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的「一樹梨花壓海棠」，真是蘇軾寫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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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中的「一樹梨花壓海棠」，
真是蘇軾寫的嗎？
網路上有一個流傳極廣的古代段子：
北宋詞人張先，在八十多歲的時候娶了一個十八歲的漂亮小妾，得意壞了。老才子一開心就詩興大發，揮毫寫了首詩嘚瑟：
我年八十卿十八，
卿是紅顏我白髮。
與卿顛倒本同庚，
只隔中間一花甲。
張先的忘年好友蘇軾（蘇軾小張先47歲）聽說這事之後，手也很癢，忍不住也寫了首詩，揶揄老友：
十八新娘八十郎，
蒼蒼白髮對紅妝。
鴛鴦被裡成雙夜，
一樹梨花壓海棠。
這首詩寫得妙啊！
尤其是最後一句，「一樹梨花壓海棠」，簡直妙不可言。白梨花，紅海棠，白髮老人，紅顏少女，在鴛鴦被子裡面，嘿嘿……這麼一「壓」……所有人提到這句詩，嘴角必定揚起莫名的壞笑。
蘇東坡名氣大過天，而且在廣大人民群眾心目中也始終留有一個逗趣不正經的印象，所以，這首詩很快不脛而走，瘋傳四海。
這樣一首開了快車的詩，如果說它是整天愁眉苦臉擔心人民吃不飽飯穿不暖衣的杜甫寫的，可能還沒多少人願意相信。但說是蘇軾寫的，大家腦海中立馬閃過一個特喜歡捉弄人的大吃貨……
穩當。這事一看就像蘇軾乾的。
於是就越傳越廣。
最後一句在後來甚至變成了「老牛吃嫩草」的代名詞，一旦出現類似的故事，就一定要把蘇軾這句名詩祭出來炫一下，以至於講述大叔少女不倫之戀的西方電影《Lolita》上映之後，片名也被「學識淵博」的中文譯者翻譯成《一樹梨花壓海棠》……
雖然人家大叔並沒有年老到頭髮變成梨花色……
總而言之，蘇軾的名聲讓這首詩（特別最後一句）乘著時光機穿越了歲月長河，流傳不息。這首詩同樣也讓蘇軾「接地氣」的才子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但是……
這首詩真的是蘇軾寫的嗎？
蘇軾雖然生性曠達，但骨子裡畢竟還是一位飽讀聖賢書的傳統士大夫，這首詩也實在過於淺俗香艷，與蘇軾的整體詩風格格不入，難免啟人疑竇。
再加上，後世流傳的各種蘇東坡奇聞異事，假多真少，沒有幾件是有史實根據的。真實的蘇軾，即使日常喜歡開玩笑，也一定會秉持詩書禮教的操守，面對張先這樣一位年長近半個世紀的詩壇老前輩，蘇軾會寫出這麼沒有格調的詩句嗎？
越想越懷疑，屁顛屁顛跑到圖書館去查書。
果然……
這首名揚天下的詩作，居然並沒有被蘇軾的詩集收錄。
不論是古代蘇詩全集的版本，如
清代王文誥輯注的《蘇軾詩集》
清代馮應榴輯注的《蘇軾詩集合注》
還是現代蘇詩全集的版本，如
《全宋文》蘇軾部分
周裕鍇等主編的《蘇軾全集校注》
都沒有收錄這首詩。
以上幾種已經是蘇詩最權威最全面的版本了，如果這首詩真是蘇軾所作，不可能上面幾種書全部遺漏。
由此可以確定，這首詩是蘇軾所作這件事，壓根沒有任何權威的記載，始終都是讀者們的自嗨。
當然，也有不少不靠譜的詩詞選讀或鑒賞書籍把這個故事像模像樣地收錄到蘇軾或者張先的部分，但也都是依樣畫葫蘆，把故事講一遍而已，給不出任何來源依據，不足為憑。
那麼，如果這首詩不是蘇軾所寫，它的作者是誰？又是怎麼被張冠李戴安到蘇軾頭上的呢？
我們都知道，宋代人寫了許多筆記小說，後世流傳的各種關於詩詞的故事，大部分便是從筆記小說中得來。但是，宋代沒有任何一本筆記小說曾經記載蘇軾以詩戲張先這件事，也沒有任何其他文獻記載這件事。而且，不止宋代，元明清時代，也沒有任何筆記小說記載這件事。宋代的筆記小說中，甚至都不曾出現過「一樹梨花壓海棠」這句詩。
這句詩出現在筆記小說中，已經是清代的時候了。康熙年間，劉廷璣所撰《在園雜誌》記載：
春日按部淮北，過宿遷民家，茅舍土階，花木參差，徑頗幽僻。主人葉姓，由博士弟子員而入太學者，人亦不俗。小園梨花最勝，紛紜如雪，其下西府海棠一株，紅艷絕倫，因憶老人納妾一絕：「二八佳人七九郎，蕭蕭白髮伴紅妝。扶鳩笑入鴛幃里，一樹梨花壓海棠。」不禁為之失笑。
乾隆年間，和邦額《夜譚隨錄》中《梨花》一篇，講述梨花男扮女裝，後被識破，娶女子春棠為妻之事，亦有「一樹梨花壓海棠」之句，不過這裡卻不是形容老夫少妻，而只是融主人公姓名於詩句之中。
道咸年間，文康的著名小說《兒女英雄傳》中也出現了這句詩：
長姐兒臉上那番得意，她直覺得不但月里的嫦娥、海上的麻姑，沒夢見過這個樂兒，就連個虞姬跟著黑鍋底似的霸王，貂蟬跟著個一簍油似的董卓，以至小蠻、樊素兩個空風雅了會子，也不過「一樹梨花壓海棠」一般的跟著白香山那麼個老頭子，那都算他們作冤呢。
這又是用了老人少女的原意了。
可見，清代時這句詩已經流傳相當廣泛了。
劉廷璣文中說，「因憶老人納妾一絕」，他憶的是誰的作品？也就是，這首詩的真正作者是誰？
好了，到了為真正的作者正名的時候了。
他就是明代詩人——
范鳳翼
范鳳翼
范鳳翼
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12冊收錄范鳳翼所著《范勛卿詩集》二十一卷。
其卷十八有詩曰：
贈李處士八十一歲納妾
二八嬌娥九九郎，
蕭蕭白髮伴紅妝。
扶鳩笑入鴛鴦帳，
扶鳩，鳩，指鳩杖。
一樹梨花壓海棠。
《范勛卿詩集》書影
范鳳翼（1575-1655），明末清初揚州府通州（今江蘇南通）人，字異羽，號太蒙，人稱真隱先生，是北宋名臣范仲淹後裔，明神宗萬曆二十六年（1598）進士。明代曾任灤州知州、順天府教授、戶部雲南司主事、吏部驗封司主事等職，立朝忠正，後遭魏忠賢閹黨所嫉，削職為民，入清後隱居不仕。
范鳳翼逝世於順治十二年（1655），劉廷璣的《在園雜誌》則出現在康熙時期，並且兩詩只有個別字詞差異，劉廷璣所憶顯然便是范鳳翼這首作品。傳為蘇軾所作之詩，與此二詩相比，也只有第三句字面差異較大，但句意仍相似，應該也是由范鳳翼詩作改編而來。
范鳳翼的名字，除了少數明代文學研究者，今天恐怕已沒有多少人知曉。蘇軾一生名篇無數，多一首不多，少一首不少，完全不會對他的聲望有什麼影響。但是對范鳳翼而言，缺了「一樹梨花壓海棠」這一首名詩，他的詩名便徹底掩埋在歷史的洪流之中了。
與蘇軾之詩同樣，故事中張先自作的那首詩，同樣也沒有出現在張先的作品集之中。此詩最早出現，也是在清人的筆記小說之中。
嘉慶時人捧花生（原名車持謙，字子尊，號捧花生）編撰《畫舫余譚》，其中有這樣一則記載：
某翁年八十矣，狎某姬才十八歲。翁嘗戲贈以詩云：「我年八十卿十八，卿自紅顏我白髮。與卿顛倒恰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或謂姬蓋唐小也。
《畫舫余譚》書影，嘉慶戊寅捧花樓續刊
可見，「某翁」，才是這首詩真正的作者，但「某翁」為誰，卻已不可考了。
蘇軾、張先的兩首詩，都是後人所作，已無疑問。
文章開篇的故事，原材料的出處都已經齊備了。但可惜的是，到底是誰，在什麼時候，最早將這兩首本無關聯的詩捏合在一起，並套用在蘇軾和張先的身上，至今仍沒有找到確切的答案。
另外還需要注意的一點是，與范鳳翼年代相近的蔣一葵撰有《堯山堂外紀》一百卷，其卷九十七載有一事：
王雅宜嘲六十再娶詩云：六十作新郎，殘花入洞房。聚猶秋燕子，健亦病鴛鴦。戲水全無力，銜泥不上樑。空煩神女意，為雨傍高唐。浙人有嘲年六十三娶十六歲女為繼室者云：二八佳人七九郎，婚姻何故不相當。紅綃帳里求歡處，一朵梨花壓海棠。
《堯山堂外紀》書影
王雅宜，即明代書法家王寵（1494-1533），字履仁，號雅宜山人，吳縣（今蘇州）人。
後面的小字注釋，當是編著者蔣一葵所添，其中已有「一朵梨花壓海棠」之句。但蔣一葵生卒年無考，只知亦是明末清初人，其《堯山堂外紀》與范鳳翼《范勛卿詩集》到底孰先孰後，暫時亦難以確定。或許，范鳳翼作詩之時，「梨花壓海棠」的典故已經出現，范鳳翼之詩亦有藍本。但無論如何，既然「一樹梨花壓海棠」已被正式收入范鳳翼的詩集，也是時候將這句詩的著作權從蘇軾的頭頂上摘下來了。
蘇軾雖然沒有寫過「一樹梨花壓海棠」，但他卻為張先納妾寫過另一首詩：
張子野年八十五，尚聞買妾，述古令作詩
錦里先生自笑狂，
杜甫《南鄰》有句「錦里先生烏角巾」，錦里，指錦城成都。杭州在五代吳越國之時也有「衣錦城」的稱呼，張先時居杭州，蘇軾以錦里先生指張先。
莫欺九尺鬢眉蒼。
詩人老去鶯鶯在，
元稹《會真記》載張生、崔鶯鶯事
公子歸來燕燕忙。
漢成帝男寵張放，稱張公子，常與成帝共同出遊；成帝又寵趙飛燕。
柱下相君猶有齒，
張蒼曾為秦朝柱下史，入漢後為丞相。老而無齒，食女乳，妻妾百餘人。
江南刺史已無腸。
本事詩：李紳鎮淮南，張郎中又新罷江南郡。張嘗為廣陵從事，有酒妓，不果納。猶在席，目張，張題詞盤上，李即命妓歌以送酒。
平生謬作安昌客，
略遣彭宣到後堂。
安昌侯張禹，有弟子彭宣、戴崇。張禹喜崇而疏宣。崇至，則入後堂宴飲娛樂，宣至，則於便廳講論經義，不令入後堂。
其中的「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也可算是名句了。
詩中連續化用張生、張放、張蒼、張又新、張禹等張姓古人的事迹，蘇軾之學富五車、才華橫溢於此可見，此詩雖亦帶有諧謔意味，但格調卻遠勝「壓海棠」了。這才是趙宋第一才子蘇東坡的手筆！
對於蘇軾的嘲戲，張先也有回應，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下載：
張先郎中字子野，能為詩及樂府，至老不衰。居錢塘，蘇子瞻作倅時，先年已八十餘，視聽尚精強，家猶畜聲妓，子瞻嘗贈以詩云：「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蓋全用張氏故事戲之。先和云：「愁似鰥魚知夜永，懶同蝴蝶為春忙。」極為子瞻所賞。
遺憾的是，張先的全詩沒有保存下來，但只看「愁似鰥魚知夜永，懶同蝴蝶為春忙」兩句，與「與君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相較，意韻之高下判若雲泥。
蘇軾、張先皆詩國射鵰手，後人難以企及矣。
最後，總結一下：
「一樹梨花壓海棠」的作者，是明末詩人：
范鳳翼！
不是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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