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不喜歡白頭髮

一

兩個年輕人終於扛不住生活的重壓，一個求助電話，母親就從千里之外的老家來到了江南。

在車站看到母親，欣喜中泛起一絲心酸，母親似乎比上次見面又老了幾分。她背著大包的行李，邁著急湊的小步子，朝著廣場張望。我們快步上前接過行李，母親的焦急、高興和疲憊才一齊在臉上舒展開來。

她拎著的還是兩年前我買給她的挎包，因為極少使用而且非常愛惜，所以依舊保持著鮮艷的亮色。母親出遠門機會不多，更多時間扮演著一個安靜的農婦。偶爾來到城市，也總是走在大街的最邊上，不事張揚地邁著最老實本分的步子。但她拎起喜歡的挎包，卻抑不住愛美之心的自然流露，露出女性自信的神情來。然而我也應該為母親沒有第二個體面的挎包可輪換而感到自責。

二

近幾年，母親總是留一頭齊耳短髮，甚至上一次留長發是什麼年月，我也回想不起來了。母親比我矮了一頭，走路的時候看過去，映入眼帘的總是這一頭頭髮。於是，某次散步的時候，我又問母親：

「媽，為啥你又把頭髮染成了這種顏色，黃褐色有那麼好看嗎？」

「又說我頭髮，你都不知道，今年咱們那裡最流行這個顏色了。」

「這顏色早都過時了，你看看周圍誰染這個。」

母親聽我質疑她的審美，於是假裝生氣地加重了語氣：

「那是你們不懂。」

三

這樣的對話，在我的印象里，幾乎每年見面的時候都會發生一次。我的本心並非去爭論什麼審美。作為兒子，作為一個對自己都無心修飾的兒子，並不多麼在意母親的梳妝打扮。但看著母親捲曲成波浪、被劣質染髮劑染成黃褐色的頭髮時，我總忍不住為她的健康而擔心。

於是我常勸她，染頭髮那是小姑娘們的事情，每個年齡段都有自己獨特的美。到了您這個年紀，自然的就是最美的。我看還是黑色適合您，就算有幾根白頭髮，也不礙什麼事。

母親聽著，總是一笑，也不反駁。

四

不知不覺中，時光倏忽而過。一個忘卻的事實突然在腦海里迸發出來，這幾年母親總是染髮，那她真實的頭髮應該是什麼樣子呢。我竟然從未見過。

去年，外婆逝世，母親哭的像一個孩子。幾個月不分晝夜的床前盡孝，再加上幾個月半夜失眠的傷心欲滴，一下子讓她憔悴的像過了十年。她的兩鬢和額前，突然就花白了。當時，大家都沉浸在無邊的悲痛里，母親的這一影像，於我雖然陌生而又震驚，但很快就淹沒在了洶湧的哀慟里。

大約半年後的春節，我再次見到母親，她已經把頭髮染了回去，變成了我所熟悉的樣子。這一次母親沒等我開口，就嘆息著告訴我，白頭髮越來越多了，還是成片成片地白，不染都不敢照鏡子了。

這一句輕輕的哀怨，彷彿是來自地底的沉重的撞擊，瞬間撕裂了平和的地面，鑽出一頭恐怖的怪獸來。記憶被不由分說地撞開，那些畫面紛至沓來，一張張黑白影像在眼前盤旋，突然，我又看見母親披麻戴孝，跪在外婆的棺前，她一動不動，淚水也一動不動，庭院和門口一直有人影晃動，而母親像一尊雕塑。麻布裹著她花白的頭髮，胡亂地一裹，沒有裹住的則垂落在兩鬢，胡亂地垂著。這畫面由遠及近，由小到大，讓我透不過氣來。

五

母親是一九六三年生人，年過半百了，的確不再年輕了。我腦子裡想像著五十多歲婦人該有的樣子，是這樣成片成片的白髮嗎？我恍惚。

母親不喜歡白頭髮。誰又喜歡呢？

我一個隨性不羈的男人，面對三十歲生日尚且膽怯，也每每看到女性朋友年年過著十八歲生日，竭盡全力地從容貌和心態上拽住青春。在自己熱鬧或者感傷的時候，何曾回頭看一眼身後的母親，早已經默默地收起了妝盒，收斂了女性天生的愛美心性，把雙手交給泥土，把臉龐交給炊煙，把花枝招展的自己變成面朝黃土的農婦。任歲月流淌，未聞嘆息。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所以孩子眼裡的母親一直是堅強的母親，所以孩子深信後盾堅強便把全部心思沉浸在自己人生的搏擊里，所以等著某一天驀然回首才發現母親已垂垂老矣嗎。

我總是不假思索地，把習以為常的事情看做是一成不變，形成著可怕的麻木的思維定勢。就比如母親總是準時端上可口的一日三餐，父親總是有力地扛起一袋糧食，我總是什麼都不用操心。

兩個年輕人天天忙到晚上八九點才回到家，丈夫說，想想我們從二零一七年開年到現在，基本沒有放過什麼像樣的假期。

卻忘了母親，大半輩子了，從未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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