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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海良進城記·之 海良進城

那年夏天,海良和他爺他婆來了縣城。海良他大姑和大姑父給老人家墊了錢,在一處新蓋的小區里買了一套單元房。偌大的小區里,沒有幾戶人家,雖說是縣城,但走不了幾步路就是村子。海良他爺用了一輩子的土廁所,到了縣城用起了座便器,他爺反倒拉不出屎了。好在小區地處偏僻,出了圍牆過條馬路就是野地,高高低低地堆放著建築垃圾,他爺有時候實在憋不住了,就跑到野地里解決一下。他婆倒不存在這問題,只是服侍了一輩子的地,這時候住在樓房裡,每天不知道做什麼。她想出去找活兒做,可她都六十多了,又沒啥本事,字也不認識幾個,能做個啥么。但好歹是讓她找著了一個活兒做,撿破爛。這活兒既不要成本,也不要求學歷,而且大部分從業人員都是和她一樣的老太太。於是海良他婆每天早上吃完飯,就拿著個破布袋子拿著個夾子上街了。飲料瓶、紙箱子、小鐵件,能拿得下的她都裝進破布袋子里,拿不下了就權衡一下,哪個貴留哪個。海良他大姑知道了,覺得可氣又可笑,氣得是老太太出去撿破爛像是在打她這個女兒的臉,說她沒好好照顧自己的父母;可笑得是接他們到縣城裡來本是為了讓他們享享清福,結果卻像是在折磨他們。

海良自然是轉到了縣裡的一所小學開始上課。留一級,再讀一遍三年級,好在他也早一年上學,所以並無大礙。他大姑父在縣教育局、學校都有熟人,轉學的事沒費什麼周折,可能就是一頓飯的事。這個小縣城因為城東邊一座古人的墳和他的陪葬品而出名,所以來旅遊的人很多,相應的餐飲、住宿也就比較多。海良的新學校就在餐飲一條街上,街道兩邊幾乎全是餐館,什麼剪刀面石鍋魚,什麼家鄉餅大紅袍,琳琅滿目、種類繁多。學校緊鄰的就有一家「鐵旦大酒店」,門口立著兩個大石獅子,窗明几淨,旋轉門兩邊各站一個穿一身黑西裝的保安和一個穿旗袍的門迎,大冬天也能從旗袍開叉的地方看見裡面白花花的大腿。海良雖然還沒到青春期,但小海良已經懂事了,遇到這種機會就總是教唆海良多看兩眼。海良上下學的路上經過那裡時,就會透過大廳的玻璃門往裡面看上幾眼,只覺得裡面金碧輝煌的,金黃的光像噴泉一樣在裡面四處流淌。趕上有人結婚包席,那流溢的金黃色里又糅雜進去了鮮艷的紅色,那是門前放過炮之後留下的炮皮,像牡丹花瓣四散在路上,散發著火藥燃盡後的特殊氣味。學生們就踩在這些鮮紅的炮皮上打鬧著走過。一到飯點,這條路總是要堵車,街道和人行道上都擠滿了食客們的車。經常能看見滿載著一車外國人的大巴被堵在路上。他們是來看城東那個墳頭和墳里的陪葬品的,看完了來吃個飯,結果就被堵在了這裡。一大群帶著紅領巾的小孩從他們的車窗下走過,仰著個紅臉對他們招手,嘴裡嗚里哇啦地喊著:「哈嘍啊!」「哈嘍啊!」「我操你粑粑啊!」。這些外國人在大巴裡面可能什麼也聽不見,但還是咧開嘴笑著向車窗外的小孩們揮手。

這一切對海良來說,都是新奇的,儘管他可能已經來過了這裡,也可能已經想像到了這裡是什麼樣子。但這還是和他以往的生活相差太遠,在農村放風箏的時候,他從來沒有為當天的作業發過愁,寒暑假髮下來的習題冊常常被他撕了拿去上廁所。但現在他是不敢這麼做了,老師規定用哪種本子就得用哪種,老師規定解題格式要怎樣寫就得怎樣寫。每天那些不好好寫作業,不按老師要求來的都被叫上講台挨個訓一遍,遇見情節嚴重者,直接就一本子糊在臉上。有個瘦瘦小小的女生因為連著幾天模仿老師的簽字,自己給自己改作業,被老師叫起來當著全班罵了一通。隨後老師讓她去辦公室等她,就在女生出教室門的時候,老師用高跟鞋鞋底送了她一程,海良聽見了那女生「啊」地叫了一聲,可只叫了一半,另一半可能是因為害怕所以又吞回去了。再有就是體育課了,海良以前沒上過體育課,因為村裡的學校沒有體育老師,放學之後到處野一通就算是鍛煉身體了。在這裡他們有體育課,有操場和專門的體育老師,有專門的預熱活動,可海良卻什麼都不想做。有很多同學在踢足球,紅領巾綁在手臂上的是一隊,沒綁的是另一隊,但因為人太多了,大家只是攆著足球在跑,並沒有在乎誰是哪一隊的或者門在哪裡。海良這時候就坐在足球場旁邊的檯子上,看看手邊從磚縫裡掙出來的小草,看看在旁邊一處積水的泥塘里和泥、挖溝的同學,再看看把操場圍起來的一圈圍牆,如果還沒下課就再看一遍。隨後他就一個人踱步到教師宿舍樓後面的陰影里,把腳地上的一塊石頭踢過來踢過去,左腳換右腳,右腳又踢回左腳,沿著教師宿舍樓的牆根從一邊踢到另一邊。

有一天他因為一次數學作業做的不符合要求,上課的時候被老師叫了起來,老師把他可笑的答案給全班念了一遍,同學們哄堂大笑。老師鐵青著臉訓他:「你來幹啥來了!幹啥來了么!你從哪來的,嗯?問你話呢,從哪來的?誰讓你來的?是不你以前的老師教你這麼寫的,嗯?」,海良以為老師真的在問他是從哪來的,於是就回答:「河北。」全班再一次哄堂大笑,連老師也沒能繃住,鐵青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無可奈何的尷尬笑容。海良說的河北是指渭河以北,這是海良他爺他們常用的說法。因為渭河南北的河灘地面積不一樣,渭河北邊的河灘地多,平原廣袤,多產糧食,所以河北的農民相對比較富足。而渭河南邊多是山地,糧食不多,農民都在山坡上種柿子、石榴或者核桃,時常拿這些農作物去渭河以北換糧食,所以兩地的農民就自然而然地藉由渭河劃分了彼此。老師也是本地長大的人,確實沒想到會從一個孩子口中聽到連自己都不再使用的名詞。儘管他們的笑可能沒有什麼惡意,但海良還是覺得羞愧難當。眼睛直直地看著帶著尷尬笑容的老師而不知所措,後來還是老師先找回了感覺,沖著海良喝了一聲:「坐下!」海良才坐了下來。也不敢抬頭,看著手裡的中性筆,一點一點地挨到了放學。

放學的時候,他和所有的同學一起,列著隊走到大門前,然後一鬨而散。他抬起頭,看向和爺爺約定見面的地方,他爺已經在那裡推著自行車等他了。這時有人在他身後叫了一聲「咦,翟海良」,他轉過頭去,心裡「咯噔」了一下。是那個被老師的高跟鞋踢中後脊背的瘦小的女生,正笑嘻嘻的看著他,眼睛笑成了兩條細線,嘴裡有一顆很突出的虎牙,蠟黃的臉上有兩個酒窩。她在開他的玩笑:「你都這麼大了還讓你爺來接你啊。」海良嘿嘿笑了一下算是回應,朝他爺走過去了。回新家的路上,海良一句話也不說,滿腦子都是那個女同學笑嘻嘻的模樣。那笑容讓海良體會到了一種不同以往的感覺,他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描述,也無法找到這種感覺對應的身體器官。這感覺讓他很難受,比老師罵他、同學笑話他都讓他覺得難受。

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海良把頭靠在他爺的脊背上,把臉轉向一邊,看著隨自行車的移動而不斷出現又消失的街景,繁華的餐飲一條街、下午人煙稀少的菜市場、製作鋁合金防盜網的門面房、化肥所的家屬樓。當自行車快到他們小區時,路旁出現了小山一樣的建築垃圾。在這些小山起起伏伏的時候,溫熱的淚水順著海良的臉頰緩緩滑落,沾濕了他爺的灰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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