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共讀 花不語
一夢在紅樓
你說我說三百年，夢在紅樓夢不完
編者按
自3月16日至30日，將圍繞共讀主題「 紅樓丫鬟 :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每周兩次推送講師水溶的原創文章，也請書友們有選擇性地集中閱讀有關章節，以配合共讀主題的進行。
——千江月
怡紅院的丫鬟，大多是嘴巴不饒人的主兒。晴雯嘴狠，適合來降服小丫頭子:「一個一個才揭你們的皮!」秋紋嘴硬，聊天說到主子的賞賜時:「哪怕給這屋裡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更別說口才擔當麝月那長篇大論的講理、伶牙俐齒的小紅那繞暈天下人的「奶奶經」了。
可是襲人例外。襲人最初是服侍賈母的，老太太自然很了解她，說她「像個沒嘴的葫蘆」，婆子們，比如春燕的娘，也看她「不言不語是好性兒的」。
其實襲人是個很會說話兒的人，她只是不肯多說話。老太太曾說，不大說話也有不大說話的好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這正是閱歷之語。賈府這個江湖，水很深，多言多語，有時便是惹禍的根源，比如晴雯，王夫人對她的嫌惡，就是從見過她罵小丫頭而起。
另外一點，賈府這麼多下人，關係錯綜複雜，各有各的算盤，各有各的心思。在主子面前回話，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更要拿捏得好。一句無心之語，說不定便會害了別人。
紅樓夢第八回，便早早寫明了寶玉如何討厭他的乳母李嬤嬤，直到第七十三回，才明確寫出了賈母的態度:「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正因賈母動怒，迎春的奶媽王嬤嬤也受了罰。倘若當初，賈母知道那李嬤嬤如此「奴大欺主」，主子留的豆腐皮包子，她想吃便吃，主子沏好等著出色的楓露茶，她想喝便喝，只怕那李奶媽可不大妙罷?
楓露茶被喝掉，本就一肚子火的寶玉摔了杯子，賈母聽見了遣人來問時，襲人是這樣回的:
「我才倒茶來，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盅子」。
這可是息事寧人的態度，對李嬤嬤多少回護之意。襲人原本可以如實回稟的，她不肯多說。我每次讀到這裡，總覺得襲人厚道（當然也很有些人和我感覺不一樣）。襲人為什麼要護惜李嬤嬤？因為李嬤嬤對她好么？看後文李嬤嬤罵襲人時，一口一個「狐媚子」，足見她討厭襲人很久了，平時也不會對襲人多慈祥吧?
可是襲人情願說是自己打碎了杯子，大小也是個過失吧?有些話，有些事，明明知道卻不說，是因為懂事，因為少說一句才更好。
再後來，寶玉挨了賈政的打，王夫人把襲人叫過去，問道:
「我恍惚聽見今兒寶玉挨打，是環兒在老爺面前說了什麼?」
我猜襲人聽到這話時肯定有些吃驚，吃驚王夫人的消息夠快夠靈通。是的，真相便是如此，襲人心中像明鏡一樣。因為她早就問過茗煙了，茗煙就是這麼說的，而茗煙是聽跟賈政的小廝說的，更是確鑿無疑了。
如果這時候襲人如實回稟，只怕趙姨娘不大妙罷?
可是，襲人還是不肯多說。襲人回到:
「倒沒聽見這個話，聽見為二爺霸佔著戲子，人家來要，為這個打的」。
忠順王府的長史官，氣勢洶洶而來，誰不知道?這說了等於沒說。而且說忠順王府的人，隨便怎麼說，不會礙著誰，王夫人無能為力，一點兒後果也沒有。
寶釵曾給賈環送過些小禮物，趙姨娘便很開心:「連我們這沒時運的，她都想到了」，趙姨娘卻一丁點兒也不知道，似她這般沒時運的，還有人在太太跟前回護她呢!
想來趙姨娘和襲人也沒什麼交情罷，趙姨娘嫉恨寶玉，只怕看寶玉房裡的人也不順眼罷，估計她也沒什麼好處到襲人跟前罷。
也許，襲人是想著，將來她自己也是要做姨娘的，大家武林一脈，姨娘何必為難姨娘?
總之，不管出於什麼動機，是怎樣的考慮，襲人適時的緘默，恰當的保護了兩個人。
阿彌陀佛，有時候，少說話真的是一件功德。
紅樓夢中，襲人是唯一被寶玉打過的丫鬟，一腳踢在肋下，竟至吐血。寶玉嚇慌了，襲人卻制止他張揚此事，她讓寶玉悄悄兒的找王太醫開付葯來吃，她不肯聲張，自己吃啞巴虧，怕別人知道了，倒說她輕狂。果然是不多言不多語的人，事事如此，安靜得如同沒有漣漪的湖面，她不肯讓一絲風波因她而起。有時候她真像一隻熨斗，把那些褶皺輕輕熨平。所以精明如鳳姐，對她的評價也是:那襲人是個省事的。
寶玉鼓足了平生的勇氣，向林妹妹表白「睡里夢裡忘不了妹妹!」——妹妹沒聽到，卻盡被襲人聽了去。現在我們讀紅樓，感嘆著寶黛的愛情，像最亮最美的星星閃耀在塵世的夜空里，但在那個時候，人們不知道「愛情」這個字眼，世上尚無愛情的立足之地。
老太太曾說過:「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便想起終身大事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裡是什麼佳人了?」——雖然這是曹公借賈母的口來批當時的才子佳人戲，但從中也透露出時人對「愛情」的態度，我們看到的是兩心相許兩情相悅，若在王夫人眼裡只怕就是那種才子佳人套路了。別說王夫人，就算智慧如賈母，我們也不可能要求她有那麼開明。
所以聽到寶玉的「瘋話」，襲人的第一反應是「神天菩薩，坑死我了」，她一定希望自己什麼都沒聽到，她一定更希望寶玉其實什麼都沒說過。
所以對於寶黛之間，襲人是最清楚的那個人，比紫鵑還清楚，紫鵑若知道寶玉的這句表白，就不會「情辭試莽玉」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襲人被一些人認定是個愛告密的人。若襲人愛告密，寶玉黛玉之間的秘密早就捅到王夫人那裡去了，事實上她一直守口如瓶。寶玉挨打後，襲人向王夫人進言，說了很多話，當時王夫人也曾有懷疑:「寶玉難道和誰作了怪了不成?」，而為了打消王夫人的疑慮，襲人還很解釋了一番，力證並無此事，只是姊妹們年紀大了，寶姑娘又是兩姨姊妹，林姑娘又是姑表姊妹，一處坐卧不便，下人們嘴不好喜歡亂嚼舌根——此處又特特的把寶姑娘林姑娘一道說，更覺合理和光明磊落，並無半個字，半點暗示指向黛玉。
襲人更沒有必要告晴雯的狀，告狀的是王善保家的，書中寫得明白，這個鍋襲人不背。只憑寶玉的一句模稜兩可的傷心話，後來寶玉都明白了過來，讀者更應該看得明白。
襲人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晴雯也是老太太給寶玉的，賈府中小爺「未娶親之前，都要放幾個人在房裡的」，注意是「幾個」，不是只有一個名額。賈政有周趙兩位姨娘，賈珍有佩鳳偕鴛文花，邢夫人也說過「大家子三妻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所以襲人晴雯盡可以都留在寶玉身邊，不需要一個去剷除另一個。
雖然襲人也曾說過黛玉不做針線，但那是和湘雲的私言，襲人自小服侍過湘雲，兩個人親密才無話不說。湘雲背地不也說過黛玉么?什麼「小性兒，行動愛惱」，黛玉背地不也說過寶釵么?什麼「冷香，暖香」的，青春的小女生，心裡就算偶爾有一小片雲遮過，風一吹便無影無蹤了，並未妨礙她們的友誼。
其實黛玉也是看重襲人的，「我只拿你當嫂子看」，半是戲語，半是了解，她知道襲人在寶玉屋裡的位置。她排斥過寶釵，卻從未排斥襲人，在黛玉潛意識的憧憬里，妻與妾，她們將過同一個屋檐下日子。
同樣在寶玉的心裡，也是「惟有這兩個人還能守到最後」。在紅樓夢第五十二回時，黛玉和寶玉的愛情已經沉靜下來，兩人相對時，寶玉問黛玉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黛玉問的卻是:
「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
那是襲人的母親病故，她回家去了幾天，在黛玉的感覺里，襲人已經是怡紅院離不了的那個人。
這樣一個女孩，整部書中，她不惹是非，卻帶著一身是非，成為紅樓夢中最有爭議的丫鬟，讓讀者們爭論到如今。
講師
水溶，資深紅迷。研讀紅樓夢30年，現為上海紅迷會會長。擅寫古體詩詞，尤精七律。長期組織古琴、崑曲、茶道、香道、詩詞講座、漢服、讀書會等雅文化活動，倡導紅樓夢精雅生活，致力於傳統文化推廣傳播。
圖：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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