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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逼著他娶大嫂

娘逼著他娶大嫂

1

那一伙人走了,屋子裡瞬間就安靜下來。娘坐在沙發上,低頭看著地面。一縷陽光從門外透進來,光柱里有細密的塵埃無聲地翻騰著,牆壁上石英鐘的秒針在移動,噠噠的聲音讓安虎感覺到自己心跳的節奏。

三個姐夫坐在靠近娘身旁的沙發上,不停地吸煙,端起一茶杯水,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響。三個姐姐坐在娘對面的小板凳上,袖著手不吱聲,她們不時相互對看一眼,又各自扭頭沉默。三個姐姐的孩子們在門外探頭探腦,啊啊嗷嗷地尖叫幾聲,又嬉笑著跑開了。

院子里的老槐樹上,麻雀在嘰嘰喳喳地歡叫。

安虎瞥了一眼茶几上的蘋果和橘子,起身走到娘跟前,摸起一個橘子,剝開了皮,掰開橘子瓣遞給娘。

娘看了一眼,搖搖頭沒吱聲。大姐吭哧了一聲說:「娘,你吃點吧,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你保重身子要緊,這日子還得朝前過呢。」

大姐這麼一說,大姐夫也跟著勸娘:「人活著得信命,俺弟弟該著早走,他走就走吧,娘你得想開,我們幾個孝順您就是了。」

話音未落,娘抽搐著嘴巴,又開始嗚嗚地哭了。二姐和三姐也跟著哭起來,她們走過去抱住娘,嗚嗚的哭聲像團團翻滾的煙霧,瀰漫在屋子裡。

安虎聽得難受,起身走出了屋子。院子里的陽光明亮,刺得安虎睜不開眼,安虎揉了一把眼,卻聽到娘在屋裡哭喊著叫他的名字。

「安虎,你去把紅桃叫回來。」

紅桃是嫂子的名字,安虎聽清了娘的喊話。他踅到門口,猶豫著沒抬腿進屋,他看著娘哆嗦的手裡捏著那張淺綠色的銀行卡,伸長了胳膊朝安虎晃動著。

「安虎,你叫紅桃回來,咱們商量商量,以後這日子該怎麼過……」

安虎沒吱聲,他怔怔地看著娘手裡晃動著的銀行卡。這一張薄薄的卡片,裡面裝著三十六萬塊錢,三十六萬塊錢是大哥安龍拿命換來的。

安龍在山西的小煤窯挖煤,一個月以前,煤井瓦斯爆炸,安龍被砸在煤井裡。一個月後的今天,縣裡的領導送來了這一張銀行卡,他們連一口水都沒喝,簡單說了幾句安慰話,放下這張銀行卡就走了。

2

安龍經歷的這場礦難,在國家電視台都有報道,那時候安虎正在深圳的一家電子企業做工。當時安虎正和青果在他們的出租屋裡吃晚飯,十四英寸的電視機就擺放在飯桌前邊的床頭上,安虎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電視里正在播放對這場礦難救助的新聞報道,人影晃動的搶救畫面晃得出租屋裡一明一暗。

青果放下飯碗,起身摁亮了燈泡,扭身對安虎說:「聽說超市裡的鞋子大減價了,吃完飯陪我去買雙高跟鞋。」

安虎放下筷子,掏出錢夾看了看,笑著朝青果點點頭。那天晚上,因為買到了一雙淺紅色的高跟皮鞋,安龍和青果情緒很好,兩個人甜言蜜語,相擁而睡。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安虎被手機鈴聲驚醒。他接通手機,大姐颳風一般的痛哭聲就鑽進他的耳朵里。

青果揉著惺忪的眼皮,聽著安虎手機傳出的哭聲,眼睜睜地看著安虎的眼淚滾出來。安虎穿衣下床,摸索著錢夾,收拾背包朝門口走的時候,扭頭說:「果果,等我回來,我很快就會回來。」

回家的路上,安虎一直在默默掉淚。

大哥安龍只比安虎大兩歲,自從父親去世以後,兄弟倆都是發誓要朝好日子上奔的。他們要掙大錢,讓娘過上好日子,讓安家在村子裡揚眉吐氣。

可是自從大哥跟嫂子定親以後,他掙大錢的慾望就像雨後的野草一樣瘋長。大哥辭去工廠的工作,提著被褥去山西小煤窯的那天,曾經給安虎發過一條簡訊:吃得苦中苦,方做人上人。

安虎明白大哥的心情,他想狠心掙上幾年錢,成家安心過日子。那幾年,大哥的確是掙了錢,蓋房子,娶媳婦,生孩子。每年大哥回家過年的時候,總是說,再干一年就不幹了,再攢點本錢他就可以在鎮上開個超市了。

大哥一直這麼想,也一直這麼做,可是他卻沒想到,他會把自己的身體和夢想都砸在了煤井裡,連一根頭髮都沒帶回家裡來。

安虎回到家裡,看著哭成一團的娘和姐姐們,看著紅桃抱著一歲多的侄子哭著回了娘家,安虎的心一下子就亂了,他真是覺得天塌下來了。

從去山西小煤窯找領導交涉大哥的賠償過程,一直到給大哥做了一場假模假樣的喪事,這一個月下來,安虎身心俱疲。

每天晚上,青果都要用手機微信和安虎視頻一會兒。只是網速太卡,聲音和圖像都斷斷續續的。青果詢問事情的進展,事情的結果,詢問娘的身體和情緒,最後青果總要在斷斷續續的聲音里要求安虎說我愛你。安虎就笑著擦淚,笑著對青果說我愛你。

安虎以為,日出日落,正如潮漲潮落,悲傷總會過去。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娘和姐姐們的情緒會一天天好轉。他打算再過幾天就返回深圳,他想回去好好安慰青果,好好疼疼青果。

如果不是大哥意外死亡,安虎和青果本來就定下今年的婚期。他倆在他鄉異地從相識到相戀,再到相知相守,愛情的種子已經生根發芽。

儘管出現了大哥死亡這件事,安虎心裡還是對未來充滿了期待。只是青果在最近一次和安虎的視頻里,忽然問安虎:

「你嫂子以後怎麼辦?」

安虎還沒來得及想這個問題。

青果又問:「你大哥拿命換來的這三十多萬塊錢,應該給誰呢?」

這個問題安虎也沒想過。

青果說:「要是你嫂子帶著這些錢和你侄子改嫁了怎麼辦?」

安虎說:「你說的這些問題我都沒想過。」

青果那邊停頓了一下說:「你該考慮這些問題啊。」

安虎愣怔了一下,因為青果的提醒,他這才覺得,青果提出的這些問題,真是值得考慮的問題。

本來他以為,大哥死了,人沒了,沒了還能怎麼辦呢,自己勸自己,未來的日子還得過下去。可他想不到的是,大哥活著沒有的問題,因為大哥死了,問題卻出現了,這些出現的問題會改變他以後的生活,這些問題會像一捆繩子一樣,捆綁著他,拽著他,讓他不得不朝前走。

3

紅桃的娘家在石龍崗村。前兩年大哥剛和紅桃定親的時候,安虎曾經陪大哥去過紅桃的娘家。那次大哥帶去八色禮物,有雞、魚、煙、酒和糕點。紅桃的娘家人把安虎兄弟倆奉為座上賓,擺滿了一大桌子酒菜,大哥和安虎灌了一肚子酒。

頭昏腦漲里,安虎瞥見紅桃從卧室的門縫裡探頭朝熱鬧的飯桌上看,紅桃的神情有些魂不守舍的焦灼,還帶著一些欲言又止的嬌羞。

只是當時大哥安龍沉醉於應付那些熱情勸酒吃菜的陪客人,沒有發現從門縫裡偷看的紅桃。

安虎和紅桃的視線對接的一瞬間,紅桃的嘴角抿了抿,突然張著嘴巴對安虎一張一合。紅桃的嘴巴沒有發出聲音,只是誇張地對安虎做著發音的口型。安虎有些愣怔地看著紅桃的樣子,他判斷出紅桃的口型是在告訴他「少喝點酒」的時候,就突然對著紅桃嘿嘿發笑了。他的笑聲讓飯桌上的人吃了一驚,就連大哥安龍也跟著安虎的笑聲朝紅桃門縫裡看過去,在那一瞬間,紅桃羞紅了臉,砰的一聲把門關嚴了。

回家的路上,安虎結結巴巴地對大哥說,哥,你有福氣,俺嫂子真好。

大哥醉醺醺地對安虎說,放心吧,我讓你嫂子給你找個比她還好的。以後咱家這日子就有奔頭了。可是這好日子才剛開始,才過了兩年時間,大哥就一聲不吭地走了。

安虎騎著摩托車,腦子裡亂鬨哄地想著前前後後的事,一路上神情恍惚。一直到摩托車穿過小鎮的時候,安虎才被眼前的喧鬧驚醒過來。

他看見路邊的水果攤,想著去紅桃的娘家總不能空手,買點水果也算表示對紅桃家人的尊敬吧。

安虎慢慢把摩托車停在水果攤旁,問了價錢,拿塑料袋裝了一些香蕉、橘子,覺得不夠多,又買了一個哈密瓜。

正待騎上摩托車時,扭頭看見水果攤旁邊的一個小貨車,擺放著花花綠綠的小物件。頭飾,鑰匙扣,手機殼,墨鏡,布娃娃等等,滿滿的小貨車顯著無聲的熱鬧。

安虎猛然想起青果,她最喜歡這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了,每次見到這些小物件都要挑選一兩件,把玩得不亦樂乎。

安虎從那些擠擠攘攘的小物件里看見了一串項鏈,金黃色,鏈子很細,環環相扣,項鏈墜著一個蘋果造型的金黃色墜子。

安虎仔細審量這一串項鏈,他腦子裡浮現出青果咧著嘴巴沒心沒肺哈哈大笑的樣子。一股甜蜜蜜的感覺從心裡滋生。

安虎問:「這個項鏈多少錢?」

小貨車裡探出一張中年婦女的臉:「不講價,十五塊錢。」

安虎顯得有些失望,這個項鏈的精緻模樣和價錢相差太多了。他想不到會這麼便宜,在他心裡,他是要給青果買一串貨真價實的純金項鏈。不過他實在是一眼就看上項鏈上蘋果形狀的墜子,十幾元的東西,就權作哄青果開心一次吧。

安虎付了錢,中年婦女把那串項鏈裝在一個煙盒一樣大小的方形紙盒裡。安虎接過紙盒,塞進胸前的內兜里,心裡泛起了一股莫名的小竊喜。

穿過小鎮南北走向的大街,安虎放慢了摩托車的速度,再拐過一個彎道,前邊的村子就是紅桃娘家的石龍崗村。安虎看了看掛在車把上的水果,忽然有些緊張。他不知道怎麼對嫂子說,僅僅是傳達娘的要求嗎?還是說大哥賠償金送到家裡了,讓紅桃回家去看看怎麼辦?

大哥死了,人沒了,紅桃接下來還能怎麼辦呢?如果紅桃和她家人拒絕回去怎麼辦?越是臨近嫂子娘家的村子,這些問題越發清晰起來,摩托車的嘟嘟聲逼問著安虎。

等到了村口,安虎稍作遲疑,憑著記憶找到了紅桃娘家的大門。安虎停下摩托車,遲疑著推開門,一陣狗吠,腳步聲跟著傳過來,安虎探頭看見嫂子的父親站在門口。

安虎叫了一聲叔。紅桃的父親打量著安虎,他顯然是認出了安虎,卻是一副淡漠的表情。

安虎把水果遞過去,嫂子的父親向後退了半步,把手縮到背後。

安虎說:「叔,俺嫂子呢?俺娘讓她回去。」

「去城裡了。」

安虎噢了一聲:「下午能回來嗎?」

「不知道。」

紅桃的父親說著,忽然扭身罵汪汪亂叫的狗:「叫喚什麼?煩不煩人?再叫喚就一腳踢死你!」

安虎滿臉尷尬,他把那一塑料袋水果掛在門閂上,訕訕地退出大門,又對紅桃的父親說:「大叔,麻煩你給俺嫂子說聲,俺大哥的死亡補償金送到俺家了。」

4

安虎回到家裡的時候,娘已經不哭了,還是坐在沙發上痴獃獃地盯著地面。幾個姐姐圍著飯桌揉一團面,飯桌上的菜盆里是調和好的肉餡,姐姐們正在默不作聲地包水餃。安虎進門,娘就偏頭朝安虎身後看,幾個姐姐也起身朝院子里大門的方向張望。

「紅桃沒跟你回來?」大姐問。

安虎搖搖頭。

「我就知道她不肯回來了。」二姐說。

「她還得回來,三十多萬的補償金,她不會這麼輕易就走了,肯定惦記著呢。」三姐的話音裡帶著早就預料到的諷刺。

這話題剛一開頭,姐姐們的議論就熱烈起來,都說紅桃要是改嫁,就別想拿到一分錢的補償金,堅決要把侄子留下來,怎麼也得給安龍留下這條血脈。

姐姐們越說越激動,激動裡帶著憤怒,她們說得咬牙切齒,好像是她們已經確定紅桃要離開安家改嫁了。

三姐說:「雖然紅桃還年輕,死了男人的女人,一時半會找不到合適的,放心就是了。」

三姐的這話讓兩個姐姐開心起來,她們三個不約而同地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待扭頭看依舊發獃的娘,才繃住了嘴不吱聲,又悶頭包水餃。

這是自從安龍死了以後,家裡第一次爆發出的笑聲,安虎聽著刺耳,又不知道怎麼插話。他走到茶几旁,端起水杯喝水。

娘抬臉看著安虎,待安虎放下空杯子,娘的嘴巴張開了,滿臉的皺紋居然綻開了一些笑意。

娘說:「紅桃回來,讓她跟你過日子,你覺得行嗎?」

幾個姐姐停止了包水餃,偏頭看著安虎,滿屋子的人誰也沒想到,娘會提出這麼一個想法。

「這樣你大哥的補償金也不用分給紅桃了,你侄子還是咱家裡養著,也算是給咱全家人一個圓滿的交代了,你覺得行不行?」娘說著這些話,一團淚又從眼眶裡滾出來。

「只要俺弟弟願意,紅桃肯定答應!」大姐的嗓門高漲,像是突然被這個想法刺激得無比興奮,她偏頭問安虎:「弟弟,你願意嗎?」

安虎說:「不願意。」

5

那天晚上,安虎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實在是想不到娘會說這番話,也想不到姐姐們會支持娘的這個主意。這怎麼可能呢?怎麼能讓自己的嫂子當老婆呢?真是太荒誕了,真虧得娘能想出這樣的主意來。

安虎喜歡青果,他怎麼能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呢?娘要是再提這樣的要求,安虎就立馬走人,以後再也不回這個家了。

快十一點的時候,青果發過來視頻邀請,安虎看到了青果的模樣,她像是剛洗完頭,長發散開著,顯得多出了幾分嫵媚。

青果問:「幹嗎呢?」

安虎說:「想你啊。」

青果笑起來,整個嘴巴都張開了,露出細碎的牙齒。安虎翻身從上衣兜里掏出那個裝著項鏈的紙盒子,拆開了拿出那一串項鏈,靠在手機攝像頭前晃悠。

安虎說:你看,我給你買的項鏈,好看不?」

青果那邊瞪大了眼,老大一會兒才說:「好看,你又亂花錢,多少錢買的?」

安虎說:「十五塊錢買的。」

青果那邊就哈哈地笑起來,整個笑臉都在安虎手機里晃動。安虎把手機屏幕貼近嘴巴,對著青果的笑臉,故意吧唧吧唧地發出響聲。

安虎說:「嗯,真甜。」

青果說:「滾。」

兩個人嬉笑了一會兒,安虎說:我給你說個事,你別生氣啊。上了年紀的人也很逗呢,今天俺娘居然讓我娶我嫂子,說這樣做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嫂子和侄子以後就都有著落了。你說俺娘真搞笑啊,這怎麼可能呢?」

屏幕里的青果正笑著,忽然就不笑了,她顯然是聽清了安虎說的這些話。青果綳起臉,問安虎:「哦,還真有這樣的事啊。你覺得呢?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安虎說:「還怎麼想啊?根本就不可能嘛。」

青果停頓了一下,又說:「其實……其實也可能啊,你娘說得有道理。人活著就是為了過日子,愛情怎能當飯吃呢。」

安虎說:「別胡說。早知道你生氣,我就不給你說這事了。」

青果說:「我沒胡說,也沒生氣,我說的都是實話。」

安虎氣得心疼起來,忍不住對著手機里的青果吼:「瘋了,你們都瘋了嗎?」

安虎只顧把手機貼近嘴巴吼叫,他吼了幾聲,才發現青果那邊早就掛掉了手機。

安虎氣得手指頭都哆嗦了,找出青果的手機號撥過去,青果那邊沒接,安虎接連撥了十幾次,青果那邊乾脆關機了。

6

這一夜,安虎沒睡踏實,心裡又氣又疼,迷迷糊糊熬到了天亮,卻又聽到娘在門外喊他,一聲高過一聲。安虎穿衣下床,拉開門,見娘立在門外。娘抬起手遞東西到安虎身邊,安虎看清了,娘手裡捏著的是那一張淺綠色的銀行卡。

「你去銀行把這裡面的錢都提出來吧。」

「提錢幹嗎?」

「我想看看三十多萬到底是多少錢,我活了一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錢。」

「看不看有什麼兩樣?娘,這麼做有意思嗎?」

「你大哥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成人了,現在他沒命了,他的命變成了這麼一張薄薄的卡片……」

娘的聲音哽咽起來,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我心裡發慌,我想看看你大哥的命,我就想看看你大哥的命換來了多少錢……」

安虎悶聲看著娘,伸手接過了那張銀行卡。騎著摩托車去了鎮上的儲蓄所。三十多萬塊錢,儲蓄所里一下子沒有這麼多現金,又打電話通知縣城的銀行送現金來,折騰了多半個上午,安虎背著滿滿的一布包現金回到了村子。

等他進了家門,發現姐姐和姐夫們都來了。娘像昨天一樣坐在沙發上,盯著門外,看著安虎一步步走進來。

安虎進了門,側頭看見紅桃也回來了,她懷裡抱著一歲多的侄子。安虎跟紅桃對望了一眼,紅桃便慌亂地低下頭。

安虎也覺得心跳突然竄到了嗓眼邊上,他把布包放在茶几上。紅桃開口說話,聲音低如蚊鳴:「昨天我去城裡給孩子拿葯了,咳嗽老是不好。」

沒有人接著紅桃說話,眾人的目光都齊聚到茶几上的布包。

娘說:「錢都取出來了?」

安虎點點頭。

娘說:「趁著咱家裡人都在,拆開吧。」

安虎沒吱聲,彎腰把布包解開了,一捆捆整齊的鈔票袒露在茶几上。娘的目光從地上抬起來,慢慢地落在了茶几上。半晌,娘說:「這就是三十多萬塊錢啊?這就是我兒子的命啊!」

娘的手哆嗦著伸到茶几上,她摸著一捆捆鈔票,嘴裡喃喃地說:「這一捆是我兒子的胳膊,這一捆是他的大腿,這一捆是他的鼻子,這一捆是他的嘴巴……」娘不住嘴地叨叨著,「這是他的眼,這是他的心,這是他的肺,這是他的腸子……」

紅桃哭了,大姐也開始哭出聲,跟著二姐和三姐也哭了。他們姐妹三個蹲下身子抱住了娘,嗚嗚地哭成一團。接著三個姐夫的眼圈也發紅了,他們先後擦著眼走出了屋子。

安虎面對著哭成一團亂麻的場面,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想躲出去,讓她們哭個夠。可是誰也沒想到,娘掙扎著站起來了,她擦著淚,撥開三個女兒,一步步走到紅桃面前。

娘怔怔地看著紅桃,她半張著嘴巴,屋子裡的人都以為娘想對紅桃說什麼,可是娘的嘴巴只是半張著,她的身子搖晃一下,雙腿一彎,娘朝紅桃跪下了。

娘帶著哭聲說:紅桃,別走,娘求你了。」

滿屋子的人都被娘的舉動嚇愣了。等眾人反應過來,開始拉扯娘,娘卻掙扎著不起來,又把跪著的身子朝安虎那邊側過去。她挪動雙膝幾步,沖安虎喊:「安虎,娘求你別走了,你在家安心過日子吧。只要你們都不走,咱這個家就散不了……」

娘的喊聲像一記耳光打在安虎臉上,安虎覺得眼前一黑。他搖晃著身子靠在門框上的時候,聽到紅桃帶著哭腔說:娘,您這是幹什麼啊,娘,您永遠都是俺的娘還不行嗎?」

娘的哭聲和下跪把安虎逼到了無處可逃的絕境里。娘對安虎說,你只要不答應跟紅桃過日子,我就死給你看。你大哥死了,你娘也死了,咱這個家也就煙飛灰滅了。

安虎鑽到房間里,躺在床上,整個頭都要炸開了。他蒙上被子,卻遮不住娘斷斷續續的哭聲。娘決絕的哭聲似乎在表明,只要安虎不同意,她就會繼續哭下去。安虎怎麼捨得讓娘哭呢,娘的哭聲一直像刀子一樣割著他的心。

可是,可是安虎也捨不得讓遠在深圳的青果哭啊。雖然他沒聽到青果的哭聲,可是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青果哭了,青果肯定是哭了。

安虎和青果剛開始戀愛的時候,安虎就對青果承諾過,雖然他只是個打工仔,他沒有錢給青果更多的幸福,可是他保證不會讓青果受一丁點兒委屈,他發誓不能讓青果因為他掉一滴淚。可是青果總是愛哭,動不動就噘著嘴掉淚,青果每次哭的時候,安虎都要費老大勁兒才能讓青果破涕為笑。

7

那天晚上,安虎用手機微信給青果視頻,青果那邊沒回應,安虎撥打青果的手機,也是暫時無法接通的狀態。

青果肯定是在哭,她肯定是哭成了雨打梨花的可憐模樣,她肯定是哭得一塌糊塗了。安虎一遍一遍撥打青果的手機,這一個晚上,安虎撥打了一百遍青果的手機。天快亮的時候,安虎決定悄悄離開家,趕往深圳去找青果。

安虎穿衣下床,悄悄拉開門,卻看見娘坐在沙發上,默不作聲地看著安虎。娘好像是一夜沒睡就坐在沙發上,她保持著昨天坐在沙發上的姿勢,兩眼紅腫地盯著安虎。

清涼的風從窗戶刮進來,帶著絲絲裊裊的煙草味兒。院子里的老槐樹上,隱隱有鳥兒的鳴叫,遠處的雞鳴和狗吠斷斷續續傳過來。

安虎聽到牆上的石英鐘嗒嗒的走動聲,卻讓安虎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安靜,面對娘不動聲色的神情,安虎覺得這樣的安靜就像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讓他有了窒息的感覺。

安虎喊了一聲娘,他聽到自己的嗓子嘶啞了,他覺得自己喊出這聲娘,就要哭出來了:「娘,我得走了,我在深圳有個喜歡的女人。」

娘的嘴巴嚅動著。像是費了老大勁兒,娘才張開了嘴巴,娘說:「你走了這個家怎麼辦?紅桃怎麼辦?你侄子怎麼辦?你真願意看著你嫂子帶著你大哥用命換來的錢嫁給別人嗎?你真願意看著你侄子離開咱這個家嗎?」

安虎說:「娘,我是個獨立的人,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和追求,我管不了別人的事。」

娘說:「這怎麼是別人的事呢?這是咱家的事。」

安虎說:「娘,您這是在逼我,您想逼死我嗎?」

娘說:「我不是逼你,我是在逼咱這個家能繼續過下去。」

安虎半張著嘴巴,他想大聲反駁娘的話,他想朝娘憤怒地大叫。可他只是張著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覺得渾身哆嗦起來,整個身子都在痙攣,身上的每一條筋肉都在扭曲。

他眼睜睜地看著木雕泥塑一般的娘,眼淚在他的眼眶裡打著轉兒,青果的笑臉又從腦子裡冒出來了,青果的哭聲又在他耳邊響起來:「人活著就是為了過日子,愛情怎能當飯吃呢。」

淚眼矇矓里,安虎看到娘身後的木門拉開了,紅桃站在木門裡,眼皮不眨地盯著安虎,清晨的光亮落在紅桃臉上,紅桃看了安虎一眼,便低下了頭。

8

太陽升起來了。滿院子里亮堂堂的,陽光落在老槐樹的枝椏上,就像密密麻麻的細雨一樣,沖洗得滿樹的葉子翠綠欲滴。

娘挪動著步子走到院子里,彎腰拉開了西牆角的雞窩。那些紅黃的雞們撲棱著翅膀鑽出了雞窩,咕咕地叫著,低頭相互追逐嬉戲。娘朝那些雞們揮了揮手,又轉身走到豬欄旁,探身看著還在昏睡的幾頭豬,她噘起嘴巴,斷斷續續地吹著口哨。

她只是稍愣怔一下,就扭身朝東偏房走進去,出來的時候,手裡端著一隻木瓢,她嘴裡發出吱吱的響聲。那些雞們就咕咕地叫著朝她撲過去,娘把手裡的穀子撒在地上,那些雞叫得更歡了,就連豬欄的豬也跟著叫起來。

紅桃抱著孩子走到娘跟前,孩子跌跌撞撞追逐著雞們。紅桃攏了一把耷拉在耳根的頭髮,走到灶台前,摸起一把乾草,擦亮火柴點燃了乾草,騰出的火苗發出噼啪的碎響,紅桃把燃燒的乾草塞進灶膛里,起身揭開鍋蓋,拿了水瓢探進水缸里舀水,把一瓢白米倒進了鐵鍋里,嘩啦嘩啦,滿鍋的熱氣沸騰,院子里一下子熱鬧起來了。

安虎坐在屋門西邊的石凳上,不動聲色地看著院子里熱鬧的場景。他看著紅桃離開灶台,甩著雙手走進屋子。娘扭頭對安虎喊:「安虎,愣怔什麼呢,過去往灶台里添把火。」

安虎看到娘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側身抬手擦了一把眼。安虎覺得自己站起身,移動著步子朝灶台走過去,他蹲在灶台上,摸起一把乾柴塞進灶膛里,躥動的火苗舔著鍋沿,發出嘶嘶的聲響。紅桃的腳步走過來了,他沒回頭,聽到紅桃低聲說:「你的衣服髒了,脫下來我洗洗吧。」

安虎對著灶膛長吐了一口氣,他解開衣服的紐扣,脫掉上衣,側身把衣服遞到身後。他覺得紅桃接過了他的上衣,他聽到身後響起一陣悉悉索索的碎響。安虎閉上眼,任憑灶膛里的熱氣烘烤著他的臉。

片刻,紅桃低柔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他聽到紅桃叫他的名字,安虎緩緩轉過身,他看到紅桃手裡捏著裝著項鏈的那個紙盒子,遲疑地對安虎說:「這是什麼?」

安虎說:「項鏈。」

紅桃的嘴角抽動了一下,臉龐瞬間紅起來,她有些慌亂地低下頭,低聲說:「這是你給我買的嗎?」

安虎沒吱聲,他聽到紅桃在他背後的聲音越來越低,卻又清晰有力地鑽進他的耳朵里:「你哥活著的時候,只會拚命掙錢過日子,他說過給我買一條項鏈,可是他到底還沒給我買……」

紅桃的聲音哽咽起來,一股熱流從安虎眼眶裡湧出來,安虎逼著自己低下頭,抓起一把乾柴塞進灶膛里。安虎對著灶膛里歡騰的火焰說:「你戴上試試吧,看看好不。」

安虎的話音剛落,他看到侄子跌跌撞撞地朝灶膛前撲過來。紅桃伸開雙手,蹲下身子把孩子攬到了懷裡。那一串項鏈在紅桃的手裡晃動著,閃著黃澄澄的光亮。

娘立在雞窩旁,怔怔地朝灶膛這邊看,娘的眼裡怎麼又冒淚了。安虎看到娘側身擦一把眼淚的時候,便不由地低下頭,他聞到了鐵鍋里米飯的香氣,才覺得餓了。

本文作者:柏祥偉

原題:項鏈

來源:長江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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