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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陷痛(現代故事)

他搬過來的那個晚上,我正在樓梯口生爐子,我是那麼不想有一個陌生的人搬來我家,打擾我的生活,我故意把爐門封上,煙一下子湧出來,瀰漫了仄仄的樓梯,他一隻手拎一隻木頭箱子,無法揮手,被熏得眼淚唰唰地流,我也被熏出了眼淚,所以第一次見面,我們便都是哭著的,也許,這便註定了我們的結局。

他住二樓有窗朝南的房間,也就是我以前住的那個房間,而我搬去樓下的小房間住,其實家裡本來就不大,可爸爸卻執意要將我的房間租出去,我能理解,爸爸下崗一年了還沒有找到工作,媽媽在街辦廠糊紙盒,下班了還要幫洗衣店熨衣服,熨一件衣服是一塊錢,有時候爸爸也幫著熨,但不是去洗衣店,而是拿回來,他怕別人笑話。

租房子的那個人是從江西來的,在附近的工地上班,好象是個木匠。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爸爸管他叫江西老表,我和妹妹背地裡叫他大趴趴,因為他走路的時候,永遠都是低著頭的,低到最低,像是要趴在地上走一樣。

他好象從來都不說話,一開始的時候,我爸爸還跟他打打招呼,他就笑笑,後來慢慢的,爸爸就不和他打招呼了,他就像個幽靈一樣,每天無聲無息在家裡走。因為小房間太小,所以我的很多書都還放在原來房間的壁櫃里,每一次我去取,敲一下門,他就會主動走出去,等我取完東西再回來。有一次,他突然說,你的那本《青春的傷口》能不能借我看一下?那是他第一次跟我說話,我沒理他,而是把書拿走了。

大趴趴出事的那天,媽媽上夜班,爸爸和幾個同事去原來的廠里要拖欠的工資。晚上十一點多鐘的時候,有人敲院子里的鐵門,爸爸媽媽都有鑰匙,我便知道是大趴趴了。妹妹問我要不要開門,我說不開。後來便聽見院子里轟隆一聲響。

到爸爸回來的時候,才發現大趴趴痛得蜷在牆角下,血順著褲管一直流到鞋子里。大家七手八腳地把他送去醫院。檢查結果,粉碎性骨折。爸爸怎麼也想不明白,那麼一點高的牆,摔下來怎麼就會粉碎呢。他躺在病床上,只輕輕說了一個字,命。

後來才知道,那天是大趴趴二十歲的生日,他和幾個老鄉在外面聚了一下,多喝了幾杯。大趴趴出院之後,還住在我家,我爸爸執意不肯收他住院的那兩月的房租,他卻執意要給。爸爸用那兩個月的房租給我買了一輛新自行車,因為我考上大學了,他不想我住校,說那太貴了。我家在城北,學校在城南,我每天騎著那輛自行車穿過大半個城市。

大趴趴去工地上班的時候,腿還沒有完全好,走路一瘸一瘸的,就感覺趴得更低了。出院的時候醫生說過,休養兩個月就不瘸了。可是到出院的第四月,卻還是那樣瘸,甚至瘸得更厲害了。爸爸說,是因為上班太早了,沒休養好。爸爸又說,這也是個苦孩子,才20歲,腿就廢了。

那天我又去取書,他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眼睛紅紅的,不知道,他是不是躲起來偷偷哭了。我拿了要讀的書,又把那本《青春的傷口》放回壁櫃,最顯眼的地方。

其實知道大趴趴只有二十歲的時候,我挺驚訝的,因為我一直以為他最少有三十五歲的樣子,沒想到,他居然和我同歲。我二十歲的那天,剛好大趴趴交房租,所以爸爸就給我買了一個生日蛋糕,而且還是鮮奶的,上面嵌滿了鮮橙和草莓,媽媽給我切一小塊,給爸爸切一小塊,給妹妹切一小塊,又給大趴趴切一小塊,她讓我送到樓上去。我去敲門,大趴趴以為我要拿書,就想走出去。我說,我媽媽讓我給你送蛋糕。

他先是說不喜歡吃,看我站著不動,就低著頭,一瘸一瘸地過來接過蛋糕,又一瘸一瘸地走回去,捧著蛋糕站在桌子旁邊不說話,也不吃。我看見我那天放在壁柜上的《青春的傷口》還在原來的地方,沒有被動過。我說,那本書,你還看不看?他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因為他本來就是低著頭的,所以一點頭,就感覺更低了,看不見他的臉,不知道他是怎樣的表情。

第二天回來的時候,在樓梯口遇見他,本來他都走進房間了,可又折回頭,好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氣才從口袋裡掏出一朵木頭刻的花,是玫瑰。他說,送給你。我接過來,真的是很精緻的木頭玫瑰,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他又說,昨天你請我吃蛋糕,我沒有禮物送給你。我笑了一下說,謝謝你,很好看。他也笑了一下,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的樣子,感覺比哭還難看。他說,過兩天工地開始刷油漆的時候,我幫你刷一下,你喜歡什麼顏色?

爸爸又找到了新的工作,本來他從前答應過我,等他找到新的工作了,就把租出去的房子收回來,那樣我就不用和妹妹擠在小房間睡了。只是他覺得,其實那個江西老表人挺老實的,不好意思提收房子的事情。我說,我在小房間都住習慣了。

爸爸找到工作之後,家裡做飯和照顧妹妹的事情就全落在我的身上。每天放學,我便踩著自行車拚命往家趕,然後開始生爐子做飯。大趴趴從工地給我帶了許多刨花和碎木頭。還教我生爐子的時候,要把爐門打開才不會有煙。他不知道,從前我是故意把爐門關起來,不想讓他走進我的生活。

從家到學校,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有好幾次在路上看見大趴趴,一個人低著頭一瘸一瘸地在路上走。原來他換了新的工地,就在離我學校不遠的地方。後來有一次,我就嘎地把車停在他的旁邊。我說,我騎車帶你吧。他說,不用了。繼續往前走。我追上去。我說,我一定要帶你。他說,那我帶你吧。

那是他摔傷之後,第一次騎自行車,歪歪扭扭的,我坐在後面,抓著他的衣服緊張死了。他問我怕不怕,我說怕呢。他說,別怕,有我。那以後,他就每天騎車帶著我上學,放學。同學問我他是誰。我說,是我男朋友。

知道大趴趴要走的時候,是十一月初,天才一點點冷,我就看見他穿著厚厚的老棉褲,心特別的疼,醫生說過,他的腿不能受涼。爸爸問他,為什麼突然要走。他說,工程結束了。爸爸問他明年還來不來。他說,如果有工程就來。爸爸說,明年要是來的話,還住我家,房子給你留著。

大趴趴交的最後那一百錢房租,爸爸讓我交班費的,可我卻弄丟了。爸爸發了很大的火,還摔碎了一個盤子,媽媽一直在抹眼淚,她說,那可要熨一百件衣服,糊五百個紙盒。我說,等我畢業了,工作了,我加倍還給你們。媽媽說,那是以後的事,現在你再仔細找找,是不是丟在哪個角落了。我去樓梯口找的時候,剛好看見大趴趴,他好像要下樓的,聽見我們在吵架,又折回頭。

第二天,媽媽便在樓梯口揀到了一百塊錢,爸爸媽媽又高興起來,失而復得的一百件衣服,五百個紙盒。只有我知道,那一百塊錢,一定是大趴趴故意丟在那裡,讓媽媽揀到的。因為我壓根兒沒有弄丟那一百塊錢,我是想偷偷藏起來,給大趴趴買一條南極人的保暖褲。可是等不及我去買,大趴趴就要走了,拎著兩個木頭箱子,站在樓梯的盡頭,我在生爐子,一切都是剛開始的樣子,只是,那一次是他來,這一次是離開。我把爐門關上,煙冒出來,眼淚就掉下來。

他在院子里和我爸爸媽媽告別,我趕緊跑回樓上,從壁櫃里抽出那本《青春的傷口》。我說,這本書給你在火車上看。他說,我看過了。我說,再看一遍。他抬起頭,看著我,這是從認識他開始,他第一次這樣抬起頭,這樣看我。我才發現,他就是二十歲的樣子,那樣憂傷的眼神和嘴角。

大趴趴走後,我又搬回從前的房間住,在壁櫃里,我看見擺滿了一排的木頭玫瑰花,有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粉色的,每一朵都那樣的精緻和美麗。我很難過,當初沒有告訴他,我就喜歡那樣木頭顏色的玫瑰,上面有一圈一圈木頭的紋理,像是我們的掌紋,寫著命。

第二年春天,大趴趴沒有來,夏天,大趴趴還沒有來。大半年過去了,住在他住過的房間里,我好像還是能聞到淡淡的木柴香味。大趴趴最後交的那一百塊錢房租,我一直沒有用,也沒有去買南極人保暖褲,因為他雖然只是回了江西,而對我來說,卻像是回了南極那樣遙遠。

畢業之後,我不想找工作,而是考研了,轉系去讀土木工程。那時候爸爸盤了一個水果店,生意還不錯。他說,你想讀就讀吧。他只是奇怪,你不是從小就想當個作家嗎?怎麼放著好好的漢語言文學不讀,而去讀土木工程呢?我說,讀文科找工作太難了。爸爸說,一個女孩子學土木工程,以後去工地多危險啊。我笑笑。心裡卻想,我就是想去工地。我總覺得,我還能再遇見他。

這個城市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騎自行車穿城而過,一個人騎車要一個半小時,一個人騎車帶著另一個要兩個小時。我每天穿梭著來了又去,卻從來沒有遇見過他,我很喜歡假想我們有一天重逢的場景,一年了,三年了,五年了,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呢,這個問題總讓我覺得清澈而充滿希望。

我苦心讀了四年的土木工程,卻沒有在工地遇見他。而他,卻又回來了。拎著兩個木頭箱子,站在樓梯口,家裡早就不用生爐子,我卻不停地揉著眼睛。他說,這邊又有新工地了,你家還有空房間嗎?我說,有。他就拎著他的木頭箱子,低著頭往樓上走,我發現他的腿還是一瘸一瘸的。七年了,他居然一點也沒有變,還是那樣低著頭,不說話,甚至連身上的外套都還是當初的那一件。

我又開始呼哧呼哧地往小房間里搬東西。他說,我幫你搬。狹窄的樓梯,我們來來回回地走,有好幾次我們擦肩而過的時候,他都停下來,側著身體讓我先走。搬著搬著,我的心好像也被搬空了一樣,我無數次設想過我們的重逢,卻都不是今天的樣子。我扔掉手裡的書,從背後抱著他。他一動也不動,就那麼站在那裡,就那麼任我抱著。那本《青春的傷口》順著樓梯嘩啦啦滑下去,從前的那本送給他之後,我又買了一本。

最後的那一百塊錢,我拿出來買了一件上面印滿橙子的大T恤送給他。我說,這才是二十歲的年輕人該穿的。他說,我不是二十歲,我二十七了。我一想,我也二十七了,好像七年一晃眼就過去了,而我的記憶卻還留在七年前。我說,你滿身都是橙子,會不會腰酸背酸。他說,當然不會,會增加維生素。我撲哧笑出來,想不到,他居然還會說俏皮話,讓我覺得像是狗嘴裡掉出了象牙。

那輛舊自行車已經很破了,我把它修好,洗乾淨,給他上班騎。下班了,我就要他騎車帶著我。有時候,我也不知道要他騎車帶我去哪裡,就那麼騎著,從城南到城北,又從城北到城南。我說,你現在騎車都不晃了。他說,瘸習慣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靠近他印滿橙子的大T恤了,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心裡就好酸,我想起那個午夜他的敲門聲,如果當初我肯打開那扇門,就不會有人流淚了。可是我現在打開已經來不及了。

有一天,我回房間取書的時候,他指著壁櫃里的木頭玫瑰說,這些你還留著啊?我說,是啊。他說,都褪色了,扔了吧。我說,我捨不得。我這樣說的時候,眼淚就掉下來。他說,你怎麼哭了?我說,你抱抱我好嗎?他站著不動,也不說話。我的眼淚掉得更凶了。他說,我結婚了。

第二天,他的妻子就從江西老家過來了,也拎著一個木頭箱子,他趕緊下樓,幫她拎箱子,然後一瘸一瘸地扶著她往樓上走,我這才發現,她的妻子也是一瘸一瘸地走路,比他趴得更厲害。

學校安排實習,我選了上海的一家工程設計院,走的那天,他推著自行車送我。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不為什麼,這樣好,沒有誰可憐誰。到車站的時候,我說,你先回去吧。他說,好。卻站著不動。我倒著走,揮著手,嘴裡說Bye-bye,心裡說不留戀。一直到車開,他還是站在那裡,我看見他掀起滿是橙子的大T恤蒙住臉,我不知道,他的鼻子會不會酸,眼淚會不會掉下來。

我到上海,下工地的第一天就出事了,腳手架突然坍塌,我從七樓栽下來,居然沒有死,連醫生都覺得是個奇蹟,只是我永遠地失去了我的左腿,躺在醫院的手術床上,我老覺得有鋸木頭的聲音。我媽媽一直勸我不要難過,其實我知道她比我更難過,只是她使勁憋著,怕勾得我難過,我是真的很,非常,極其難過呢,我難過我瘸晚了。

從醫院回去的時候,大趴趴已經搬走了。爸爸說,你走的那天他就走了,說是工程結束了。不過以後你還是住樓下吧,住樓上爬來爬去不方便。我說,我還要住樓上。爸爸拗不過我,我便還是住在了大趴趴住過的房間,我看見壁櫃里一排的木頭玫瑰,全都颳去了油漆,我覺得這樣最好,沒有顏色,就永遠也不會褪色。

爸爸的水果店做得越來越大了,開了許多的分店,他說,女兒,你不要難過,爸爸養你一輩子,爸爸養得起。我讓爸爸每天從他的水果店給我帶一粒新奇士橙,我說我喜歡吃,可是怕酸,一酸就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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