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決定刪除你了
文 / Grace
圖 / 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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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願跟任何病友走太近，也不想過多去關注對方，血液/腫瘤科的病人……病友們貌似也都挺默契，有交集時保持距離，禮貌相處，分別後連個聯繫方式都不會留下，就像彼此不曾相遇過。
走近她純屬偶然。
2016年8月我第二個療程時，她是鄰床病友。經簡單了解，彼此是老鄉，她有兩個孩子，女兒6歲，兒子3歲，她這樣介紹自己的年齡「89年的，算90後吧！」
可能年齡差別不大加上「老鄉」這層淵源吧，我跟她說話的頻率比其它病友高了些，不過最初的內容也僅限於禮貌性地寒暄「我去散步了，要不要一起」，"我去餐廳吃飯，要不要幫你打包一份」，「你今天幾瓶點滴"，然後聊病情，治療，醫護，偶爾也會不疼不癢地聊聊孩子。
有一次不知怎麼說起小孩上學費用問題，她說:「資料齊全的話，政策上能補貼一些。」，我隨口追問了一下「準備資料是不是很麻煩？」，她想了一下說「沒有你想像那麼難辦，我剛辦過，晚點兒發材料給你」，遂互加了微信。
安安當時才半歲多離上學還早，我是個不擅於作長遠打算的人，迫在眉睫才會努力想辦法的那種。我都快忘了，卻不料，互加微信幾天後她舊事重提，發了一個鏈接及一些圖片過來，還詳細地給我講解辦理步驟、手續、注意事項等。
這件事上，她的認真和實誠讓我汗顏。後來發現她本真誠，不管什麼事，聊到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比如哪個醫生做骨腰穿快速，哪個醫生下針輕柔，哪個醫生手法不熟練折磨人，再比如談到治療費用，自己通過哪些渠道申請救濟及補貼。
她是淋巴瘤，不同類型的病不同的方案，我們按各自的療程住院，出院。療程始末我們有時會微信給對方說一下，遇上療程時間重合的時候，會一起聊聊天。不知何時起，我發現我跟她聊天的內容已擴大到成長經歷、家庭、生死。大概面對一個真誠如斯的女孩，我的界限感不經意間早模糊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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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她年長好幾歲，大概看得會淡一些吧，貌似沒有很多的辛酸要訴說，沒有太多情緒要表達，在一起聊天時，她說得更多更深一些。
她高中畢業，17歲出門打工，幾乎全憑一己之力為家裡蓋起了兩層樓房，20歲之後經人介紹與他老公相識很快談婚論嫁，然後結婚，雖是媒說之言但二人情投意合舉案齊眉，很快有了女兒，再然後有了兒子。公公雖脾氣不好，動輒對家人大吼大叫，但婆婆會事兒，待她如女兒，而且很能幹，幫她帶著兩個孩子，她和老公一直在上班，走在越來越幸福的路上。如果不是生病，遭遇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她說，她本來覺得自己挺知足的。
有一天，她忿忿地對我說，最反感他們一聽說我有兒有女就一副我挺幸運的樣子說"那還好"，我家庭幸福，一步一步拼到了房子(老家買房)，也買了車，兒女雙全，不是應該不生病好好的嗎？
其實，得知安安三月齡我住院，也有人說過「那還好」，我只當那是一句不走心卻好心的寬慰，但我無法不理解她的想法和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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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我對自己的外貌沒有特別在意，大概女人都是愛美的吧！她會很懊惱地指著自己臉上因化療而長起的小疙瘩說「都不太敢照鏡子了」，精力好的時候她會用大堆的護膚品捯飭自己那張臉，她會在打完點滴後脫下病號服，換上漂亮的裙子，帶上假髮和老公一起去散步。
她剛開始確診病情時並不跟我同在這家醫院，在別院化療兩個療程後效果不好，才試著轉來的。好在，這家醫院換了方案也加了藥量，效果很明顯，腫瘤在迅速消減，按醫生的方案化療6個療程若CT結果理想的話，就可以骨髓移植了。她早作著身體，心理，經濟各方面的準備了。她說「就算骨髓移植後，哪怕能再陪子女兩年，也是好的。」
覺生命之珍貴，兩療程之間在家休息的空隙，她每次都和孩子們一起出去玩，短途旅行，海邊，公園，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和孩子們一起拍照、拍視頻留下一個個美好的瞬間，也通過朋友圈分享出來一些。她說，過一天少一天了，儘可能多給他們一些回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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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院的療程剛好在2017年春節前夕結束，我和她在一起估算了一下，我真正出院時，她6個療程的化療已結束正骨髓移植期間，移植後要有一段時間的觀察期，她說「你比我至少提早兩個月回家，真好！」
有人說，老天有眼，那估計老天也有睏倦打盹兒或得眼疾的時候吧！大概是2016年11月份的樣子，某天我在家休息為下一療程作準備，她突然發來微信「我還有兩個療程的化療，但CT結果顯示我抗藥了，我的病複發了」，她說「醫生說倒是還有方案可以試，但優選方案失效，再試恐怕也沒有多大意義了」，我寬慰她「醫生總是要預測最壞的結果，別放棄」，她說「試了多種方案，各種痛苦，已經堅持了快一年，考慮到孩子還小，哪怕丁點的希望，我何嘗不願一試？但貌似老天一絲希望都不願意給」，除了一句虛無飄渺毫無作用的「別想那麼多，總有辦法的」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2016年11月底我第四個療程時，她已嘗試過新的方案了，如醫生預測的那樣，新方案並沒有起作用。治療明顯很不樂觀了，之前都是她老公跟她婆婆輪流照顧她，這個療程中她母親從千里之外的農村來照顧了。
看得出來，她很排斥她母親，甚至有點兒苛責。我去看過她幾次，從沒見她對她母親好好說過話，當著她母親的面毫不顧忌地談死亡完全忽略她母親聽完抹淚，責怪她母親不會跟別人聊天，不會照顧人。她對著自己婆婆還經常會露笑臉呢，她本不是這麼挑剔難相處的人啊！我感覺得到，她對她母親有很深的怨怒，我不知什麼原因，也沒想過去問。
醫生已經建議她回家保守治療了。12月初某天，她突然跟我說「反正橫豎都是死，我準備再試試在這個醫院最初的方案，當時挺有用的，萬一再試一下結果會好一點兒呢」，她說「醫生說雖然無效，但可以遵從她的意願去試」。
而此時，前前後後頻繁而高強度的化療，已讓她元氣大傷，有氣無力，腹部的腫塊更是漲得她無法進食，喝水都困難，她在強撐著。
她也作著最壞的打算了，兩個孩子給家裡交付好。她說，她想再回趟老家，帶兒子一起看看她出生成長的地方，兒子三歲了，都沒怎麼在老家待過呢，她說她愛雪，如果碰巧趕上的話，她想再看看家鄉的雪。
醫生私下對她母親說，不建議回家，如果一定想回的話，就等返回深圳之後再試舊方案，因為再化療的話，她恐怕沒力氣回家了。
我很後悔在她向我訴說想回家時，我沒有表示支持，我說「那麼遠的路，坐火車整整一天一夜（不方便飛機）好折騰，老家又那麼冷受得了么？」，她突然翻臉，生氣地說「你怎麼跟他們反應一樣呢，我從小那裡長大的有什麼受不了，這是我最後的心愿了！」，我無言以對，倉惶而逃。
顯然，她早打定主意了，我後來猜想她在向我說明要回家時，一定滿懷期待，認為我會感同身受，堅決支持她吧！或者說，聽過了很多否定，她只等我的肯定呢。然而，我的反應及回答一點兒也不體貼，讓她再次受傷了！旁觀者總是站在貌似「為你好」的角度去討論後果，卻常常忽視當事人的情緒和感情，而我，也充當了冰冷的旁觀者。
她自然還是回老家了，不知有沒有遇見她心心念念的雪。在朋友圈她發了一段老家房間的小視頻，配文「房子是新的都沒怎麼住過，大紅喜字都還在呢，只是不知道它將來會有怎樣的女主人......」，我沒去細看，只記得視頻中那火紅的雙喜貼，亮閃閃地刺得我的眼睛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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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時間沒與她聯繫了，2017年1月份，我最後一個療程住進醫院時，她已在醫院了，而且兩人間的病房，我們又成了室友。此時，她已在最後階段了，完全無法進食，生活早不能自理，靠輸血及營養針活著，甚至說話都很吃力了。她對我說，原想撐過春節呢，沒指望了！她說，要強自立了一生，卻料不到最後竟淪落致此。她說，我不想堅持了，什麼時候能走，我都看到那束光了！她說，孩子們都安排好了，但想起來仍然有淚，一直流一直流......
我住院的第三天吧，她兩個小孩來了，3歲的兒子肯定不知道即將發生的事情對他，對他家意味著什麼，在病房開心地玩耍。她用不很清晰的語音，反覆囑咐6歲的女兒「聽爸爸的話，好好跟奶奶學廚藝」。
又過了一天，她完全不能說話了，我也沉默著。她婆婆那天可能有些感觸吧，她走到我的病床前，跟我感慨「我媳婦這輩子太苦了，從小寄養在別人家，後來為自己家也出了力，到我家這些年，孩子，工作也從來沒享過一天福卻碰上這個病......」，我打斷她的話，沒有感覺很難受，卻在哽咽出「我知道......」三個字之後泣不成聲。
她終於走了，在一個細雨濛濛的清晨，沒有趕上2017年的春節。有不舍有牽掛，也是毫無辦法之後另外一種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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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老鄉，你在我的通訊錄里安安靜靜躺了一年多了，在某些或特定或不經意的場合及時間，我會淺淺地想起你，真實的你，勵志的你，堅強的你，真誠的你，美好的你......
天堂里一定沒有病痛和折磨吧，你那麼好，在那兒一定遇上了很多可以交心的朋友吧！
一直沒有很深地回憶你，過去這麼久了，我以為早雲淡風輕了，拙筆寫下這篇粗淺的文字，卻在行文過程中依然頻頻淚目。我不該這樣的，我相信你在遠方過得足夠好，我早該安心的。
不要太想孩子哦，替你抱抱那一雙兒女。生而向死，殊途同歸，牽掛的，熱愛的，遇見的終會再相逢。
你的微信名叫「想要穩穩的幸福」，我情願相信有來生。我祈禱，下輩子，好姑娘，穩穩的幸福狠狠地包圍你吧！這一次，今生，我就念你到這兒了。對不起，我決定刪除你了！
關注我的,都是好人,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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