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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年代裡,藏在水泥涵洞中的痛苦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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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子夜君

再見往事,再見

 愛情風華

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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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娘家在湖南的一個小山村,老家過年有一個習俗,大年初一要上山給逝去的祖先拜墳年。老公家離我娘家不遠,自然也有這種習俗。

今年的正月初一,陽光異常燦爛,溫度也將近20度。吃完中飯,我們一行人上山去拜墳年。

一起出發的有老公一家及堂哥一家,浩浩蕩蕩,一路上有說有笑。時光已經久遠,失去親人的痛苦早已沖淡,祭祖主要是表達對祖宗的緬懷。

山裡平時少有人走,陡峭的山路早已被雜生的灌木攔截,我哼哧哼哧爬到半山腰,其他人早已消失在密林里,只剩下我和堂嫂兩個。

「哇!沒想到你們這邊也有這種水渠!」我看到蜿蜒的渠道和黑魆魆的涵洞口,不禁驚呼。

這種渠道加涵洞是一種水利工程,有一端連著大水庫,其他的部分穿梭在山林田野。乾旱時節,水庫放水,渠道里奔涌的水讓我們樂得不行,但我印象更深刻的是不放水的時候,我們在涵洞里的遊戲。

沿著渠道旁的山路慢慢往前走,我興奮地和堂嫂聊起我童年的回憶。

2

我上小學的路上有這種水利設施,我們經常放著好端端的大路不走,非得要走渠道里。有的地方不適合挖渠道,就放置圓管的水泥涵洞。水泥涵洞有的時候露了一截在地表,成了大家行走的一條路,但大部分是埋在地底下,從圓管的一端進去,出口往往在幾里路之外了。

放學時,我們經常呼朋引伴去鑽涵洞玩。圓管比較大,小時候的我們貓著腰就可以一直往裡走。洞口還有一束光,但越往裡走就越黑,直至一點光也沒有。我們也會準備蠟燭之類的照明工具,偶爾蠟燭熄滅就會引起一陣恐慌。地勢並不平,有上坡路也有下坡路,走到低洼的地方還有積水。

走到半路有膽小的人想要往後退,無奈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走。說不怕是假的,但大家互相慫恿,也就由膽大的男同學帶頭,一個一個魚貫而行了。不知道走了多久,第一個人已經到了出口,就會興奮地呼喊:「你們也太差了吧,我已經出洞啦!」聲音遠遠地傳來,也給了後面的人以信心。

每次在黑洞里貓腰前行這麼久,重新見到陽光都會直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呼吸,有一種重見天日的感覺。偶爾也有調皮的男生在出口點起火來,嗆得我們哭爹喊娘,出了洞自然要逮到他一頓狠揍。

雖然每次出洞我都會發誓下次再也不鑽了,然而一放學,朋友一吆喝,還是屁顛屁顛跟去了。

大人們為了阻止我們去鑽洞,就會恐嚇說裡面有蛇啊,水庫會突然放水啊,我們感覺自己運氣不會那麼差,所以都不怕。但後來傳聞殺了一個人,被肢解在涵洞里,有小夥伴還說在洞里看到一個紅色的塑料袋裝著一個圓圓的球狀物,我們平添了許多豐富的想像,就再也沒去了。

一路上都是我在嘰嘰喳喳,堂嫂卻默不作聲,一幅若有所思的樣子。

看到我安靜下來盯著她,堂嫂苦笑一聲:「我也鑽過涵洞,就是剛剛你看到的這個,但我卻是一個人鑽的。」

「啊,沒想到嫂子的膽子這麼大啊!」

「不,我是被迫的,當年為了躲計劃生育隊,我在這洞子里躲了整整半個月。你要是想聽,等下拜完墳年我再細細說給你聽。」

3

祭祖已經完畢,其他人都下山了,我和堂嫂坐在渠道旁邊的枯柴上,盯著那個黑黝黝的洞口,堂嫂幽幽地道出了那段讓她記憶猶新的往事。

堂嫂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出生於上個世紀80年代末,比我老公小不了幾歲。那個時候計劃生育抓得很緊,第一個是男孩,那就不能生第二個了。但堂哥沒有其他兄弟,長輩們自然想要多生一個。

在大兒子一歲多的時候,堂嫂懷上了二胎。一家子都非常高興,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也沒有刻意向左鄰右舍隱瞞這個消息。

「其實鄉親們也是真的好啊」,堂嫂感嘆道:「後來我的肚子越來越大了,藏也藏不住了,他們都勸我少出來走動,看到抓計劃生育的人一來,他們就在窗戶旁悄悄地告訴我別吱聲,然後在外面把門鎖上,製造出這家人都出門了的假象。」

風聲越來越緊,計劃生育隊為了出成績,天天拿個喇叭在村裡喊,舉報一個違規懷孕的就獎勵200塊,這個獎勵對當時的人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誘惑,聽說隔壁村抓了好幾個懷孕的去流產了。堂哥又在江西那邊做事,堂嫂很害怕被抓去,於是就躲到家對面的山上來了。

那個時候臨近中秋節,天氣還很熱,水泥涵洞里又潮濕又悶熱,最可怕的是窄小的黑暗的空間讓人心生恐懼。堂嫂上山時已經懷孕九個多月,身子很笨重,怕人發現,她基本上從早到晚都呆在那個涵洞里。她坐在離出口不是很遠的地方,看到洞口的一點光,也就沒那麼害怕了。

「那吃飯的問題怎麼解決啊?」我很好奇。

「我小姑子每天晚上十一點多送一大盆飯菜放在山下的一個荊棘叢里,我深夜十二點的樣子就下山去取,那當然是我們早約定好的。那些飯菜是泡在水裡的,所以就解決了我喝水的問題。她每送一次,我就要吃一整天,當時天氣熱,第二天飯菜都餿了,但還是得吃下去。」

4

每天躲在涵洞里,除了外面有風吹過的聲音外,更多的時候是可怕的安靜。同時躲在這座山上的有好幾個孕婦,渠道前面一點就是啞巴的老婆,山那邊的涵洞里躲著隔壁村王木匠的老婆,堂嫂指著大概的方向給我看。

偶爾也會有來「踩山」的人,她們打著撿柴的幌子,其實是來看山上有沒有藏大肚婆。每次聽到有人活動的聲音,堂嫂就悄悄地往洞里挪一點。那時一天真的比一年還要長啊,堂嫂瞪著眼睛看著洞口那點光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後來出去時就會撿點葉子回來撕著玩,聊以打發時間。

就這樣有驚無險地過了一個多星期,有一天晚上,堂嫂在約定的時間去荊棘叢取飯,摸了半天也沒摸到飯盆子,她覺得很納悶,但只好回到涵洞。第二天,堂嫂餓了一天,也實在是渴得不行了,就在天剛剛黑的時候她連滾帶爬來到山下的一丘水田邊,撥開水上的浮萍,用手捧了幾大捧稻田裡的水喝了,當時剛剛治完蟲,水裡還有農藥的味道,但嫂子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

後來才知道小姑子被人盯上了,計生隊的人逼問她嫂子躲到哪裡了,小姑子雖然沒說出來,卻很害怕,也不敢去給嫂子送飯。

沒想到她下山在水田裡捧水喝被人發現了,天亮時,嫂子正在迷迷糊糊之中,忽然聽到一個老太婆的聲音:「那個大肚婆肯定就躲在這座山裡,我昨晚看見她了。」另一個聲音響起,是個男人:「不會躲在這個涵洞里吧,我們下去看看。」

堂嫂嚇得魂飛魄散,肚子太大,行動非常不便,她兩手撐著地面,屁股和腳配合,拚命地往洞子深處挪。到了涵洞的低洼處,積水把嫂子的褲子和鞋子都打濕了,但她只是不停地往前挪,一直到精疲力盡。聽天由命吧,嫂子再也沒有一絲力氣。

老太婆的聲音遠遠地在洞口傳來:「抓到她了沒?」

男子的聲音瓮聲瓮氣,在涵洞里回蕩:「她應該沒躲在這裡吧,這裡悶得要死,又烏七八黑,還有水,哪裡是人呆的地方。」

「啊,那我們再到別的地方找找吧。」

聲音漸行漸遠,嫂子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兩行無聲的淚順著臉頰掉落在漆黑的涵洞里。嫂子聽出那個聲音的主人分明是五婆,她老喜歡占別人的便宜,別人講她她也假裝聽不見,所以大家都改叫她聾五婆了。聾五婆和兒子媳婦的關係非常惡劣,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老太婆人緣也很差,村裡的人都不喜歡她,但堂嫂平時待她還不錯啊,有時還送一點吃的給她。

堂嫂越想越氣憤,恨不得衝出去找她理論。但現在,只能按兵不動。手掌已經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濕答答的褲子黏在身上,別提有多難受了。最痛苦的是胃裡空空如也,元氣一絲一絲被抽走。要不幹脆就死在這裡面算了吧?嫂子覺得腦袋有點恍惚。

5

不知道躺了多久,一絲清涼的山風從洞口吹進來,嫂子打了個激靈,猛然清醒:「怎麼可以想著死呢,死到這裡別人連我的屍體都找不到啊,況且……」嫂子摸了摸肚子,「可憐的孩子,不能讓他沒出生就陪我去死啊。」

嫂子繼續手腳並用往前面挪,沒多久就看到了亮光,原來已到另一個出口了。餓極了的嫂子在洞口觀察一陣,發現沒有人就出去捋點樹葉子填填肚子,幸好她小時候經過饑荒,知道哪些葉子可以吃。

有一天,嫂子又出去采樹葉,突然聽到一陣細微的聲響,嫂子停下了採摘,豎起耳朵凝神傾聽,那聲音越來越清晰,分明就是人的腳踩在落葉枯枝上的聲音!

嫂子嚇得渾身發抖,轉身往山的另一面跑去,眼前不管有沒有路,她都瘋狂地往前闖,衣服被荊棘扯爛了,手和臉也被划出了多道血印子。但後面的人似乎窮追不捨,腳步聲越來越近,絕望的嫂子眼睛一閉,準備團起身子往山下滾。

「春嫂子,不要害怕,是我呀。」嫂子睜開眼睛一看,是隔壁村的小木匠。

「你放心啊,我不是來抓你的,我老婆也躲在這個山裡,我剛剛給她送了一點吃的,知道你也躲在這裡,就給你送一個月餅,今天過中秋節。」

嫂子靠著那個月餅又捱過了一天,小姑子又開始給她送飯,日子雖然很痛苦,但嫂子不停地給自己打氣,快了快了,孩子就快出生了,生出來就是一條命,就沒人敢把他掐死了。

「那後來為什麼又被發現了?」我以前聽說過堂嫂後來還是被抓去引產了。

「我是自己主動回家的。」堂嫂一臉苦笑。

6

堂嫂拉我站起來,透過樹枝,順著她指的方向,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家兩層樓的小洋房,新房子是建在老屋的位置上。

那一天她憋得太厲害了,就出來透氣,看到有一群人往她家裡走去。一個,兩個,三個,……堂嫂數著人數,數到了三位數之後,堂嫂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們是來拆我們家房子的呀!」

「你怎麼知道?」

「這樣的事情我又不是沒聽過,他們來了那麼多人,還開著工具車,帶著梯子……」

那個時候,好多違反計劃生育但掏不出罰款的人,家裡值點錢的東西都被弄走了,我聽婆婆說她家就被抬走了縫紉機、單車,那是她的嫁妝,後來還把衣櫃和碗櫃都抬走了。如果實在沒有值錢的東西,那就直接把房子拆了。

堂嫂一邊往家走,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罵著那個該死的聾五婆。

到家門口時,她看到計劃生育隊的人在逼問大兒子:「說,你媽媽躲在哪裡?」還不到兩歲的兒子大哭大喊,拳打腳踢,被那些人狠狠地打了兩個耳光。

「放開我兒子!」堂嫂冷冷地走過去,那些人發現她之後高興得不得了,拆房活動停止了,說什麼話的人都有,有人諷刺挖苦,有人表示抱歉。

伯母看見媳婦居然自己回來了,急得直跺腳:「你回來幹什麼啊?房子重要還是人重要?房子拆掉就拆掉啊!」

但已經無可奈何,掙扎著的堂嫂被兩個人抓住扔到車子上,不甘心的她還在其中一人的腳上狠狠地踹了一腳。車子一刻不停地開往醫院,伯母叫了一輛摩托車緊緊地跟在後面。到了醫院後,醫生立馬在堂嫂的肚子上打了引產針,一個還沒瓜熟蒂落的男嬰被殘忍地打下了來。

伯母顧不了痛苦萬分的堂嫂,急匆匆抱著還沒剪斷臍帶的嬰兒跑到另一家醫院,給他打了解毒針,嬰兒居然奇蹟般活了下來。

「你知道嗎?當初有很多人都是這麼做的,但是大部分打了引產針的小孩都沒有活下來。我們家小勇真是命大啊,那一針打偏了,扎在額頭上,現在都還可以看到印子。」堂嫂感嘆道。

在我們的家鄉話里,「勇」和「引」的音是一樣的,小勇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小勇長得很高大,比他爸他哥都要高,他早幾年已經結婚,現在已經生了兩個孩子了。

「老天真是開眼啊,嫂子苦盡甘來。」

「不,這個孩子雖然活下來了,但是老天爺並不憐惜我,這次之後我又被迫流產兩次。」

7

堂嫂生下小勇後,沒多久又懷孕了,三、四個月的時候就被人舉報,不得不去流產。最後一次懷孕,堂嫂瞞得很嚴實,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娘家,可是紙總是包不住火,七個多月時又被發現了,於是嫂子又一次被迫走上了手術台。

那個時候的農村,孩子生得越多越好,堂嫂已經生了兩個兒子,想要一個女兒,而很多生了女兒的又想要一個兒子。在農村如果沒有生出男娃,別人會看不起你。堂嫂告訴我,這個村裡,有很多人家為了生一個男娃,就會把女孩送人。心腸軟的就把女嬰送到家庭條件較好,又想要女兒的人家裡,或者送給自己的遠房親戚,這種有著落的自己還可以關注到;狠心的就直接把女嬰丟到火車站等地方,不管是死是活,這輩子是再也見不到了。

有一個男老師已經生了兩個女兒,還想生一個兒子,但他們捨不得把女娃送人,結果就是男老師被撤職,知識分子只能回家務農。夫妻倆都不甘心,硬是想生齣兒子才罷休。後來總共生了七個女兒,一直到生不動為止,家裡早已家徒四壁,那種境況不是簡單的一個窮字能形容的。

真是一個瘋狂的年代啊!嫂子從年齡上來說是我父母那一輩的,瘦小的沉默的他們經歷的事情,現在的我們根本無法想像。

「兩年內痛了三次,什麼風浪在我眼中都不值一提。舉報我的人我都知道是誰,我現在也不恨他們了,況且現在他們都已經死了。」堂嫂淡淡一笑,眼角的皺紋綻放成好看的形狀。

聽完堂嫂的描述,盯著那個神秘的洞口,我突然想要再一次鑽進去,找找過去的回憶。我沿著渠道的台階走到洞口,貓著腰鑽進去,洞深處黑漆漆看不到盡頭,似乎通往另一個世界,一陣若有若無的風從耳邊掠過,我突然失去了小時候的勇氣。

那個年代再也回不去了。

後記: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聽完嫂子的講述後,它一直在我腦海里徘徊,非得把它寫出來心裡才舒坦。

真實的生活有時比電影更殘酷,更具戲劇性。

另,所有圖片都是今年大年初一作者用手機所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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