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增勇:行走在讀書與教書的語文路上
回望我所走過的語文之路,幾多欣喜,幾多辛酸,幾多感慨。
活著的記憶里的欣悅與尷尬
讀師範院校漢語言文學系了,我沒有鄉下人進城的欣喜若狂,反倒憂思深切。因為我讀過的書實在有限。讀過較為完整的一本書是《歐陽海之歌》,再就是一本散篇彙集的《遠征》。《遠征》是讀初中時,教語文的班主任給我的獎勵。還記得那個深秋,天高雲淡,我沉浸在《遠征》的文字里:草地,雪山,沼澤,篝火,傷病傷痛,圍追堵截,不見盡頭的甚至不見前方和遠方的彎彎曲曲而又千難萬險的路,一條「遠征」的路。因為這不明不白的也不甚清晰的「路」,讓我感覺了一種神秘莫測的「未知」或「未來」對我的招引……
也是讀初中的時候,看到了村裡讀高中的同學的語文課本,讀到了袁鷹的《井岡翠竹》和高爾基的《海燕》,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美好感覺,讓我對高中生活充滿了嚮往。後來才知道這就是「美文」的魅力,那一條讓我憧憬的「路」也明晰起來。
時逢考試改革,恢復中考,我上了重高班,離家百里遠。那時還不通車,只有步行,我開始了人生第一次艱難的「遠征」。我讀的是理科,最後一年被外語老師看重,希望我考外語系,於是改讀了文科。又因為數學不錯,數學老師希望我報考財經院校。但最終我全填了師範院校的漢語言文學系。
上大學後我才知道自己的那點漢語言文學知識是多麼捉襟見肘。到學校總務處借領「蚊帳」,居然寫的是「紋帳」,在一旁陪著她媽媽的小學生嘻嘻笑了。我卻笑不出來,在心裡流了淚,甚至還感覺到一種扎心窩的疼痛。
活著的記憶里,對於閱讀如饑似渴的狀態,像是給予我近乎原始的慾望,完完全全的餓癆情狀。活著的記憶里,對於存在的焦灼尷尬的感覺,像是給予我無所適從的催逼,徹徹底底的茫然情形。讀大學了,紀伯倫的《先知》和《沙與沫》,宗白華的《美學散步》,李澤厚的《美的歷程》,培根的《論人生》,蕭乾的《夢之谷》,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等等,漸漸進入我的閱讀視野。大學畢業時,很多同學因終於解脫而喜樂淘淘,而我則因不能繼續讀書而失魂落魄。我放棄了考研,執意回老家縣城……沒能把書真正地讀下去,像是一個夢魘,就連後來的諸多夢境里,也還有著這番掙扎。
教語文豐富和提升了我的生命感悟
1985年的秋天,我走上語文講台,兩個班的第一堂課至今記憶猶新。對重點班的學生講的是「師道尊嚴」,對普通班的學生講的是台灣詩人徐哲萍《放榜的日子》。重點班的學生回憶說,那天我走進教室,他們以為又來了一位新同學,而我這個「新同學」卻站上了講台,一上台就一本正經地進行 「師道尊嚴」的說道。普通班學生畢業多年後與我交談,他們說,「一輩子也忘不了,高中第一堂語文課的那首詩,每次一想起『落地的麥子也會長出新芽』,心裡就有一種激動,一種滿懷希望和憧憬的激動。」其實,我作為語文教師生涯的這兩堂「第一課」,都是用心安排、精心準備的。隨著經歷和閱歷的豐厚,我漸漸感覺到,因為我的存在,因為學生的存在,因為同仁的存在,我的生活和生命里,時時刻刻都有著一面鏡子,如何看清自己,如何讓自己成為自己的「他者」,這太重要了。
因為學生的存在,我的很多教學行為在學生這面鏡子里,讓我更多更好地認識了自己。後來,學生家長甚或社會上的其他行業的一些朋友或者陌生人,也都成了我教學或者做人做事的鏡子。告別了山區教育後,我走向了都市教育。開始面對都市教育的一大特色——家長會。有次家長會,我談了「不看成績看狀態」的觀點。有次在成都春熙路西南書城附近,遇到了我的學生。臨近高考了,這位學生卻在大街上悠閑散步,遇到我,很不好意思。他父親就在她身旁,立即說:「段老師,我特欣賞你的『不看成績看狀態』說法,孩子這些天狀態不好,我帶她散散心。」這位家長是四川大學的一位教授,說話時眼裡飽含真誠。就那一刻,我的心也無限溫暖,有一種「陌生人,你溫暖了我的情懷」的深刻感受,心與心的相互照耀,情與情的相互溫暖,意與意的相互契合,讓我感覺我的收穫遠遠超出了我的付出。
在教書期間,我也常常聽一些老師的課,不只限於聽語文課,甚至還看體育課,聽音樂課。每次聽課或者看課,都在讀課和想課的狀態。也不只在知識層面或者教學技術層面,更多是對教師生態和狀態的思考,諸如「教師姿態」「在場而在狀態」「教師口頭語言的書面化」「課堂的教學魅力在於細節:點而破,破而透」「有教案不能等同於備了課」或「教案和備課是兩種不同狀態的呈現與存在」等等的覺悟,也是在聽課看課想課時切己涵泳而得的。
若在「語言—文化—人」的思維線路里能夠更深地思考語文的存在,思考語文教學,思考語文教育,統籌了「教材、教師、教學、教育」的整體思索,基於學生的語文學習和教師自身的專業成長,基於言語教學而傳播文化,基於文化傳播和傳承而育人於心,浸潤於文化的涵養,喚醒生命,促成生命的成長和發展,這才是語文教育和教學的圓滿功德。
青春歲月里,我曾手拿粉筆頭,感嘆「百無一用是書生」。漸漸地,因為教書,因為教語文,卻也欣慰於與學生相處的無限美妙和無比滿足。從「哥哥老師」走向了「叔叔老師」,也深刻感受到自己對孩子們的一種責任。整整六年的班主任工作,沒有語文本身的內涵蘊藉,是影響不了那些家長痛心、老師頭痛的孩子們的。在做人的尊嚴和良心以及自我完善方面,我對學生們說,「成績差,情有可原,但在做人上沒有資格也沒有理由比別人差」,「現在差(學習)並不意味著將來就一定差(做人)」,「做人的成功才是真正的成功」。1997年至2004年,我在成都實驗外國語學校工作了七年,帶了三屆學生,成績好的班級每屆都出一個全省文科狀元。做了兩屆所謂差班的班主任,卻做得很逍遙,因為學生需要喚醒自我管理,需要平台搭建,需要尊重和信任。至於狀元現象的社會性效應問題,我也曾在我的「一俊遮百丑」的思考里,寫下過這樣的詩句:「金字塔的輝光,何曾照耀到它的基腳」,這是對於教育要面向全體學生的思考,也是對於「弱者更需要關懷」的教育思考,更是對於「優生不可教」的一種辯證思考。每一位學生都需要關懷,但是弱差的學生更需要關懷,追名逐利的功利教育太多遮蔽,遮蔽了教育的本質,遮蔽了教育對於生命起碼的、應有的甚至必有的尊重和善待。大氣候一時難於改變,小環境里的小氣候卻是可以讓每位老師有所作為的,不只是意識和認識的問題,回到教育本身,回到人本身,回到常識,不是不能,只是不做,做起來,做下去,總會有好結果的。
想起過去的那些日子,雖有遺憾,總體自我評價「是一位進了城還沒有壞了良心的農民孩子」。強調自己的「農民孩子」身份,不在於炫耀什麼,因為曾經經受的「殘缺教育」給予我這樣的農民孩子留下了深度的缺憾,有這樣的自我警覺,也才能時刻提醒自己盡量少些遺憾或者殘缺留給我的學生,也如我不識字的父親對我的教導:「我們農民種莊稼,耽誤的只是一季,你們教別人的孩子,耽誤的卻是一生」。
天地間有一面明鏡,那是心靈的明鏡,精神的明鏡,仁見仁,智見智,如何看,看什麼,都很重要。
勤起早看天,閑來讀書忙
大學四年,在如饑似渴的讀書中度過,雖不免囫圇吞棗,卻享有了較多的讀書的快樂,心兒常常飛翔在一些美好的文字中。這些美好,在於文辭,在於情思情意情懷,在於心靈精神思想,在於真知灼見,在於蒙昧啟迪……幽昧昏惑處,豁然開朗時,唯有讀書人才有的那番心意契合,至今也還是一種沉酣的回想。
戀戀不捨的大學生活,不能繼續讀書的遺憾,讓我在走上講台之初,給自己立下三個三分之一的「警示」:三分之一的時間工作,三分之一的時間讀書,三分之一的時間玩耍。如此確定,源於一位大學教授的啟蒙,他在結束專業課最後一堂課上,對某些不常聽課的同學語重心長地教導:「不要認為讀了個大學就了不起了,認真學習的人,也只是搭建了一個知識的框架,更多人連這個框架都沒有搭起來,甚至一根柱子也沒有立起來。要能教好書,必先讀好書。」這簡直是醍醐灌頂的教導。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初,我兢兢業業地讀書和教書。後來,虛無主義、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漸漸盛行。這時,一位有大德賢德的仁兄告誡我說:「增勇,把你用在娛樂的時間拿來做做學問,足夠了。」他還說:「有些事情,我們不做就再也沒有人做了」。因此,我也還不至於娛樂而至墮落,幸甚至哉!
閑來無事亂翻書。作為語文教師,抄寫教案,剪貼教案,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備課,一個常常看書,常常思考的老師,才是在一種真正的備課狀態里,從積累走向積澱,內化於心,生根於心,生長於心,也才能長成知識樹,專業的視野才會廣闊,專業的枝葉才會茂盛,專業的軀幹才會健碩,專業的情懷才會深厚,專業的精神才會純粹,這樣,才能講學理,講學術。沒有沉潛涵泳的功夫,沒有學養層面的自我更新和自我建構,只是銀樣鑞槍頭的揮舞,或是花拳繡腿的虛晃,更是風浪里稻草人的招搖。
把書認真地讀起來,把書實在地教下去,從「忍受」走向「享受」。這些年,我都是這樣呼喚著我的語文同行者。真正的名師在課堂,在講台。任何理論的建構脫離了課堂或者教室,遠離了生命存在和生命成長,剝離了教師生態和學生生態以及教育生態,就只是「幌子理論」。我們的教育理論,要在富有生命質感和生命內涵以及生命色彩上追求理論的生命動態。教育關乎人,關乎生命,語文教育更是與生活和生命緊密相連。如今的教育大多漠視「教書育人」的常識。事實上,無論怎樣努力「教書」,不在「育人」上實實在在真真切切,這「書」是教不好的,甚至會教得很「糟」、很「壞」。
再過十年,我就六十歲了。從沒有過的緊迫感,那種「夕照秋山」的蕭索甚至「黃昏暮愁」的落寞,像是突然間豐茂了,只因為該看的書和想看的書竟然有那麼多。去年讀傅佩榮《國學的天空》,既感到欣悅也感到悲傷。這本是十幾歲或者二十幾歲就該看的。雖是一些常識,而我們這代人就是缺失了太多的常識。也因為自己在一種「殘缺教育」的簡陋里,既缺失了對於自我生命的健全和完善的自我教育和自我修復,也缺失了對於學生教學和教育上的諸多教學調整和教學改進,更缺失了對於自己孩子教育上的規範和規整。有幸的是,去年下半年讀到王棟生老師「我把自己教成了學生」的話語,這樣的教師觀、教學觀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教育智慧。每一位教師能夠對於自己的職業生命作如此生命觀照,也一定能在教學世界別開生面。如果五十歲還算是人生中年的話,路遙那「太陽從中午升起」,是否還能給予自己一些足夠的自信呢?!好像還是在於自己的修為和造化吧。
擔任教研員,至今已滿十年。這十年不是「揚州一夢」,而是百千滋味萬千回味在心頭,生命的疼痛和生命的覺醒像是在召喚什麼,催促什麼,如此,迎風而歌,向死而生,在在無不在,生生無不生。四川省高中語文課改,我發出的第一聲,則是「回到常識講道理,奠基未來寫春秋」,隨後是「把落實真正地落在實處」「在語文課改的路上,成為更好的自己」「在常識處洞開非常景觀,在落實里涵養生命根脈」「回到常識,務求落實,努力創生」「讓我們共同經營語文川菜的盛宴」「把富含營養的水澆灌在生命的根脈」……一如錢理群老師的生命感懷,我「存在著!努力著!」
勤起早看天,天象地氣兩相應,陰晴隨行,涼熱同感,晴帶雨傘,飽帶乾糧;閑來讀書忙,腹有詩書氣自華,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有書櫥的星光照引,不會迷路,也不會迷茫。如此看,做一位閱讀的教師,做一位思考的教師,樂在其中,也樂得其所。
敞開胸懷便是門,豎起脊骨便是劍
蜀江水碧蜀山青,這一方地靈人傑的蜀地山川,多有執著以求的語文同仁,只因為相應的平台通道備受由來已久的「蜀道難」的宿命主宰,更多仁人志士在語文教育上的建樹多在「向隅」狀態,這也使我深感責任重大。不為別的,只為曾經青春時刻的夢想,只為「春風不度劍門關」的夢魘糾纏,唯願自己能夠努力地為眾多四川語文人鋪路搭橋,心嚮往之。
此時此刻,也讓我想起2004年10月,在上海金山參加「語文教育高峰論壇」,深感上海這個「先驅者的營地」里那一批批孜孜以求的語文前輩的語文情懷和生命吟唱,當時,我思緒萬端,寫下過這樣的文字:
看看上海,想想四川,巴蜀多才俊,風流自有期。然而地靈人傑的巴山蜀水,僅語文教育而言,太沉悶了,太鬆散了,太個體化了,太單一化了,真正是各安天命啊,各自在自己的天宇里奔突。有想法的人,一定很多;有做法的人,也一定很多。多是些散兵游勇,多是些閑雲野鶴,最後的結果是時日空耗壯志難酬。為什麼不能讓「悲泣」變成「豪歌」呢?為什麼不能讓「枯寡」變得「豐贍」呢?為什麼不能讓「活力」形成「合力」呢?為什麼只能緊隨其後而望風跟隨呢?語文百花園,哪堪孤芳賞;巴蜀多才俊,四川有希望。願四川仁人志士風雨同舟共建四川語文教育的新平台,願四川有識之士攜手同行共創四川語文教育的新天地。
記得1990年的某一天,當代詩人楊牧因為採風古城閬中,路過劍閣,當地名宿組織大家去和他交流,他朗誦了對於劍門關的歷史感悟,「敞開胸懷便是門,豎起脊骨便是劍」是這首詩中對於「劍門關」中「劍門」二字的文化詮釋。為此,我化用其意,贈予我的學生,「敞開胸懷遨遊書海將世上風光盡收眼底,豎起脊骨行走正道把人間是非全露筆端」。現在想來,這也是愣頭青的我顢頇得有點可愛,然而內里的一些精神氣質,好像也未曾改變,甚或變質。
又還記得幾年前黃玉峰老師來四川講學,講了《蜀道難》,隨後一起參加眉山三蘇祠的蘇軾研究會,黃老師要我自己想一句話,他書寫後贈予我,我就半開玩笑半認真了,「萬夫當關一夫開」,是對於《蜀道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化用。黃老師寫後贈予了我,我卻一直不敢懸掛,是認真玩笑,還是玩笑認真,我都笑而存於真心了。
收起玩心,因為成不了玩家。還是認真點,唯有認真,才能從「熟知」走向「真知」。
這樣的一些文字,公之於眾,是自我反省,也是自我告誡。有「劍」在手,無須問「天下誰是英雄」;把「門」打開,做一個敞亮的人,更易於自己對於自己的清理和清洗。至於語文,或者語文教學,或者語文教育,形而上(道)的迷失必將導致形而下(術)的低迷,我永遠堅信這點。
源自:2014年《語文學習》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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