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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風:劉衛濤《三棵樹的人生》

第一棵:桑樹

老家的院子邊上,曾經長著一棵老桑樹。聽父親說過,那樹還是爺爺年輕時候栽的。樹榦很粗壯,卻並直溜,成S形狀,樹冠卻長成了V形。在它的S形的樹榦上,長著一道道深槽形的疤痕,但卻並不影響它的成長。一年又一年,他都會在看似已經腐朽的老茬上長出嶄新的枝條來。

我能夠清晰的記得,兒時每到草長鶯飛的時節,母親總讓我去打豬草,因為貪玩,我會招來幾個小夥伴,一起爬上桑樹,折下它剛剛長出的嫩枝,摘下它又嫩有大的葉子給母親交差。我還能夠記得,每到下雨的空閑里,父親都會爬上桑樹,用鐮刀砍下它細長的枝條,然後坐在屋內一邊說著閑話,一邊編著雞籠。我還能夠記得,村裡每有人病了,都會到我家來找藥方子,然後,他們會不打招呼地在桑樹根上一刀一刀的刮開它淡黃色的外皮,再敲去木質上的那一層纖維狀的二層皮,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它的藥名叫「白桑皮」,是治療咳嗽的良藥,還能治療脫髮和去頭皮屑。於是,每一年春天,桑樹發新枝長新葉的時候,常常有養蠶的人來採桑葉。有求葯的人來刮桑皮,有編筐的人來砍桑枝。即便是這樣,每到吃桑果的時候,我依然會驚奇地發現,在它的枝梢或是葉子後面,或是老樹茬上細細的一個小枝條上,或多或少都會藏著黑色或者是微微泛紅的桑葚。

也是因為摘桑葚,才讓桑樹受到了滅頂之災。

那一年,桑樹上掛滿了又黑又亮的桑葚。我一放學就扔下書包,爬到了桑樹上去摘桑葚吃。二叔家的狗娃也爬了上來。可是他小,總夠不著。眼看著我吃的嘴巴和手上都跟墨染似的,就很不服氣,伸手拽我的腳,我正爬得吃力,就很急躁,伸腳一蹬,將他蹬進樹下的竹園裡。狗娃嚎的跟狗咬似的,屁股蛋子流著血。二嬸回來後,看到狗娃受傷的屁股,心疼而又生氣地說了一大堆難聽話:桑樹又不是你們一家的,那是狗娃爺爺手裡栽下的樹,總不能吃獨食吧?何況還栽在兩家的界畔子上,這不是欺負人哩嗎?要不行就砍了分柴燒,省得狗娃以後受欺負……

樹是父親砍掉的。

那一天早上,父親掄著斧頭「哐哐」地砍了一個早上,我甚至能聽到斧頭砍在它一半已經乾枯了的樹榦上時,聲音乾澀而又響亮。砍倒之後的桑樹在院壩下的竹園裡一直就那麼放著,也沒有人去割它的枝條去編筐,也沒有人去摘它漸漸乾癟的果實,也沒有人去摘桑葉,也沒有人去刮桑皮,更沒有人去將它肢解用做燒飯的柴火。它就靜靜地躺在那裡,任憑風吹雨淋,任憑柔韌的枝條風乾,折斷。任憑粗壯而又傷痕纍纍的軀幹上長出了野蘑菇,任憑一茬又一茬的竹筍長穿它的軀幹,長成一株粗壯的竹子……

很多年後,狗娃和我站在已經荒廢了的院子里,回憶兒時一起成長的時光,再一次提起吃桑葚的經歷,提起那棵老桑樹的被砍,心裡卻沒有絲毫不快。只是為那棵老桑樹感到一絲絲惋惜,畢竟它是爺爺手植的一棵老桑樹,經歷了那麼多年的風霜雨雪,受盡了折枝刮皮之痛,都能夠依然挺立,卻沒有經得住那麼一場小小的矛盾衝突……

第二棵:棗樹

五歲那年,父親從後坡地邊上挖回一株酸棗樹,栽到了院子邊上,對我說,等上兩年棗樹長大了,你就能吃棗子了。我很高興,看著父親澆完水後,我又端了一盆水給偷偷澆了上去。過了沒幾天就是臘八節,我又偷偷端了粥碗走到樹跟前,夾了好幾疙瘩粥放在樹杈上,對它低聲念叨:「樹樹,吃臘八,過年結得繁疙瘩......」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我長高了,棗樹也長高了些,但它並沒有開花結果。不幸的是,那一年剛長出的新枝條被家裡那頭貪吃的牛一口卷進了嘴裡叼走了。我徹底絕望了。

又兩個年頭過去後,我失望的不僅僅是沒有棗子吃,而是棗樹長的不成了樣子:樹頂歪斜著倒向一邊,兩個枝杈麻花似的向兩邊耷拉著,長滿尖刺的枝條上掛著零零散散的葉子,同樣也沒有開花,更找不到一顆小酸棗。主桿上我曾經給它吃臘八粥的地方長了個大疙瘩,為此,我常常責怪自己,也許都是那些臘八粥惹的禍害。

又幾個年頭過去了,我已經長大,淡忘了好多事情,也早已忽視了那棵棗樹的存在。唉!誰叫它那麼不爭氣,讓我連一顆棗子都吃不上,又怎麼能夠記住它呢!

一天,母親擀麵的時候對父親發了牢騷:「跟了你這些年,連一根擀麵杖都不說換根新的,整天就知道湊合,彎得連面都擀不勻稱。」父親一生氣,提了個鐮刀出去了,繞著那顆酸棗樹轉了三圈又回來了,生氣地說:「唉!粗細倒還夠做個擀麵杖,可就是不直溜吶!燒柴吧,還扎手!」

前兩年,我的一個朋友去家裡玩,臨走了他繞著那顆棗樹轉了兩圈,我以為他尋棗子吃,告訴他,那是棵不結棗子的樹。他卻神經似的給我說,把它賣給我吧,我摸了摸他的頭:「發燒了?腦子燒壞了?」

「真的,給我,這兩百塊錢請你喝酒的。」他撥開我的手認真的說。

「我是說那有啥用?只要你不怕扎手就挖走算了。」

我沒想到的是,他真的連根將那棵棗樹挖了回去,臨走真給扔了二百塊錢,說錢必須拿著,省得你將來後悔。

神經不是?我的腦子又沒有燒壞,一棵不結果子的棗樹,得了二百塊錢,我後悔啥呀我。拿著就拿著,我就當是中獎了。

去年春節的時候,我又在路上碰見了他,他開著一個皮卡,車廂里拉著一件根雕,從駕駛室給我甩出一根煙來,我問他幹什麼去?他說是給人家送一件藝術品。我向車廂里望了望,問他,就這件?他說:嗯。

我問,你雕的?他說,剛學了幾年。我又問,像這樣一件能賣多少錢?他說,這件呀,三萬八。我說,看著不咋樣呀?他說,這件不算好的,從你那兒挖走那個拐拐棗樹還記得吧?我雕了一個神鹿,你猜猜賣了多少錢?

「賣了多少?」我問。

「四萬九千八。」

「就那麼個破棗樹就賣了四萬九千八?」

「嗯,不騙你,四萬九千八。在你手裡就是個柴火,到我手裡就是個寶貝,一件藝術品。你不後悔吧?......」

「後悔頂啥用,就算是現在在我手裡,他還是個柴火.....」

第三棵:槐樹

我租住的屋外,是一株千年中國槐。樹枝禿短,既無龍盤之形,也無鳳冠之狀。軀幹雖呈粗壯之勢,卻僅剩一副厚厚的皮,也不知何種原因,在它的樹榦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竟然深到樹心裡,僅剩它厚厚的一層皮在支撐著它的整個樹冠.

也不知什麼時候起,樹下竟常常有人燒香跪拜,繚繞的煙霧時常會飄進我的窗里。有時,我會被他們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從夢中驚醒。特別是臘月正月期間,蠟燭,火紙,以及鞭炮的煙霧竟像一場火災似的將我的屋子籠罩,讓我恨不得立馬搬家走人。可因為有這棵樹,每當感到迷茫的時候,常常會隔著窗子望著它,嘆服它生命力的頑強。畢竟,它活了一千多年,經歷了多少個風霜雨雪,又經歷了多少個酷暑乾旱?何況,冰雹一定打折過它的枝葉,洪流一定吹走過它腳下的泥土。於是,我常常會想,那些膜拜它的人也許拜的不是樹,而是樹的頑強生命力,而我不也被它的頑強精神所嘆服嗎?因此,在以後的日子裡,我竟然對樹下的燒香,焚紙,鳴炮,以及掛滿枝梢的掛紅熟視無睹了。

每次上班,我都會被跪在樹下的那些人的虔誠所感動。即便是雨天,不論是鬢髮斑白的老人,還是正值青春的壯男,不論是追求瘦身的美婦,他們此刻都不計較地面的臟濕陰冷,不懼衣服的名貴與豪華,虔誠的跪在那裡,默默地祈求著什麼。鄰居一位老婆婆曾經囑咐我:孩子,你的媳婦還沒著落吧?快去給神樹上柱香,磕個頭,許個願,這可是神樹,都上千年了,很靈驗的。你這麼個好小伙,很快就能娶到媳婦的。我那懷疑的眼神似乎被她看穿了,老婆婆搖搖頭,說你就犟吧,看誰還管你。

一個漫長而又乾冷的冬天過去了,一陣暖過一陣的春風裡,桃杏梨樹都競相地開出了一樹樹艷麗的鮮花。每一天從神樹下經過,除了樹下越堆越高的香紙灰,以及樹上風蝕的褪了色的紅被面以外,我絲毫沒有看出它所呈現的生命跡象。我忍不住對它的生命擔憂起來。過了些許日子,厚實的香灰被一場春雨沖蝕的滿地都是。也許是這些香灰給了它足夠的營養,它竟然掙扎著生出了幾支零零散散的葉子來了。透過被雨水沖開的香灰,能夠看見它青黑色的大理石砌起的基座,以及基座上不鏽鋼的圍欄。這時候,我不得不相信,他的確是一株被保護的「神樹」。

又一個乾旱多風的臘月過去了,我在窗外的一片紅紅火火的香燭里,在一片鞭炮聲里,送走了春節,一天一天過去後,又迎來了又一個花紅柳綠的四月。在一個久違了的雨天里,我破例打開了塵封已久的窗子,讓清新的空氣灌進了我的室內。在我的視野里,遠處的樹早已經煥發出勃勃的生機,有的翠綠,有的已經深綠。而我近旁的神樹卻沒有長出一片葉子。它的厚皮依然可怕的龜裂著,它的被雨沖的發亮的不鏽鋼護欄依然牢固,它的大理石基座依然被人們供奉的香紙灰厚實的擁護著。也許它還不知道,春天早已經來了吧。畢竟,它承載了太多人的期望,一定是忘了。

很快,五月過去了,它依然沒有發芽。六月也完了,它依然沒有長葉。七月八月也過去了,神樹依然沒有再現生機。

夏季滂沱的大雨將神樹上的掛紅打濕後,又被晴日的驕陽曝晒,一陣風過後,朽若廢紙一般褪色的掛紅從乾枯的枝杈上跌落,被清潔工掃進了垃圾箱里。樹下的厚實的紙灰已經被雨沖刷乾淨,裸露出依然黑青發亮的大理石基座,和基座上白亮的不鏽鋼護欄。很長時間裡,我再也沒有聽到窗外有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也沒有再聞到焚燒香紙的煙味。

閑暇之餘,我也坐在巷道里看看那些打麻將的,還有下棋的人們為一個失誤爭論不休。也聽到他們有時也會為神樹的死而爭論不休。有人說,神樹是旱死的;也有人說神樹上的神被有錢有勢的人請走了,所以樹就死了;也有人說神樹上落的神被玉皇大帝加封了,上了天庭了,所以神走了,樹也就死了;也有人說神樹上的神收的香火份子太多了,卻沒有干一件正事兒,被玉皇大帝打下了地獄,所以神一走,樹就死了;還有人說,神樹上的神泄露了天機,遭天雷劈了……

新來的領導重新規划了城市發展藍圖,神樹所在的馬路要進行拓寬。幾個農民工砸掉了大理石基座,去掉了不鏽鋼護欄,拴上了大繩。幾個工人正準備刨開下面的土,斬斷樹根,卻不料樹卻轟然倒下,眾人驚然。被樹嚇到的兩個工人都爬在樹跟前磕頭如搗蒜似的,嘴裡祈求神樹的原諒。也有膽大的想看看樹根下是不是有傳說中的太歲。但當大家將神態不一的目光聚集到樹的根部時,都驚呆了:樹根已經焦若木炭一般,沒有了一點水分。

再一次聽那些人議論的話,竟像是聽錯了似的:有人說,整天在那兒燒,就是人都被烤死了,何況是樹。還有人笑著說,看來被人整天敬著,也不好受啊……

其實,不論是樹還是人,很多時候,奉若神靈的崇拜恰恰是一種殘害。

作者:劉衛濤,男,生於1976年。(華商報簽約作家)(陝西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華商報》《洛陽日報》《茂名日報》《天水日報》《鄱陽湖文學》《陝西青年文學》《陝西文學界》《文化藝術報》《四川政協報》《《西安晚報》《青年文摘》《貴州日報》《陝西工人報》《教師報》《渤海早報》《雜文選刊》《生態文化》《中國糧食經濟》《發明與創新》等六十餘家報刊雜誌,作品多次被轉載,數次獲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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