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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記憶中的姥姥

文爽

山東省青州市人

畢業於青州實驗中學

現為山東大學新聞傳播學院2016級本科生

姥姥生於20世紀30年代。在她70多年的一生中,她撫養了7個孩子,操持著整個大家庭。下面要講的,是她發生過的幾個故事,而這只是她飽經風霜的人生的一小部分。

1

初試纏足之痛

那時她十幾歲,是個懵懵懂懂的小女孩。

「看老李家剛進門的媳婦,那腳小得讓人看著真歡喜啊。」從小到大,她已數不清這是第幾次聽到鄉鄰對那些小腳女人的欣羨,耳熏目染,她也漸漸覺得小腳真好看。

全國各地早已廢止纏足,可纏足廢止了,落後的觀念卻沒那麼容易改變。雖沒有來自父母的強制,但只是鄉鄰口中一遍遍重複的「好看」,也足以讓她產生纏足的想法。終於在十幾歲的那天,她決定纏足,變成大家口中好看的小腳女孩。

坐在木凳上,旁邊的桌子擺放著剪刀和她已裁剪好的裹腳布。盯了雙腳很久,她終於橫下心伸出了左腳。「快點纏好忍忍就過去了」她一邊這樣嘀咕著一邊拿起裹腳布。她快速地將四個腳趾使勁掰彎依次裹緊踩在腳底,只剩一個大腳趾伸立著。腳底被折出一條縫,難以名狀的疼痛使她的足弓不禁高高聳起。怕自己會忍受不了疼痛而脫掉那尖尖的藍布鞋,她乾脆把鞋跟裹腳帶縫在了一起。

縫好後她猛地起身,重心不穩趔趄了一下。嘗試著走路,每走一步,雙腳如同有刀在割,疼痛直抵心臟。前腳掌用不上力,走路時的受力點大部分都在後腳跟。步伐笨拙無力,她就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孩,這也是她第一次覺得走路是一件如此煎熬的事情。身子不自覺傾斜,翹起來的前腳掌在藍布鞋的包裹下就像一艘小小的船。

與那些疼到哭天喊地、走路需要別人用力拽著的裹足者相比,她的忍耐力難免令人詫異。日常要做的針線活、餵養豬、雞、鴨這樣的農活她硬生生一瘸一拐地忍著劇痛做完了。天漸漸暗下來,夜很寂靜,沒有嘈雜的吵鬧和耀眼的燈光。夜深了她躺在床上,月光透過窗戶灑在臉上,這是忙碌一天中真正可以靜下來休息的時刻。一天下來對她而言,與其說雙腳疼痛,不如說已經習慣了痛而麻木無感了。

社會在不斷地進步,陋習在破除,那些畸形的審美已慢慢地從人們的觀念中消失。但從姥姥這代人身上還是可以看到時代變遷所留下的印記,這是活生生的歷史,是我們無法感同身受的經歷。

2

由豆子引發的故事

那時她20多歲,已經嫁為人婦。

「你在那裡幫我看著點,我來裝。」穿著褐色粗布補丁衣服的男人對門外那個戴著深藍色帽子的男人說道,話音剛落就埋頭把缸里的豆子捧到自己帶的袋子里。

「差不多了,就裝這些吧,再多看起來太明顯了。聽了藍色帽子男人的話,褐衣男人低頭瞅了瞅手裡圓鼓鼓的袋子,非常滿意地笑了笑。

此刻,姥爺在招待著在耕地閑暇之餘到家裡來打牌的幾個鄉鄰。姥姥懷著身孕,坐在床沿上做小孩的衣服。

藍帽男人把袋子揣在懷裡背對姥爺往門口走,褐衣男人跟姥爺打了聲招呼「你們玩著,我們先回家了」。姥爺笑著應和了一下,沒覺出任何異常。

「缸里的豆子怎麼又少了?」姥姥的婆婆凌厲的話語中彷彿能噴出火。「你是不是把我存缸里的豆子都偷著給你娘家送去了?真是家賊難防!」她沖著姥姥大喊,並不顧忌姥姥是一個孕婦。

「啥豆子?我不知道啊,我沒碰過!」突如其來的指責讓姥姥有點不明所以。

「你不知道?你沒碰過豆子會平白無故地少那麼多?難不成是我自己拿了冤枉你?」婆婆不依不饒,對姥姥的辯解全然不信。

姥姥回憶了這幾天進出家裡的人,猜想說「是不是那些來打牌的人順走了?」

「那些人?他們都是同住了好多年的鄉鄰啊,家家都有地,誰看得上咱家這點豆子?」婆婆一旦認定姥姥是「家賊」,無論她如何辯解都是無濟於事的。

自此,姥姥一直被婆婆冷眼相對,即使她是一個孕婦,即使她平時在家裡是最閑不下來、幹活最多的人。直到她月子期間,她仍沒看到婆婆一個帶有絲毫暖意的眼神。相反,生完孩子後婆婆的態度更加惡劣,甚至時常不讓她吃飽。也就是在這期間,由於抵抗力太低,她染上了結核病,時常伏在床上咳個不停,一咳就咳了好多年。

真相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多年過去了,藍帽男人在一次醉後談到了當年褐衣男人夥同他偷豆子這件事,當年婆婆的猜忌不攻自破。遲到的真相也有其無可取代的價值,最起碼,它讓姥姥多年來積攢的委屈幻化成淚水宣洩了出來。

豆子是糧食,可以磨成豆油、做成豆腐,還可以在挑揀後飼養牲畜。

對姥姥來說,豆子是猜忌,是她不想去觸碰的痛。雖然曾經的傷痕早已結痂,但留下的疤痕時不時還會提醒著人那些充滿凄風苦雨的日子。

那是個物資貧乏的年代,那是個生活艱難的年代。

但我想,那也本應該是一個充滿信任、質樸純潔的年代。

3

姥姥的「奇招」

那時她60多歲,孩子們都已成家立業。就連排行最小的媽媽都已有了孩子。

我1歲生日時,媽媽帶我在姥姥家小住幾天。

「哇嗚嗚嗚嗚」一聲啼哭打破了夜的寂靜,剛滿一歲的我突然大哭把睡夢中的媽媽驚醒了。

通常情況下,只要我被餵飽了就會乖乖地待著,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樂乎,不哭不鬧不吵,是家長眼中的乖孩子。可那晚,媽媽對我左哄右抱,折騰了很久,而我依然非常堅定地大哭,頗有點要把以前隱藏的淘氣全都展示出來的架勢。

聽見我哭得厲害,姥姥趕緊披了件衣服來看我。「怎麼了?孩子怎麼哭得這麼厲害?是不是餓了?」

「剛剛喝了一大瓶奶,應該不是餓了,但就是怎麼哄也沒用,這孩子平時挺聽話,今晚也不知道怎麼了。」媽媽顯然對我的行為疑惑不解。

「孩子乍到一個陌生的環境不適應也很正常,給我吧,我來哄哄。」姥姥說著把我接了過去。

在昏暗的鎢絲燈泡的照射下,牆上映出一老一幼兩個身影。一圈,兩圈,三圈……老者輕輕拍著孩子,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而懷裡的孩子仍哭鬧不止。

「你今天怎麼了?怎麼這麼不聽話?」媽媽有些惱怒,對我嗔怪道。

「你別凶她嘛,我小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也是不停地哭,後來你姥姥說可能是我看到了某件東西覺得害怕,我看這次她跟我小時候那次很像。你抱著她點,我出去拿東西。」姥姥把我遞到媽媽懷裡,接著就徑直出門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有一會兒的功夫,姥姥才回來。手上拿著一把笤帚和一塊新磚頭,手被冬夜的涼風吹得紅乎乎的。一進門,她把磚頭放到了枕頭邊。她坐在床沿上,先把笤帚上雜亂的地方捋了下來,然後把笤帚放到床頭。

「當年你姥姥就是這樣給我弄的,你把孩子放下,看看怎麼樣。」聽了姥姥的話,媽媽覺得有點玄乎,但還是照做了。

令人挺驚奇的是我慢慢地就不哭了,緊皺的眉眼漸漸舒展開,不久就安靜地睡著了。姥姥又在床沿看了我很久,確認我已經睡熟後才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屋子。

後來聽媽媽講起這件事情時,我總覺得後來我睡得很快可能僅僅是因為我真的哭鬧累了。姥姥的這個「奇招」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任何科學依據而且帶有些許迷信色彩,但是我知道這承載著她的關心和愛護。無論何時我有需要,她總會竭盡所能、用她能想到的一切去幫助我,這份淳厚的愛是彌足珍貴的。

4

苦與樂都是生活

隨著孩子一個個的出生,家庭漸漸壯大,她也深感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

天蒙蒙亮,她匆匆起床,給一家人準備早飯。一口大鍋,一個柴火堆,一個風箱,再搭配她嫻熟的技藝,只需要短短不到半小時的時間,一家九口人的早飯就冒著熱氣整齊擺放在桌子上。

聞到飯香後大家都非常自覺地坐到飯桌前,一家人就這樣簡單而又溫馨地吃早飯,然後開始一天的忙碌生活。

姥姥總是第一個離開飯桌的人,她心裡挂念著柵欄里的母雞有沒有下蛋、挂念著圈裡的豬是不是該餵了……孩子們吃完飯去上學,她跟姥爺去耕耘莊稼。

在我看來,姥姥的生活又累又苦,每天的事情瑣碎而又無趣,而她卻怡然自得,樂在其中。在她的掌舵下,整個家漸漸成長起來,給兒子們的房子都陸續建好,給女兒們的嫁妝也都備好,她也成為街坊既佩服又羨慕的人。

姥姥是一個閑不下來的人,忙忙碌碌已經成為她的習慣,這種生活狀態已經融入她的血液中,不可分割。70歲的時候,她仍然養著一院子的動物。雞、鴨、鵝、兔子、豬……孩子們都勸她好好享福別再勞累,她總是敷衍答應,然後轉身就走到院子里去餵雞餵鴨。

「姥姥,你為什麼會養這麼多動物啊?我連養一隻小烏龜都養不活。」 看著院子里散布在各個角落的動物,剛上一年級的我非常誠懇地向姥姥求教養動物的秘訣。

「你年紀還小,等你長大可以先把自己照顧好的時候,你才能慢慢去養活其他小動物呀。」姥姥的回答讓我無比渴望長大,「原來長大就會變得無所不能啊」,我在心裡暗自驚嘆,當時我以為,年齡變大就等同於成長。直到後來我才漸漸領悟到,姥姥「無所不能」的能力是生活本身賦予她的,與歲月、年齡無關。只有切實體會過生活的艱辛與不易並仍有勇氣去努力創造美好的生活,方能謂之成長。

苦與樂交織,瑣碎中充滿幸福,也許就是生活原本的樣子。

5

寫在最後

想起姥姥的時候,總會看到這樣一幅畫面:一位老人彎著腰站在街上,身子向前探著,目光眺望著路的那一頭。每次回家,她總會早早地就站在街口等待。

姥姥是一個瘦小的人,花白的頭髮及耳,時常戴一個細細的發箍。歲月在她臉上雕刻出層層疊疊的皺紋,朝我笑時,那歲月的滄桑中夾雜著滿滿的慈愛。

別人眼中的姥姥也許很渺小,她卻是我的超級英雄,是可以讓年幼的我看到就能瞬間感到無比安心的特殊存在。

木心先生在《從前慢》里這樣寫道: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十幾年前,高速公路還沒修好,每次回姥姥家都要經過近兩小時的車程,也許是因為路途的時間足夠我把車載CD從頭到尾聽一遍,也許是因為我可以透過車窗看風景看很久,每次回姥姥家對於小小的我來說都會有一種莫名的儀式感,令人充滿期待。

一眨眼的工夫,姥姥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十幾年了。我對姥姥最後的記憶是一張被白花包圍的黑白照片,那張照片上的姥姥依舊笑得很慈祥、很美麗。

大衛·伊格曼寫過「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把你忘記,於是你就真正地死去」。而我知道姥姥一直在這,從未離去。她永遠地活在我的記憶里,在那個街頭、那個谷堆旁,總會有那個人,張望著遠方的車,等待著歸家的人。

「人隔兩地,天各一方,唯有記憶是你我情牽一線的橋樑。」

同學評述

作者用溫柔的筆調將自己對姥姥的回憶娓娓道來,平和的言語間透露出真摯的情感,為我們展現了一個飽受命運考驗卻又樂觀堅強的女性。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其中對細節的刻畫,它極富畫面感,用一件件小事串聯起了姥姥對「我」無限的愛,讓人在瑣碎的平淡之下感受到波瀾起伏的純粹情感,於無聲處受到感動。讀完便想給家中的老人打個電話了。

——陳韻儀

文章由一個個寫實的片段組成,回憶式的穿插彷彿將那段歷史活生生地擺在讀者面前。於我看來,姥姥其實是那個時代中國大多數農村婦女的縮影,雖只有幾個小片段,但也可見一斑。本文字句可見作者對姥姥的真切感情。同時,我認為,那一代的女子是值得尊敬的,她們見過黑暗,卻仍心向光明。生活從來不易,每一代的歷練不同,勇氣和堅韌卻從未改變。

——陳穎

本文筆調淡雅,言語清淺,精細工筆描摹了姥姥人生中的幾個特殊片段,十幾歲懵懂無知的姥姥,二十幾歲飽受委屈的姥姥,六十幾歲操持家庭的姥姥,黑白相框里的姥姥,苦與樂交織,淚與愛並存。不僅如此,作者還粗筆勾勒了其所處的社會環境,個體與時代相結合,深化了文章的旨意。

——陳貝迪

每個時代的人都被刻下了獨屬於那個時代的烙印。從筆者講述的幾個故事片段中,我們不僅能看到一位勤勞質樸、單純善良的老人,也看到了她背後那個與我們漸行漸遠的時代。對筆者來說應該已經是十幾年前的記憶了,但其筆下的每個字都透著溫軟的愛意。人各兩地,天各一方,而真摯的愛足以與之對抗。

——車鵬藝

作者用幾個小故事串聯成姥姥可敬的一生。纏足的疼痛、婆婆的冷眼描繪出了一個時代的陰冷漆黑,而從這個時代里走出來的姥姥卻帶著點亮新時代的光明,哄自己時的耐心和慈愛讓人深深動容。一個人,一代人,一個時代在這些小故事中被勾勒成型。結尾處才交代是懷念故人,讓感情色彩突然轉向哀思,意蘊悠長。

——楊雪吟

文|文爽

圖|文爽

頭尾圖|李浩宇

校對|文爽

編輯|文爽

《山大南路27號》總編輯|周樹雨

【版權聲明】

本文系「山大南路27號」原創,轉載請聯繫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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