。

很快,便在天鵝湖邊發生了讓人驚駭的事情。一隻天鵝被凍死,另一隻天鵝飛上天空,然後摔死在那隻天鵝身旁。獵人們遂明白,那兩隻天鵝是一對情侶,一隻死了另一隻便也不活。

巴音布魯克是天鵝的故鄉,那兩隻天鵝的舉動,把天鵝的傳奇推到了極致。

距天鵝湖不遠,有一座山被稱為狼山。每當狼群在草原上活動,頭狼便站在山岡上指揮狼群,讓它們或攻擊氂牛,或劫掠羊群,從來都不會落空。狼對天氣變化很敏感,所以狼群在那場雪下起之前便遷徙去了別處,只有一隻母狼因為小狼崽太多,便被困在了草原上。它用嘴叼著小狼崽,轉移到安全地帶後,又回來轉移下一隻。雪很厚,它每走一段便要停一會兒。人們知道狼的肚子易受涼,如果長時間與積雪接觸,它們會受不了,所以這隻母狼才要不斷地停頓。它這樣做,實際上一反狼的常態,完全暴露在人們的視野里。沒辦法,它為了小狼崽便只能這樣做,哪怕有人對它開槍,它也只能一趟趟來回跑。幾趟過後,它終於把所有小狼崽都轉移了過去。雪地上留下一串狼的爪印,頗為引人注目。

有兩個獵人們目睹了天鵝之死和母狼的舉動,其中一人對另一人下了雪書,那人輸了,打開雪書後看見上面寫著:「這場雪雖然來得太早,但卻是今年的第一場雪。我對你下這個雪書,如果你輸了,就去把那兩隻天鵝埋了。」那人去埋那兩隻天鵝,卻看到讓他驚訝的一幕,一大群天鵝合力,將那兩隻天鵝拽入了湖中。湖中的波浪不停地聚攏來又擴散開,那兩隻天鵝猶如仍在遊動,一點一點游入了湖泊深處。

當晚,又發生一件奇事,有狼的嗥叫聲傳來,比平時低緩、從容和溫柔了很多。那一晚,巴音布魯克沒有風,星星格外明亮。

第二天,那兩個獵人見面,都說昨天的那一封雪書,誰也沒贏,誰也沒輸。

(本文經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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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族,甘肅天水人,現居新疆烏魯木齊。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頁》《獸部落》《上帝之鞭》《兩千年前的微笑》《逆美人》《清涼的高地》《遺失西域的鑰匙》;長篇散文《懸崖樂園》《圖瓦之書》《狼界》;非虛構三部曲《狼》《鷹》《駱駝》,小說集《十三狼》,長篇小說《狼蒼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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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編輯:Fl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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