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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揚和我有個約定

鍾揚走了,然而我不會忘記我們的約定。

和鍾揚的相識可以追溯到少年時代。初中時我們一個年級,上高中後成為同班同學,甚至還有半年是同桌。他外向,我內向,總是他說,我聽。1979年我倆一同從高一參加高考,他考進了中科大少年班,可惜,是他不喜歡的無線電專業,而我讀的彈道學專業,也不是自己想上的。我倆都很沮喪,一直通信,常常一寫就是十來張信紙,談觀察、思考和感受,談論形而上的主題,聊各自的哲學思考,在現在不少人看來,或許算是老派的知識分子作風了。有時,他會到我的大學來,我們能在操場上走上四五個小時談人生。年輕的鐘揚是有股子傲氣的,總是竭盡全力應對最大挑戰,正如後來的幾十年,他總是到處搜集種子。

鍾揚從小就憋著一股勁兒,可以為一個目標付出超出常人百倍的努力。他父親原是教師,卻因只會講方言而不得已放棄了這個職業。鍾揚從小就發誓,一定要把普通話講好,當個好老師。大學時,一次他到我學校來,告訴我現在經常對著鏡子練說話,目的是為當老師做準備,調整自己的神態、語氣、風格。我那個宿舍當時有15個人,他一來,常常能把大家的思想攪動,他一個人跟15個人辯論,舌戰群雄,大家都辯不過他。他成為學者後,演講也總是引人入勝。有一次,我邀他來我所在的南京理工大學演講,講完,當場就有3個學生表態要從工科轉學生物。之所以產生如此神奇的「魔力」,是因為鍾揚的演講並非簡單地傳遞知識,而是將知識轉化、蛻變成對生命的深刻理解。他的學生們也說,鍾教授對自己的研究對象有宏觀理解和哲學思考,並且能夠站在更高的高度來看研究領域,這就是他生前常說的「思考的層次」。他把教師能不能真正影響學生,視為教師生涯的生命,哪怕是飽學之士,若不能給學生的心靈帶去什麼,也會被他視為不合格。而鍾揚的言之鑿鑿,也來自他30多年來的日常功課——每次演講前,他都會「對著鏡子演練9遍」(鍾揚語)。

鍾揚是理想主義者,一向樂觀,會竭盡全力尋找應對問題的方法。正如對待全球暖化問題,他認為人類總能找到辦法,所以,他到處搜集種子。他在拉薩有搜集西藏種子的基地,四五間平房,那裡有許多稀有的種子。當時他還提到了格陵蘭大學,我聽出他很高興剛被聘為那所學校的教授,因為「那裡的冰川,是觀察全球暖化的最佳地點」。在他看來,隨著暖化的加劇,即將消失的西藏稀有植物實在多矣,他把搜集西藏種子的工作,視為搶救。

在西藏的這些年,他的外貌有了很大改變,以前他是高瘦、帥氣的,後來卻胖了起來。我和他共進過一次早餐,那頓他吃了7個包子、3碗粥、4碟小菜。他說,在西藏習慣了,一頓飯必須吃很多,尋找植物種子的登山過程是漫長而艱辛的,需要儲備足夠的體力。長時間下來,胃已經被撐大了。然而,他對這些滿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採集到更多的植物種子。

在登山界,登山有兩種方式:金字塔形兵站式登山和阿爾卑斯式登山。金字塔形兵站式登山,領隊就是保姆,車輛、線路、吃、住等都由領隊考慮,登山者只管走,背不動會有背夫幫忙背,還有人事先架好繩索。而阿爾卑斯式登山的精髓是:獨立自主,不依賴他人,不靠外界的補給,完全靠登山者自身的力量去攀登,所有東西必須自己背。而對植物學家來說,也有兩種途徑來研究課題,一種是利用各地標本館已有的標本和種子庫儲存的樣本,或是將採集任務交給一些服務於科研單位的採集力量;另一種是親自採集,全程自行把控。無論登山還是研究種子,鍾揚都是後者的踐行者。兩年前,鍾揚和我聊起著名的攀山專家喬·辛普森,他說那是他的偶像。他很嚴肅地說:「過去,我們對登山、對科學研究,都會賦予其一種所謂成功的意義——登山一定要成功,科學研究攻關一定要成功。這是一種比較糟糕的觀念。登山,有時候失敗比成功更有價值,它體現的是一種精神;科學研究也如此,你做了很多次攻關都成功不了,但這種精神能夠感染年輕人,從而讓精神代代相傳。」對失敗,鍾揚有更為成熟的心態,他說,在西藏尋找種子就必須能夠忍受各種失敗,無論是體能上還是心態上。

他曾跟我商量,能否拍一部電影,通過一個植物學家去西藏尋找雪蓮的故事,把登山和植物研究結合起來,然後通過這種結合體現我們想傳達的精神。我很快就把梗概寫好了,打算先寫出小說,在此基礎上再找人寫劇本、拍電影。鍾揚很支持這件事,希望自己成為電影原型,還給電影取名《失敗者》。為了小說,我和鍾揚聊過很多次,他給我講了很多他在西藏尋找植物種子的過程。有一次談到青稞,他說已搜集到了十多種青稞種子,一旦平原地區暖化受災,無法種植糧食,西藏就可以大規模種植青稞。他曾三番五次勸我自己去西藏看看,但因我有嚴重的高原反應而使計劃擱淺。經不住他勸,我本決定去年9月出發,誰能想到,終究未能成行。最後一次和鍾揚用微信聯繫是在9月24日晚,他詢問我去西藏的行程,我說準備9月29日飛去西藏,他回復:「好的。我來安排。」誰能想到,就在第二天,鍾揚在內蒙古鄂爾多斯出差途中遭遇車禍,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些年來,他還致力於做科普,比如抽空為上海科技館撰寫中英文解說詞,這於他個人學術並無用處,但他願意為孩子們做各種勞神的事。他為什麼要去做科普?他曾說:「有很多事情自己是做不完的,需要有後來人不斷加入到隊伍中來,我多做一份,就能影響到更多的人。」為什麼要自己去高原搜集種子?他說:「全球變暖後的問題需要提早考慮。」在他看來,在西藏搜集的4000萬顆種子,是他為保障人類未來的生活作出的努力之一。有人說他「有點傻氣」,但實際上,他是看得更為長遠,他是大智若愚。

鍾揚本質上是普通人——他過著普通人的生活,喜歡把路上的所見所聞編成搞笑的段子講給別人聽,喜歡品嘗各類新奇美食,喜歡研究各國酒文化;他也有著普通人的情感,有自己的「私心」,為孩子的成績擔憂,權衡去西部的好處和壞處……但鍾揚最為可貴的一點是,他想得會多一點——他想到的不僅是自己,還有社會、國家,甚至是全人類。

他曾說,一個人單幹的代價很大,人們若能多做些利他的事,彼此跨界分享,可節約大量的社會成本。於是,他跨界去做很多事,也發動其他行業的人攜手做對社會有益的事。我也算得上是他跨界的朋友,所以拍攝那部電影的約定,我無論如何也要完成。

我一定會去西藏的。

(作者:黃梵,系詩人、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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