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現代故事)
他乘長途汽車抵達小鎮時,暮靄正濃。
汽車恰巧停在國民警衛隊營房前。天氣寒冷,營房的門窗關得緊緊的,唯有門口牌匾上懸著一盞孤燈,發出微弱的光。
搬運工人從車頂行李架上取下他的皮箱。木木一個男人迎上來問道:「您是新來的大夫羅倫索先生嗎?」
他點點頭。
「我是鎮公所辦事員阿蒂拉諾。魯伊戈梅斯,願為您效勞。」那人說著接過皮箱。兩人朝村外第一排房子走去。
「我得告訴您一個情況,羅倫索先生。,』
「請講。」
「可能有人對您說起過在這兒求宿有多麼難?您要知道這個鎮上連家客棧都沒有。」
「可是人家告訴我……」
「不錯,人們會說這說那。可是您瞧,誰也不肯在家裡留宿外人,哪怕是位醫生。您知道,年景不好,這兒的人都說無力承擔伙食……我們自己是胡亂充饑,一塊咸干肉、幾個馬鈴薯……女人也像我們一樣幹活,冬天都沒有舒心的日子,從不得清閑,所以顧不上給搭夥的房客燒菜做飯。想必她們連烹調手藝都;忘了……清原諒,羅倫索先生,日子混到這步田地!」
「你說得沒錯,可是我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吧……」
「您別被我攪得心煩,您絕不;會流落街頭的。可是我不;得刁;告訴您,眼下只有一個女人叮以留您住宿。不過我得提醒您,羅倫索先生;她可是個可憐的瘋子。」
「瘋子?」
「是的,不過她不傷人,您不必緊張。只是我得把情況對您講明,免得她萬一出言不遜衝撞了您。其他倒沒什麼。她愛乾淨,性情平和,很會理家。」
「可她畢竟是個瘋子……請問到底屬於哪——類瘋病?」 .
「其實也沒什麼,羅倫索先生。是這樣,她腦子時常犯迷糊,說些不著邊際的話。除此之外,我說過了,她很容易相處。好歹先借住兩三天,再給您換個更妥帖的地方……這樣的夜晚,您該刁;會異想天開地想待在街頭吧!」
房子很小,在一條小巷的盡頭。女主人提著煤油燈下樓開了門。她身材瘦小,四—卜開外,寬寬的臉十分和善,一塊方巾在腦後打了個結,蓋住了頭髮。
「歡迎您來我冢。」她說著,露出甜甜的微笑。
這個女人名叫菲洛梅娜。她在樓上熊熊的爐火旁為客人擺好了飯桌。屋裡處處透著貧寒氣,但很乾凈。廚房的四壁用石灰細心地粉刷過。爐火發出耀眼的紅光,映在銅鍋和黃色的粗瓷器皿上。
「您就睡在我兒子房裡好了。」她解釋道,聲音稍許哨啞,「我兒子現在在城裡。您瞧吧,那是間很漂亮的屋子!」
他臉上漾出微笑。那個瘦小而敏捷、幹部練的女人使他隱隱產生同情和——種奇妙的憐憫。
房間不大,——張黑色的鐵床上鋪著紅色的床罩,床罩四周是長長的流蘇。木地板看得小剛被沾理過,還聞得出鹼水和石灰的氣味。衣柜上有一面閃亮的鏡子,鏡子的一角別著三朵紙玫瑰花。
那女人雙手抱臂而立,說:「我的曼努埃爾就睡在這兒。您可以想像,我是怎樣細心收拾這房間的!」
「您兒子多大了?」他——面脫大衣,一面沒話找話,順口問道。
到八月滿十三歲。不過過比同齡的孩子更聰明能幹,他那雙眼睛真……」
羅倫索露出微笑,婦人不由得臉紅:起來:「對不起,我知道自己盡說些蠢話……可是這世上除了曼努埃爾我就一無所有了。您瞧,孩子剛出生兩個月,我可憐的男人就死了。從那個時候起……」
她聳聳肩,嘆了口氣,淡藍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層幽幽的傷感。她隨即迅速背過身面向走廊。
「對不起,現在就開飯嗎?」
「好,我馬上就到。」
當他再次來到廚房時,婦人給他端上一碗湯。他津津有味地喝了起來。
「我還有酒……」她靦腆地說,「如果您想喝的話……我一直存著,等曼努埃爾回來看我。」
「你的曼努埃爾是做什麼的?」他問。
他開始感覺到這個家中充溢著一種奇妙的安寧。他一·向四處奔波,出入氣味刺鼻的寄宿公寓或是灰色高牆包圍的破敗住宅區。而這裡卻大不相同,屋外是田野——廣袤美麗的土地,他就來自那裡。那女人(是瘋子?算哪種類型的瘋病?)黝黑粗大的雙手和細長安詳的雙眼也帶著大地的印記。
「他跟著幾位叔叔學鞋匠手藝,您瞧,木木的BLOG去年他還給我做了一雙鞋作為聖誕禮物,我都捨不得試一試。」
她走出房去,不一會兒拿來一瓶酒和一個紙盒。她以那種愛將東西珍藏起來的婦人特有的殷勤,從容地為他斟上酒,然後打開盒子。從盒子裡面散發出一股皮革和苦杏的氣味。
「您瞧……」
鞋子樣式很普通,是灰色鹿皮的,簇新。
「漂亮極了。」
「世上沒有什麼抵得上兒子,」婦人把鞋收進盒子,「我跟您說,任何東西都抵不上。」
她給羅倫索端來肉,然後坐下,兩臂交叉放在膝蓋上,兩手放鬆著歇息。羅倫索覺得這雙吃苦耐勞的手給人一種難以言說的奇妙的寧靜感。
「您都瞧見了,」婦人眼盯著爐火說,「照大家的說法,我也許沒理由這樣開心。我過門不久就守寡。男人是打短工的,所以我窮得叮噹響,只得拚命幹活,幹活,勉強度日。您瞧見了,只因為有了他——我那兒子,我才感到幸福。先生,非常幸福。我看著他一點點長大,學走路,學說話……——個女人累死累活還不就是為了這個嗎?—『木木的BLOG眨眼的丁夫他就念書識字了,個頭長得好高!您知道,這兒的人都說我瘋子,因為我叫兒子離開鄉下,去學手藝。我不願讓他像他可憐的父親那樣,被土地耗盡血汗。人家叫我瘋子,您知道,是因為我起早貪黑只有一個念頭:給我的曼努埃爾寄錢,讓他付叔叔家的房費、飯費,添置衣裳,買書。他那麼好學,那麼注重儀錶。您知道嗎?我從雜貨商那兒買了兩本有彩色插圖的書,正準備寄給他。我這就拿給您看看……我不識字,不過那準是兩本好書。我的曼努埃爾——定會喜歡。他上學時功課就拔尖兒!他有時回來看我,通常喜歡復活節回來,復活節頭天晚上到家。」
羅倫索默默地聽著,目不轉睛地望著婦人。她坐在爐火旁,彷彿罩上了一輪大光環。那光芒彷彿發自大地,來自遙遠的地平線。從婦人的話語聲中可以感覺到大地萬籟無聲,彷彿凝結了一般寂靜。
「在這兒住蠻好,」他思忖道,「我想我自己不會要求搬走了。」
婦人站起身來,收拾盤盞。
「他復活節回來時,您就會見到他。」
「我很想見見他,」羅倫索答道,「真的。」
「人家都叫我瘋子。」婦人說,臉上的笑容似乎包容』了大地的全部智慧,「因為我捨不得花錢為自己添置衣裳,從不肯大手大腳。可他們哪裡懂得,這絕不是什麼犧牲,而是自私,僅僅是自私。我把一切給他,歸根結底不就是為了我自己嗎?難道他不是比我自己來得重要嗎?鄉親們不懂這些,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不懂。」
「那些人才是瘋子!」羅倫索被那番話打動了,「他們才是瘋子!」
他站起身來。婦人仍凝視著爐火,彷彿墜入夢境。
他在曼努埃爾的床上躺下,蓋上似乎未曾用過的粗布被子,覺得一種廣大、悠遠、朦朦朧朧的幸福洋溢在這座房子的每一個角落,同時也像音樂一般滲入了他的心田。
第二天早晨大約八點鐘,房門被敲響。
「羅倫索先生,鎮公所辦事員來找您……」
他披上大衣,打開房門。阿蒂拉諾手拿著帽子站在那兒。
「早上好,羅倫索先生。事情辦妥了……瓜達拉馬家的胡安娜願意接待您。您等著瞧吧,包您滿意。」
羅倫索生硬地打斷阿蒂拉諾的話,木木的BLOG「我哪兒都不想去。這兒挺奸。」
阿蒂拉諾瞟了一眼廚房,聽到炊具磕碰的聲響——那婦人在準備早餐。
「在這兒……」
羅倫索感到一股無名之火衝上來,「那女人沒瘋!」他說,「她是一位母親,一個賢惠的女人。為自己的孩子活著的女人怎麼是瘋子……她只是因為有個兒子才感到這樣幸福……」
阿蒂拉諾兩眼盯著地面,黯然神傷。他豎著一根指頭,—字—頓地說:「她沒有兒子了,羅倫索先生。她兒子得腦膜炎死了至少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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