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進酒》：清醒和酣醉的對話
自嘲和自黑是勇氣和膽量，自知之明是清醒和智慧。
——劉勇
這學期和學生一起學習了李白的《將進酒》，反覆引用之下忽然發現了點原先沒有注意過的事情，覺得很有趣，和諸君分享。
現附上正文：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此刻的李白，被唐玄宗"賜金放還"已經八年之久，當時，他跟朋友岑勛曾多次應邀到嵩山（今河南登封）元丹丘家作客。酒席之上，李白手拿酒杯，手撫須髯，揚天大笑，俯身勸酒，詩興大發，酒意正濃，酣暢淋漓間洋洋洒洒一揮而就，一方面對自己充滿自信，孤高自傲；一方面在政治前途出現波折後，又流露出縱情享樂之情。在這首詩里，他演繹莊子的樂生哲學，表示對富貴、聖賢的藐視。而在豪飲行樂中，實則深含懷才不遇之情。
我是邊讀邊想，想像著謫仙此刻的形象，揣摩著他捏起酒杯時的心理，甚至想像著在座的元丹丘和岑勛望著偶像時的眼神，忽然恍惚間彷彿李白在酒桌那邊手指往嘴唇前一豎，朝我詭秘一笑，我渾身一激靈，眼前的文字忽然自動排成兩排。
站在左側的被我塗紅的句子出自清醒的李白，既有自信，又有高傲，還有痛苦；站在右側的句子，則是豪放、不羈的李白，借著酒勁說的豪詞。
"人生得意須盡歡"，未必非要飲酒，他鄉遇故知，得意之時，盡情抒懷，這是常人都可以做到的，但是"莫使金樽空對月"，"不要讓酒杯空著，倒滿倒滿！"——這就是酒話了。
"天生我材必有用"，這是十足的自信，恃才傲物，朋友相聚之喜，彷彿讓自己忘記了自己被"賜金放還"的可憐命運，當別人還是惴惴的時候，他的眼神里依舊冒著神光，但是"千金散盡還復來"就有點口出狂言了，大把大把花錢，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麵包會有的，金錢也，還會再有的。——這分明也是酒話。
"烹羊宰牛且為樂"，這是貴客臨門、嘉賓滿座之時熱情的待客之道，也許只是幾個羊肉串、一碗牛肉湯，在詩仙的嘴裡就變成了足足一大隻，盡顯豪氣，也不為過。但是"會須一飲三百杯"可是坑人啊，會喝愛喝和能喝是兩碼子事，且不說多大的杯子，單這一個三百，就足以嚇死幾個。——這分明也是酒後豪言。
"鐘鼓饌玉不足貴"恰說的是李白的眼中，財富、地位都不在話下，不入法眼，其自視清高，藐視權貴的傲然形象躍然紙上，可謂真實，但"惟有飲者留其名"這分明是強詞奪理、歪理邪說啊——這分明也是酒話。
"陳王昔時宴平樂"既寫出對曹植之敬佩和同情，也有美玉自比之意，羨慕之餘還有洋洋得意，這是實情，但"斗酒十千恣歡謔"，誇說喝的酒很是名貴，價值連城，這就沒啥意義了吧，好哥們在一起，喝點啥就不行，酒不醉人且人自醉呢，一看便知，——這也是酒話。
喜也是他，悲也是他。悲盡樂來，樂極而悲，他醉了？酒後狂言？喝點酒就不著天不著地了？放蕩不羈不著邊際了？
我依稀看到兩個李白站在一處，超我和本我一對冤家唱著一前一後的唱詞，作為文人和詩人的李白剛吟出心境，作為酒徒的李白立刻給打場子說酒話補充，一正一邪，一明一暗，一清一濁，一醒一醉，阡陌縱橫之感充滿紙面。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李白不願意空自感發自己人生的感慨，無論喜憂，所以每一句正兒八經的感慨之後，都會立即以一句酒話加以註解，他的內心站在高山之上，然而他非要把自己的肉身，淪陷在市井裡、酒肆中，忽然想起蘇軾在《答李端書》里的一句："自喜漸不為人識"，有人努力成為不凡，有人欣喜成為平常，有人示人以明智，有人示人以渾噩。
自嘲和自黑是勇氣和膽量，自知之明是清醒和智慧。
《將進酒》，未必是大醉的李白，或許只是頷首微笑的樣子吧！
作者：劉勇
創作時間：2017.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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