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之閱讀 創造之創造——讀《〈紅樓〉講稿》
下大雨，最好不過躲在屋裡，關上窗，看懷舊電影，或讀上一本好書，滋味就來了。人人都是過客，生活得有滋味。
我的碩導是位才子，他的書，或買或獲贈，更有張口去要，總算齊備。好書，讀一遍，只是浮光掠影，只明白好，卻不說出細處的好，於是常常拿出來翻讀。暑假，最適合重溫經典。再看一次87版的《紅樓夢》，想起導師的《紅樓講稿》，一氣兒暢快地順了下來。
他並非專門治紅學之人，憑著自己對這部古典文學巨著的熱情再加上北大讀研時吳組緗先生一座絕倒的講課，生生激發了導師潛藏的激情和專註，期末時，他的一篇《大觀園中的「三寶」、「三玉」》的作業得到先生的嘉許，「吳先生給了很好的分數」，導師每每說起都很得意。
導師一向認為有興趣且認真對待才有好文章，我自然謹記於心，厚積薄發，不妄言。他曾在幾個場合說起，有人說以「講稿」命名，著作會否不被視為規整的學術之作？導師夾著煙，露出招牌式的自信且爽快的笑容，說到，當年一位在香港做經理的小姐，對《紅樓夢》十分感興趣，經人介紹，她每周三下午專程從羅湖關過來深圳大學，跟我切磋兩小時。她對《紅樓夢》的喜愛，令人難忘，對我也有激發。這本書就是我在全校開設的《紅樓夢》任選課的提綱二十二講集成，乃命為《紅樓講稿》既合實際，也有我的功夫與思想在內。以「講稿」命名，很好。
導師的課程提綱，從來都是經典。我讀研期間，認認真真記錄的導師的上課內容就被別的老師要去學習，三番幾次，我便不好意思要回，自己複印了一份，那份遂流傳至別處了。他工作很忙，給我們上的一學期課，卻從未以任何理由遲到、早退或是缺席過。從頭至尾，一課不落，一分不落地全部認真準備、激情講解。課上也從不閑聊。一次正值中秋，我想，今日是否可以早點下課，比如這三節課只上兩節，餘下一節以節日的名義放我們回去賞月？誰知，他還是響鈴起講，開篇讓在座的每位同學背一首與月亮有關的詩。接著越講越精彩，直至鈴聲響起。他是一位有著詩人情懷的長者，想起導師的點滴言行，常常就感動了。
導師常言「少年心事當拿雲」，我想，在《紅樓夢》里，他當是最欣賞探春這樣的女孩兒才是。導師又是一位有詩意的才子，靈性的閃光每每就吸引了他的矚目，那麼黛玉自然入得法眼。《紅樓講稿》里，二人都有專章的論述，「玫瑰花賈探春」和「『病美人』林黛玉」。他欣賞三姑娘「女兒要做男兒事的情懷」，是「一個自強不息的女性形象」。他認為探春是在「正出與庶出、品德與環境、女兒身與男兒心」三重矛盾的纏繞中，盛開於大觀園的一枝不甘沉淪、奮發圖強的玫瑰花。「依我之見，如果要學《紅樓夢》中的人物，真正值得我們學的就是賈探春。」除了黛玉「過人的靈性兒，動人的小性兒，不『混帳』的思想」，導師還想說的是，林黛玉的「病態兒」也是迷人的。「病美人」的特徵是身體的多病加心理的多愁。二者相依託，又與「情」脫不開干係，更顯得黛玉的藝術形象有著某種美學和哲學上的「缺陷美」內涵。大觀園詩社諸人，論詩藝，自然釵黛不相上下，位列一流。在「《紅樓》詩話」一講中，導師對園中諸詩人、詩風和詩論都作了詳解。講究道學的寶釵，「一再強調作詩不是女兒本分」，創作時有不經意的自我束縛，不如講求藝術的黛玉能以生命體悟詩的韻味，作出《葬花辭》這樣出色的佳篇。「黛玉推崇漢魏六朝盛唐、特別推崇王維，論詩強調立意，反對以辭害意，同時重視意境，講究新穎奇巧」。這個用心細緻入微地體會生活，以生命的激情來創作的黛玉，不僅受得導師的讚賞，也甚得我的歡心。
導師對紅樓人物的分析除卻以上十二釵之二，還選取了多位有特色的人物進行解讀。如「導遊賈府的鄉下老太婆——劉姥姥」、「一里一外 兩個長舌漢——冷子興、興兒」、「野雜種賈雨村」、「鳳辣子王熙鳳」、「三個『影子』——晴雯、襲人、香菱」和「四對『小情人』」。無一不分析的頗有見解，引人入勝。讀讀《紅樓夢》，再看《紅樓講稿》，對人物情節的認識更清晰更深刻，同時還饒有趣味。
如果僅是分析人物，那這本《紅樓講稿》便顯得正規有餘，趣味不足。導師能從很多角度結合主題闡釋這部巨著的內涵。「牝雞司晨——賈府的家庭特徵」。這第十八講中，導師將《紅樓夢》中的環境分為「一個基本太平而漸有騷動的時代背景大環境」、「賈府榮寧二府這個中環境」以及「賈府以外如劉姥姥和遷居賈府如薛寶釵的各人家庭的小環境」。「《紅樓夢》著重描寫的環境是中環境，即賈府」。賈府的衰敗一大部分原因在於由於男權與孝道的矛盾致使大家族由女性掌權，牝雞司晨。而當時的社會環境，婦女的活動能力僅限於家中，不能科考入朝、領兵衛疆，加官進爵，為家族帶來更多的利益。在這樣一個「有悖傳統秩序和傳統觀念的由女性獨攬大權的家庭環境」中，男人們又不學無術，混世度日，依靠祖宗的榮蔭、朝廷的恩寵，畢竟榮華難固，自然要走下坡路的。此外，關於「文藝讖諱——花簽、燈謎、戲劇」，「姓名學」，「石頭」，「俗語」，「禪趣」，書中都有精彩的講述。
導師愛下圍棋，且是高手，曾寫過一篇《圍棋的哲學內涵》，融會貫通，成一家言。在第十九講「『棋局式』結構」中，導師闡明「圍棋棋盤經緯分明，縱橫交錯，任何一點與另一點都有直接或間接的關聯，是一個次序井然而又環環相扣的網路」。《紅樓夢》中「人物眾多，事件紛繁，互為表裡，一體渾成，假定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相當於圍棋棋盤上的一點，則《紅樓夢》的結構圖可以借用棋盤表示。」《紅樓夢》就有一個中心（賈寶玉）四個基本點（愛情悲劇、家庭環境、社會關係、太虛幻境）的五大要點。接著，導師便以一盤棋的布局闡釋了自己的論點。
關於那篇受吳組緗先生好評的「三寶三玉」的文章也以專章的形式在本書中展現。《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中，林黛玉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導師云：「可知『寶』為富貴，『玉』為品格。」曹雪芹將「寶」字給了賈寶玉、薛寶釵、薛寶琴，將「玉」字給了賈寶玉、林黛玉、妙玉。「三寶」、「三玉」的「人名構思，深厚蘊籍，舉類邇而見義遠，稱文小而其旨大。它的對稱，是婚姻和愛情的對稱，是『至貴』和『至堅』的對稱。『寶玉』二字的分配不僅暗示了兩組人物的婚姻和愛情關係，不僅暗示了曹雪芹對這場婚姻和這場愛情的褒貶——對『至貴者寶』的婚姻暗寓諷刺，對『至堅者玉』的愛情暗寓同情，並且也暗示了他對賈寶玉和四位姑娘品操的抑揚。將『寶玉』二字一起用在賈寶玉身上是暗示賈寶玉的一重身份和一重性格。」寶玉的出身和地位決定著他的肩上寄託著榮宗耀祖、綿延富貴的厚望，確是一塊「至貴」的「寶」，但他鄙視功名利祿，待人誠懇而平等，戀愛真摯而專一，又是一塊「至堅」的「玉」。曹雪芹的命名確實獨具匠心，不可等閑視之。
導師對《紅樓夢》的喜愛和鑽研通通可由一句一文得現，他的才氣與見解也在全書隨處可見。他們那一代的學子，本就以自身的才情和勤奮獲得名師的指點，如魚得水，天之驕子卻無不恰當的「嬌」、「驕」二氣。如果聽一次他激情洋溢的演講或講課，或只是一般而言比較沉悶的會議發言，在他的身上，都是富於激情、情感和宏大的。高山仰止，作為晚輩後生的我們，羨其神采，於言行閱讀之間嚮往且向學之。
以前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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